苏妙露见了林棋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婚礼上分别到现在,一个月都不到,林棋却憔悴清减了许多,像是一夜夏转秋,盛开的新叶都泛出了枯败的黄。林棋解释是谭瑛的父亲身体不好,她这段时间衣不解带照顾着。
苏妙露不至于全信,见识过谭瑛在婚礼上翻脸不认人的架势,她多少能猜到林棋婚后过得不算好。起先为着谭瑛这一层关系,苏妙露才认识的林棋。但现在柳兰京与谭瑛起了嫌隙,苏妙露也看不惯他,反倒对林棋多了几分同情。
林棋见了她,多少有些拘束,讪笑着寒暄两句,便没话说了。苏妙露把谢秋介绍给她,又领着她去二层新开的一处咖啡馆喝下午茶。林棋先天心脏不好,动过手术,喝不得含咖啡因的饮料,只叫了三明治配巴黎水。
她润了润嗓子,开口道:“苏小姐,上次在婚礼上弄出一些波折,也给你添麻烦了,希望你不要在意。我那时候有点事,也没办法和你郑重道歉。”
“没事的,我也不觉得有添麻烦。你自己过好日子才最重要。”
林棋不搭腔,只是拧着眉对她苦笑,面上带点狐疑,疑心她不过是敷衍。
苏妙露搭住她的手,郑重道:“我倒不是假大方,是认真的。要是换成你先认识柳兰京,当了他女朋友,我后来再碰上他,说不定也要像你这么动心。你也别太苛责自己。我知道这话听着蛮做作的,可是我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也不是和你示威什么的。”
林棋眼角泪光一闪,飞快地抽出手,狼狈地一抹眼睛,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好。我只是后悔了,后悔很多事。”她顿了顿,问道:“谭瑛在外面有女人了,你知道是谁吗?”
“是金善宝吗?就是谭瑛的初恋情人。”这个名字她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既然连你都知道了,我想谭瑛和她也是一早就开始了,难怪谭瑛一定要在婚礼上闹,原来是先发制人啊。”
林棋说话的口吻是带着些恍惚的,似乎完全成了别人的事,实际的情形也差不离。结婚后不到一个礼拜,林太太就心急火燎把女儿拉到一边,给她看了几张照片,是谭瑛搂着个女人往酒店去,看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她结婚前的事。她倒算不上很意外,只是有些黯淡的伤感,问母亲是哪里来的照片。林太太说,是柳兰京给她的。林棋苦笑,明白柳兰京是彻底和谭瑛翻脸了,各自翻旧账。他还特意找上林太太,就是知道母亲会闹,女儿会忍。
“是确有其事吗?你有证据吗?”苏妙露这么问道,她还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牵牵绊绊。
“他们开房,有照片,还要瞒着我。从头到尾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不单是我妈知道,连柳先生都知道啊,还是婚礼前的事。”她多少是责怪他看着自己往火坑跳。
苏妙露急忙道:“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就是……”是了半响,也没出个结果,她一时间也接不上话头,要说柳兰京是一时疏忽了,自是不足信。要说他是不精于世故,不以此事为意,就更荒唐了。她悻悻,想着自己再陷得稀里糊涂,也没办法睁着眼睛替他扯谎。许多时候,柳兰京确实算不得是个好东西。
林棋淡淡道:“我明白,柳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没看我笑话已经很好了,也不至于多在意我这样的人。远近亲疏有别,人之常情,柳先生终归是谭瑛的朋友,也是他的亲戚,我这头只是顺带的。我之前不懂事,给你们惹了不少麻烦,还要给你道个歉。”
她这么客套,苏妙露反倒尴尬起来,也不知该作何回应。
林棋小坐了片刻,起身就要走。苏妙露急忙道:“一样出来,买点东西给你吧,你结婚我也没送什么礼物,都是挂在柳兰京名下的。现在给你买一样补上吧。”
林棋原本要推辞,可又犟不过她,就收下了一对水晶酒杯。回去的路上,她望着礼盒愣神,拎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样的一份心意来得真不是时候。太荒唐了,她的母亲、丈夫、暗恋的男人都不在乎她,反倒是她单方面的情敌还记挂着要哄她高兴。
林棋走后,谢秋问道:“你这个朋友怎么这么瘦。”
苏妙露道:“她妈妈倒是有点胖,感觉像是她的营养都给她妈妈榨干了。”
“我有听过一种说话,从小被母亲压抑的孩子,很容易长得消瘦单薄。”
“那你也不胖啊。”
谢秋苦笑着一摊手,抿了一口咖啡。
要是有人问林棋婚后的生活怎么样。她会回答,生不如死。可这话一说出来,旁人听了都会笑,觉得她是得了便宜卖乖。
林棋踏上的是一条中式贤妻良母的坦途。她的情史清白,性格开朗,知书达理都是为她的婚姻预备着的,像是一笔款子存在银行里要收利息。她又像是享尽了婚姻的一切好处:丈夫事业上了正轨,公公婆婆也不挑剔,房子和车子一早就预备上了,只差一个孩子,她就能坐稳正宫的位子。
但林棋的身体,是不适合怀孕的。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动过手术,底子也虚,妊娠期容易出危险。这件事她一早就谭瑛说过,那时候他是满口答应的,说不要孩子也没事。可结婚后一扭脸,他就让林棋约个时间看中医调养,条件合适了便准备要个孩子。
谭瑛道:“话虽这么说,可说不定有转机呢。我爸妈也对你满怀期待,昨天还和我夸你呢。我说是啊,是啊,林棋肯定会是个好妈妈的。我娶她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看,你和柳兰京的那些事,我都替你保密了,谁都没有说,我这么爱你,你难道就舍得我绝后?”
林棋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对了,听说你把你妈的眼睛都弄瞎了?你过去是这么一个人啊,真没看出来。”
“那个是意外,我真的很后悔了。”
“确实要一直反思一下的,过去犯了错不要紧,关键以后不能犯错。没事,这件事我也给你瞒着,不会和别人说的。”
“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你不要这么紧张。”谭瑛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拍了拍,继续道:“我知道你本性是个好女人,以前犯了些错不要紧,现在改正了就好。你就算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包容你的。可是你要是再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了。爸妈都会对你很失望的。”
婚礼的波折后,谭瑛面上不发作,还是体贴细致的一个好丈夫,可背地里却把林棋拿捏得死死的,他不说狠话,也不红脸,只笑嘻嘻地用道德和感情牵绊着她。他完全像是她母亲的翻版,只是手段更高明些。
第二天林棋醒来,谭瑛已经去上班了,保姆给她一张便签纸,上面是医生的姓名和出诊时间。林棋叹了口气,还是腾出时间去搭脉。医生给她开了一周药,拿回去自煎。她喝了几天,身上就泛着一股中药的苦味。谭瑛嘴上不说,一个人在书房睡觉的次数却多了。
林棋白天去上班,还要抽出空去看谭瑛的父亲。老人家有糖尿病,却依旧爱喝酒,年前住院过一次,别人的话都不听,只一门心思看重这个儿媳。林棋劝他少喝几口酒,他也就笑道:“这我可以答应你,那你也要多来看看我们老头老太的。”
林棋自是推脱不得,也不忍心把和谭瑛的矛盾摆到台面上,惹老人家烦心。于是她也就笑着,把日程排得更满。早上七点起床,准备两菜一汤,保姆负责熬药,放在保温杯里,午休时开车带给谭瑛父母,再陪他们小坐片刻,说些闲话。路上总是堵,等紧赶慢赶回单位时,通常会迟到,领导已经对她颇有微词了。
她说,愿意晚上加班补上这点时间。领导摆摆手说,没必要,知道你嫁得很好,但心思也要放在工作上。真要这样,你还不如辞职了当家庭妇女,空出来个编制让别人进。她低头赔笑脸,连声道歉,她的忍耐里带着些赎罪的意愿。
林棋依旧沉默着忍耐,可饶是这样,她一回家,却发现自己的狗已经不在了。这条金毛犬是从大学就陪着她的,要说感情,是比她的丈夫和家人都深的。在国外搬了几次家,宁愿租一个单间抱着它一起睡,也舍不得丢掉它。结婚前,她也是和谭瑛再三确认过,不会把狗丢掉的。家里的阿姨说是林太太上门带走的。
林棋甩上门,心急火燎往娘家赶。狗关在阳台,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叫唤个不停。她心头一酸,冲过去解开链子,就把它搂在怀里。狗到底是狗,依旧亲昵地蹭着脖子,舔她的脸,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林棋拎着遛狗绳就要把它带回去,林太太闪出来,急忙拦住她道:“你干什么?把你的心肝宝贝放在这里,我又不会短它吃短喝的,为什么要领着走?”
“我就要让它在我身边,我不放心你养我的狗。”
林太太道:“你为什么总要这么伤我的心,好像我要害你一样。我早就给你考虑好了,谭瑛要小孩,那就先顺着他的意思来。你就敷衍他一阵,然后装作有了孩子,等过上一两个月,你就说孩子流产了。反正也没人知道什么原因,到时候说谭瑛的精子质量不好,要么就是他让你太劳累了,反正把责任往他身上一推,让他对不起你就好。我有个在医院的朋友,检验报告什么的都可以给你打点好。有条狗在身边,他到时候说是狗惹出来的流产,那就没意思了。”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的宝贝啊,你怎么还拎不清啊。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谭瑛在外面有女人了,你不当心点,这个位子就要被人挤掉了。”
“如果真的离婚,也不是一件坏事。”
“你怎么这么任性的,和你爸爸一样,我真是命苦啊,摊上你们。你轻飘飘一句话,我忙前忙后的,你知道我们家在谭瑛身上投入了多少精力啊。你舅舅批了他公司的贷款,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自家人帮自家人。你要是离婚了,这些投资怎么办?全打水漂了?”这话把林先生也骂进去了,他坐在客厅听进去半耳朵,面无表情地看电视。
“说到底,我也就是你的棋子,事情变成这样子,我怎么想,也无所谓了吧。反正我离婚就对了,也没人在乎我的幸福。”林棋扭过头,转身就要走,暗地里还是让了步,牵着狗绳的手一松,狗又跑回阳台去玩球。
林太太拿纸巾委委屈屈擦起眼泪,带哭腔道:“你怎么这么自私的?就只在意你自己谈情说爱,一点都不关心你的爸爸妈妈,你在国外是轻松了,谁给我们养老啊?白眼狼一样拍拍屁股走了,我要是眼睛瞎了怎么办?视网膜脱落是要复发的,你想想看这是谁造成的?”
“你不要再用这件事绑架我了!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要这么才能不提,要我把眼睛挖出来给你吗?”
林棋推开她,径直往门口去,手搭在门把上,刚拉开一条缝,就让林太太拉住。话没有说完,便不允许她走。两人僵持间,狗从阳台听到动静,错以为要出门遛弯,就一溜烟冲出大门,跑得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