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回收之家 正文 第69章 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泥
午饭后众人都闲散着，柳太太上楼睡午觉，柳东园回书房，柳兰京躺在沙发上看书，唯独柳子桐兴致上了，要教儿子读书，柳志襄本就是学习障碍，读书认字都比寻常孩子慢，柳子桐又没耐心，叫了几遍都不见有进展，顿时恼了，调子拉高要训话。柳兰京在旁看不过眼，就说自己来教导侄子功课，可是一转身就把他带去家庭影院看电影了。柳志襄有些怕，觉得骗了爸爸不太好。
柳兰京笑道：“没事的，出什么事你往我身上推就好。你爸小时候读书也放羊，在你面前才装模作样的，别管他。”
柳兰京的癫痫不能收光刺激，他们就窝在沙发上看黑白电影，柳志襄看到中途就睡过去，柳兰京为他盖上毯子，守在旁边。
柳子桐算不得什么聪明人，于是巴巴地对儿子有期望，难免想着要青出于蓝。希望落空了又有些埋怨。柳兰京聪明惯了，也吃够聪明的苦。小时候把他送出国就是因为他聪明，读书时老师就让他学奥数参赛，得奖后方便推优进大学。父母一商量，真走这条路，大学读完后也是要去国外留学，赶早不赶晚，干脆在大学前送他出国，免得辜负了他的天赋。这一走，他再回来时已经得了癫痫，说不清是福是祸。所以他对孩子只有一种期望，健康快乐就好。
柳兰京很喜欢这个侄子，觉得交给柳子桐抚养是一种浪费。现在再加上王雅梦这位继母，他就更是有意见，还不如自己接过来养。
兄弟间过继孩子，虽然是老传统了，却也不是没有先例。谭瑛的舅舅无法生育，就过继了一个侄女当亲生女儿养大。逢年过节，一家人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同桌吃饭。反正对他父母也不吃亏，怎么样都是自己孙子，换个抚养人罢了。父母本就想让他待在国外，免得和哥哥闹得不死不休，把家都拆了。要是他真的过继了柳志襄，自然就要避着些哥哥，也算了却父母一桩心事。
单这些还不够，他至少要安定下来，有和苏妙露修成正果的迹象。再要给柳子桐挑个错处，让他主动找自己帮忙，最后再使苦肉计，帮他花钱平事，于情于理都要让他同意让出儿子。
他完善这计划时全无愧疚。如果孩子判给母亲，他倒也认了，可是柳子桐凭什么，他可没有补天之功，躺在床上不戴安全套就平白多了个父亲身份？家人对他似乎是个轻而易举的概念。柳兰京可不甘心。
柳兰京一生看重的东西都是努力得来的。博士学位要努力，不然毕不了业。学校的聘书要努力，否则一辈子只能是讲师。尊重和地位要努力，要他当个癫痫病人，在别人的怜悯里过活，还不如去死。宁愿别人怕他，也不要同情他。
苏妙露也是他努力来的，要她长长久久地爱他，填补他童年一切失落的梦境。最后想要得到一个孩子，也要靠他的努力。可是父母的爱是他努力不来的，越努力，越显得心机百出，反而生出嫌隙。
柳子桐就不用努力，他也没什么当真想要的，周围人都给他预备好了，和家里养的这只猫一样，靠在软垫子上晒太阳就好。柳兰京上楼去拿水果，在楼梯上恰好碰上柳太太的猫。猫脚边蹭着他的裤腿，柳兰京笑着把它抱起来，说道：“你知道你是个玩意儿？你什么都不是。”
柳兰京回到家庭影院时，苏妙露也在，就坐在沙发另一端，静静看柳志襄打盹。她特意帮他把鞋脱了，好让他睡得安稳些。柳兰京心中泛起自得，想着等他把侄子领养过来，苏妙露和他肯定能相处好。她太适合当个母亲了。
苏妙露今天穿他母亲的衣服，他看得恍惚了。不是因为像，而是因为不像。可恰是因为她与柳太太全无相似处，反倒契合了他理想中的母亲。弗洛伊德的那一套早就不时兴了，他可不承认他恋母，顶多承认缺少爱，可如母亲一样全心全意的爱，谁不想要。
一个爱人，一个孩子，许多的钱，他人的尊重，安安稳稳构建一个家，他的愿望仅限于此。谁拦在面前，他都要一脚踢开。
柳兰京心念一动，凑在苏妙露耳边，低声道：“你说我们这样子，像不像一家三口？”
苏妙露以为他开玩笑，笑着骂他，说道：“别瞎说，人家的正牌老爸还在楼上呢，还有个继母。”
柳兰京不应声，只是安稳地把头靠在苏妙露肩膀上，闻到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桂花香，总是带点俗，但俗得很妥帖，安安稳稳的味道滋养了他的童年。他小时候住的房子外面就有桂花树，他每次和哥哥吵嘴，就哭着跑到树下躲起来。
柳兰京陪着苏妙露坐了一会，王雅梦就推门进来，说柳太太有事找苏妙露。王雅梦与柳兰京对视一眼，各怀心思地一笑，都不声响。王雅梦没多做解释，就抱着柳志襄去楼上睡觉，轻飘飘说了句：“打扰了。”
苏妙露匆匆忙忙去找柳太太，她本以为是要摊牌，但柳太太同她说了几句闲话，问她身上的衣服是不是太紧，不舒服的话就让佣人去浦东取一套过来。
苏妙露忙说不用麻烦，柳太太扫她一眼，问道：“你倒是挺客气的，像是来做客人一样。看你的态度，倒不太想和我儿子结婚啊。”
苏妙露反问道：“你不反对我和柳兰京在一起吗？”
“为什么要反对？”
“不会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吗？”
柳太太饶有兴致道：“你既然这么想，倒是说说看，你觉得找个什么样子的人，算是门当户对？”
“可能要那种家里开厂的，有几千万身价的那种吧。”
柳太太轻笑道：“你是真的和我们不熟啊。那种开个小厂子，有个一两块地皮，弄个几百万身家的家庭，搞得花头大来，其实要我看，和你的家里也没什么差别。确实会有不少人在圈子里找一个结婚。其实是结果，不是原因。人一辈子能认识的人也没多少，不过就是同学，同事，父母亲戚朋友的小囡，朋友的朋友。偶然一点么，就是空姐啊，医生这种。还要在里面找个看得顺眼的，说得上话的，见得到面的，就很容易找到一个圈子里去的。其实人不管在哪个位置，只能接触到自己这个阶级上下两层的人，再低一点，再高一点，其实都要靠机缘的。”
苏妙露讷讷，不知该做何种回答，也猜不透这算不算真心话。她唯一的念头是柳兰京到底是妈妈的儿子，斜着眼睨人的样子，和柳太太一模一样。
柳太太继续道：“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那就摊开了说，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至少一时半会儿是饿不死的，不用像外面人那样斤斤计较，一分两分的钱都算计着。我也不希望孩子太市侩，格局小，成不了大事的。我们还是给孩子很多自由的，尤其是老二。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都是真心诚意的就很要紧了。他今天看着很开心，其实以前回家吃饭，连笑都不太笑。”
苏妙露坦白道：“其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找我结婚，我觉得他有很多选择。”
“那是你们的事。我这个儿子够折腾，你能让他少折腾点就好。别的我也管不到。”
“可是……”
柳太太一挥手打断她，似笑非笑道：“苏小姐，虽然我和你不太熟悉，但你的心思很好猜。说到底，是你自己不想和我儿子结婚。但是呢，又不好意思伤他的心，所以你就等着我来当这个坏人，拆散你们两个。”
苏妙露尴尬道：“这话也太直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
“这倒是没必要的顾虑了。”柳太太苦笑着摇摇头，带着些叹息口吻道：“你知道他有多少钱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前女友以前冲到家里来打他。就是因为他太抠门，连出去喝杯咖啡都不付钱。他女朋友还以为我们家里很穷，后来分手了才知道不是这样，就闹上门来，人家也不是为了钱，就是要讨个说法。他弄成这样子，我们也觉得不好意思。在钱上面，我们是从来没亏待过他。他小时候还在国内，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着出租车兜风，我们就派两个保姆看着他，绕着外滩坐车玩。后来他去国外，每月都有钱寄出去的，我妹妹也给他钱，他也不怎么用。读博的时候每季度给他卡里打五十万美金，结果他还是抠抠索索的。你和他认识到现在，他有给你花过多少钱？”
“他有一辆保时捷借给我开了。”
“没事，等你们分手了，他肯定会要回去的。你问我反对不反对你们，我是真的无所谓，结婚虽然是两家人的事，但说到底是你和他。反正你们在一起，你是不可能占到他什么便宜的。这一点我是很放心的。如果单是为了这个，你也别担心，我们也不是随便的人家，你们要是真的结了婚，自立门户，我和他爸爸肯定会帮衬着一点，钱倒是小事，主要还是好好过日子。”
苏妙露低着头不应声，她自觉受了些轻蔑，却不是很难过，反倒有些荒唐。别人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轮到柳兰京倒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泥。像是高空抛物，砸中她了就该自认倒霉，快些认下结婚。她有些莫名，觉得柳兰京倒也不至于如此。
柳太太问道：“你知道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努力吗？”
“不，是运气。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没有一个人是非你不可的，但是轮到你了，就是你的运气。你要是能抓住了，也是你的运气。错过了懊悔就来不及了。”
“可是我觉得柳兰京看不太起我。”
柳太太起身往楼上去，擦身而过时拍了拍苏妙露的肩膀，半开玩笑道：“这种家庭的孩子，有许多都是看不去别人，我儿子有个好处，他是谁都看不起。”
苏妙露让柳太太的一番话搞得发懵，头脑里昏昏沉沉的，走到花园里吹风。她坐在秋千上，正巧看到柳兰京在二楼打电话。
他站在窗子后面，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夹着烟。这扇窗是封死的，一个铁的十字架窗格，横的一道压在他脖子上，竖的一道挡住他小半张脸。一口烟吹出来，朦胧一片里，只有他的眼睛阴阴地往下压，像是只藏在草丛里的猫，一窜，就要跳起来扑树上的鸟。苏妙露仰头看他，第一次觉得他无比陌生。
柳兰京也看见她了，顿一顿，故意歪着头一眨眼，朝她捎了个眼风。苏妙露没忍住，还是对他笑了。
柳兰京也跟着笑了，带着点得意劲。他微微侧过身，继续去聊电话，是个跨国长途。他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对，是我，最近还好吧。对，是这样的，怀孕头几个月是比较辛苦的。没什么事，就是想透个消息给你。我也是刚知道的，希望对你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