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园晚上有应酬,不留在家里吃晚饭,下午就要走。柳太太见缝插针,让司机在外面多等上十分钟,把丈夫堵在书房里,聊两个儿子的终身大事。
“你真是越来越忙了,下次我见你估计要预约了。”柳太太摇摇头,苦笑道:“你到底什么个态度,还是给我个准话,别到时候我唱白脸,你唱红脸就没意思了。”
柳东园道:“我觉得还行,两位小姐都还行。就是老大有点愣,王小姐又太机灵。老二太聪明,苏小姐倒愣愣的。调换一下倒不错,年纪也合适了。”
柳太太笑骂道:“你就乱点鸳鸯谱,老二那对我倒不担心,从小到大就没有他降不住的人。最好他能快点结婚,到时候分一笔钱给他,自立门户,带着苏小姐在国外待着,大家都松一口气。我看他这几年对他哥哥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了。”
“你去探过女方的口风了吗?”
“问过了,和我想的一样,不是太想结婚,毕竟年纪小,而且也不是真的傻,她知道老二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又不能有孩子。不过老二也是,一点钱都不愿意花,人家肯定要考虑考虑的。按外面的行情,谈朋友嘛,至少还是要花个五六十万的。”
“确实,多少还是要给点的,她还长得是挺好的。你和老二稍微透透风,他舍不得钱的话,我们这里也稍微出一点。老二自己有主意,只要早点结婚,别的都好商量。他一直不结婚,待在家里,总要提防着他和哥哥闹别扭。问题是老大那边,王小姐势头挺猛的。老大又让她迷得木登登的。”
“我觉得先拖着,拖个一两年再看。老大也可能是一时的热度,明着拒绝反而要和我们闹。就用小孩子当借口先拖着,王小姐她爸还在住院,又有个弟弟,这些事不处理干净不行。就算要结婚,婚前协议这次也要好好弄。别再打官司了,我头发刚染的。”
“好,我先走了,这些事就由你负责了。”柳东园披上外套往外走,带点鼓舞员工的劲头笑着朝她一点头。柳太太也笑,顺口叮嘱他戴上围巾,当心外面风大。
柳东园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些荒唐话,自己也觉得好笑,可还是忍不住要说:“其实苏小姐和老二在一起可惜了,你看她那个身材,好生养的。”
柳东园走后,柳太太推门出去,原本想叫来柳兰京知会几句。下了楼梯却听到副厅传来钢琴声,走近了去看,果然是柳兰京在弹琴。他兴致寥寥,弹得稀稀落落,曲不成调。柳子桐倚在门口听,笑着说不像样,就往钢琴凳上一挤,起了个音开始弹f小调幻想曲四手联弹的曲目,逼着弟弟跟他合奏。
他们兄弟小的时候也合奏过,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柳兰京坐在琴凳上脚还够不到地。对柳子桐,她的印象是连贯的,像是连环画,一张张能接起来。他是养在身边的孩子,从小看到大。可对柳兰京,他却像是电影里的蒙太奇,哭哭啼啼的一个小男孩,镜头一切,一换,就成了个清瘦高挑,神情狡猾的男人。有时候一晃神,她难免会想,这真的是她的孩子吗?怎么和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一首曲子下来,兄弟间的合作倒也默契,顺顺当当弹到结尾。柳太太在门口静静观望着,面有赞许色。柳兰京扭头望着哥哥,微微一笑,起身就往外走。
柳太太原本要拦住他,但他一侧身绕开,径直上楼去找苏妙露。门没关,苏妙露躺着靠椅上打盹,柳兰京蹑手蹑脚贴过去,冰冷的手往她脖子里一搭,吓得她跳起来,清醒过来又笑着打他。
他不还手,只轻飘飘笑着,丢给她一把钥匙,说道:“你帮我个忙,好不好?我工作上有些事,明天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大后天才回来。接下来也会比较忙。我在徐汇有套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但还不能住人,你有空帮我布置一下,添一点摆设,看不顺眼的地方就换掉。这张副卡你先拿着用,钱不够再和我说。”
苏妙露道:“你的房子让我给你买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你喜欢的,我总是会喜欢的。钱不够再和我说,我电话不通,你发邮件就好。你选东西觉得闷就把你朋友一起叫去,一起逛街最能增进感情了。”他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她,“我的车你也先开着,跑来跑去比较方便,晚饭我可能要喝点酒,就麻烦你把我开回去。”
苏妙露道:“又要我给你跑腿,又要我给你开车。那你可要对我好一点,不然我把你丢在马路上。”
柳兰京没征兆地一出手,两指勾住苏妙露的衣领一拉,顺势往她脸颊上捏一把,“那我现在多得罪得罪你,这样讨好你的时候才方便。”眼睛往领口里一斜,笑道:“没发现,你还垫着胸垫啊,没必要吧,你今天挤出来的沟都能开船了。”
“是这样的,我的胸垫是防弹的。要是出事了,你给你挡枪。”
“那真是多谢了。”他又这么没声没息地飘出去,在走廊上撞见自己母亲。她一直等在外面,听了个全程,朝柳兰京擡了擡眼,不咸不淡道:“你还记得上次见面吃饭的许小姐吗?”
柳兰京道:“好像有点印象。”他依稀记得她新嫁接的睫毛,远看很美,近看像是装了两把蒲扇,夏天兴许能凉快些。
“她快结婚了,其实说快也不快,人选对了,都很顺的。”
柳兰京会意,狐疑着瞄她一眼,问道:“你真的同意我和苏妙露在一起?”
“你为什么总是觉得别人要害你呢?”
“我可没这么想过。”
“那你每次回家,不是板着脸,就是阴阳怪气的,是给谁看?闹脾气也要有个度,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家里没人欠你什么。”
柳兰京冷笑道:“是啊,是我欠你们才对。你不就想着我结婚了,可以早点搬出去自立门户。怎么了?就这么防着我,我待在家里难不成还会把柳子桐吃了?”
柳太太不说话,转过身就走了。感情上的事经不起细究,凑近看,全是一派荒唐。外面人看柳兰京和苏妙露,总要遐想恶婆婆棒打鸳鸯,浪荡子诱奸纯良女的戏码,其实是女方不情愿。柳兰京是到了时候要筑巢的鸟,就差孔雀开屏了。他是真下血本,徐汇的那套房子空置了四五年,无端说要装修,就是要送给苏妙露。但不明着说,先让她布置起来,住得习惯了再送,到时候她要推辞也推不掉。
苏妙露嫁给柳兰京,柳太太其实很乐意,但面上不能显露出现,私下里漏出一丝笑就够了。她一向看人很准,第一眼见到苏妙露就觉得能成事。漂亮面孔笨肚肠,压根不是什么活络人,配她那个太活络的儿子正合适。
谁说父母总喜欢像自己的孩子?女人可不比男人,从肚子里爬出来,自然是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不比太像。像得太过,反而生出嫌隙。以前柳兰京陪着她出门,遇上熟人都说小儿子像她。聪明伶俐像她,苍白清秀也像她,没示人的,敏感多疑,心机深沉也像她。这脾气生在她自己身上,她都不喜欢,何况是别人。快些让柳兰京结婚,打发他出去自立门户,不单是为了柳子桐,多少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已经老了,没力气再陪这个不熟悉的儿子折腾了。
父母最喜欢的是可爱的孩子。不管多大的事,柳子桐与他们吵过架,最后总是他来讲和,撒娇般与父母道歉。柳兰京不会吵架,也不会道歉,他只会抱着肩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心里默默记上一笔账。
柳东园不在,柳太太习惯了晚上吃素,但柳志襄在长身体,要多吃肉,一桌上就摆了两桌菜,荤素自取。苏妙露跟着小孩子吃肉,一擡头,才发现剩下的人都围着柳太太夹菜,顿时尴尬不已。
她埋着头闷声吃面条,自觉吃得慢,可碗倒是一眨眼就见了底。柳兰京见状起身又为她盛了些。苏妙露凑过头去问道:“是我的幻觉吗?还是你家里的面条确实比外面好吃。”
柳兰京道:“我妈不能吃鸡蛋,我们家的面条是找外面特供的,用的是鸭蛋,你要是喜欢,回去的时候带一点我们自己下。”
柳太太睨了一眼,就笑着和柳子桐说悄悄话,“看看你弟弟那个样子哦。”柳子桐也暗地里笑一声,觉得到底是一物降一物,柳兰京平日里是筷子掉了都懒得捡的人,宁愿让佣人给他重新一双。
苏妙露误以为是在笑她,就端着碗,咬着筷子不敢夹肉吃。餐桌太长就是这点坏处,同桌吃饭也像是隔着崇山峻岭,脸都看不真切了。
王雅梦见她不自在,就从旁宽慰道:“我最近要减肥,晚上吃点素的舒服些,苏小姐你胃口好就多吃点。”
“是啊,你瘦巴巴的,一阵风就吹倒了,就不用减肥了,多吃点吧。”柳兰京睁着眼说瞎话,倒也说得正义凛然。
苏妙露道:“能把我吹倒,那估计要十级台风了。”
一桌人听着都笑,柳太太也笑出声,眼睛一弯,说道:“你这样子正好,现在的审美风气不好,女孩子都太瘦,身体也不好。王小姐就挺苍白的,子桐啊,你要留心着点,以后没什么事不用带王小姐过来了,开车过来也挺久的。”
王雅梦急忙道:“没事,不碍事的。”
“你也不用和我客气,你既然家里不方便,就多去照顾你爸爸,要不然别人都以为我儿子把你扣着。结婚的事情也不用急,反正你也年轻,孩子也还小,等你爸爸那里稳定了再考虑也不迟。反正你们有感情,三年五年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王雅梦含着笑点头,心底泛着苍凉。三年五载的,她也一眨眼就老了,真的还能留住柳子桐吗?
她心烦意乱起来,说着讨巧话赔笑脸也带点心不在焉。好在她的手机响了,离席去接电话,也算是逃出去松一口气。电话是继母打来的,说父亲在医院里,情况很不好,让她去一趟。
王雅梦把原话传达了,说得面无表情,脑子里还是懵的,一时间没缓过神来。柳太太有经验,知道保不准是最后一面,急忙叫司机来接。
柳兰京起身道:“我开车去送她吧。现在叫司机过来也要等十几分钟,我开快一点,都能把她送到医院了。”他抓起外套就往门口走,朝苏妙露使了个眼神,她立刻隔着餐桌把车钥匙丢给他。王雅梦犹豫片刻,还是拎着包跟他往车库去,她猜到他有话要同自己说。
柳兰京上驾驶位,王雅梦失魂落魄着坐后座。他也不在意,只是从后视镜里瞄她一眼,说道:“你倒也不用在我面前装得太难过,我不是我哥,不吃义女卖身葬父这一套。”
王雅梦冷冷道:“别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冷血,对家人毫无感情。”
“那你就当我错怪你了。既然把话说开了,我们还是开诚布公聊一聊。”
“你要聊什么?”
柳兰京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当柳太太,还要当名正言顺的柳太太。单为了这个结婚很荒唐,可结不了婚更荒唐,你得不到我父母的同意,就只能拖着。现在我哥对你还有新鲜感,时间长了,总有比你更讨喜的。”
“你想和我谈什么条件?”
“我可以给你当说客,试着让我爸妈接受你。但是你也要帮我说话,想办法让我哥把柳志襄过继给我。”
“这不可能。”
柳兰京轻笑道:“可能不可能的,都是事在人为。这个提议对你有百利无一害,我有了孩子,就和苏妙露一起去国外定居,没事就不回来了。对我哥也是少一个威胁。你要长长久久当柳太太,肯定要和我哥生孩子,继子和亲生孩子,一碗水端不平的。你怎么做都是左右为难,倒不如过继给我,也能少一个麻烦。反正我哥对他本来就有些嫌弃,给了我,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我的事我自己会搞定,不劳你多费心。”
“不用急着拒绝我,你还可以慢慢考虑。不过有一点要注意,时间不等人,我还等得起,你就不一定了,好好考虑清楚。或者可以再送个建议,你应该已经想到,奉子成婚除了面子上过不去,其实还是很适合你的。”
柳兰京处处胜过他哥哥,连车都开得更好。他确实没拖大,柳子桐开一个多钟头的路,他四十分钟就到了。车一停稳,王雅梦就奔向住院部。一路上最坏的打算她已经全准备了,就等一个结果宣布了。可到了病房前,继母顶着哭红的眼,却说没事了。
王雅梦诧异道:“什么叫没事了?你刚才不是说得好像我爸快不行了?现在又没事了?”
继母解释道:“医生说你爸器官衰竭了,问我要不要抢救。我知道你今天去男友家吃饭,就没敢打扰你,让他们去抢救。我打给你的时候医生已经进去半个钟头了,我看这么久不出来,以为有问题才把你叫来的。刚才医生说情况已经稳定了,在icu观察几天就好。”
王雅梦脱口而出道:“你为什么要让医生去抢救!爸爸已经这么痛苦了,连医生都劝我们放弃,你让他安心走不好啊。”
“可你爸爸那时候神志清醒的啊,他还不想死啊。”
“你什么意思?是说我想让他死吗?”王雅梦听到柳兰京在后面冷笑,背上惊出一层冷汗。她顿时清醒过来,也对自己慌了,竟然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她隐隐约约设想过父亲死的场面,悲伤是有的,可又生出一层释然。父亲真的死了,她此刻的困境倒也引刃而解了。柳太太没借口拖延婚事,柳子桐也要怜惜她无依无靠。用花圈换捧花,用丧服换婚纱,原来她已经无耻到这地步了吗?
王雅梦站在走廊上,一擡头,望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神情木然。医院永远是纯白色的,白得那么荒唐,那么不近人情,这种白摧枯拉朽,吞天噬地。她父亲事陷在白里的一层皮,她是陷在白里的一道影子。
王雅梦与继母四目相对,开口想解释,鼻子下面却一阵热,伸手一摸,猩红色全是血,玻璃的倒影里她半个下巴都红了。她也不晕血,却头晕眼花起来,两腿一软往后倒,最后的印象是几个医生护士小跑着过来,铺天盖地的白,团团围住了她。
王雅梦再醒来时,已经躺在病床上吊着水。柳兰京站在床头,轻柔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医生怀疑你是鼻咽癌,一会儿给你安排一个前鼻镜的检查。好消息是,我之前给你开的条件依然有效。爸妈那里我会给你保密的。你后妈给你去付住院费了。你好好休息,祝你好运。”
柳兰京走后,继母到病房来看她,絮絮叨叨说了一番话,安慰她说还没有确诊,未必真的癌,就算是癌,她还年轻,趁早治疗也没事。她都没留神听,脑子里像是在拉空袭警报,嗡嗡一阵响。
她不是没想过死的事,在她母亲刚死的那段时间,她赌着一口气,也要在家里自杀,无数次幻想父亲抱着她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场景,暗自很得意。但实在是怕痛,最后也没有敢割腕。
她没想到真正要死竟会是这样的场景:昏迷中的父亲,不知情的恋人,陪在身边的是她最恨的继母,她在成功前一步就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就这么一败涂地了。
王雅梦气急,挥起没有打吊针的手,推落桌上的一只玻璃杯。她想发火,可是连力气都是用不上,咬紧后槽牙,眼泪顺着面颊滚落,她哽咽道:“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没事的,没事的,阿姨知道,你不容易的。累了就休息一下吧。”继母急忙上前搂着她,把她湿润的面颊揽在自己胸口。有那么一刻,她们几乎像是真正的母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