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瑛大大方方把未婚妻交给了柳兰京,他是问心无愧,柳兰京倒有些尴尬。不知是他自信心过剩,还是确有其事,他总感觉林棋盯着他的眼神别有深意。
婚礼本在定在酒店办,闹中取静的一处地方,就近找一间商场就能吃饭。柳兰京问林棋的意见,她只微笑着说随便。他本想开几句玩笑,说随便是最麻烦的一种意见。可一想到林棋的身份,他还是收敛了嬉笑神色,一本正经地选了家面店。
地下一层的商城在做促销活动,罐头自下而上叠成个金字塔形状。走在林棋前面的男人神色匆匆,没留意,一转身,就把这金字塔撞塌一个角。他察觉到动静,只扫了一眼,没停留就走了。林棋倒是好心上前,把滚落的罐头一个个捡起来,放回桌面上。
销售人员赶来,误以为是她添的乱,不耐烦道:“你走路小心点啊。”
林棋小声辩解道:“不是我撞翻的。”
“不是你撞翻的,你干嘛要帮忙捡?”
柳兰京看不过眼,冷笑一声道:“说得对,那我们就不帮忙,你自己想办法吧。”他从底下抽出来个罐头,摆到一边,拉着林棋头也不回就走。他们身后金字塔摇摇欲坠,销售人员想把底下一罐塞回去,轻轻一碰,稀里哗啦就全塌了。
林棋道:“谢谢你为我出气。可是刚才那个人大概也就是心情不好,随口一说。”
柳兰京道:“这个世界不是这么客气的,不是你想当个好人就能当的。很多时候别人不过是把你的好当做软弱可欺罢了。”
面店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柳兰京与林棋要说话,都听不清彼此。他觉得这样也好,省却些无谓的寒暄。他对异性的态度一贯很放松,可林棋身份尴尬,由不得他松弛。
他直截了当道:“你不用刻意找话题和我聊,也不用装作对我说的话很感兴趣。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为什么这么说我?”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总想着讨好所有人,倒也不用这样。至少在我面前不用这样。你是一直这样的性格吗?”
“不是,我以前是个很叛逆的人,喜欢和家里人对着干,抽烟喝酒还打了个舌环,可是后来我闯祸了,伤害了身边的人。我就决定再也不这样了。”
“我觉得你矫枉过正了。”他掏出手帕在桌面上抹了一把,林棋见了,便有些好奇,讨过去看了几眼。
这年头带手帕的人已经不多了,柳兰京的手帕倒是很普通,灰白格纹,角上绣着一只燕子。别人拿着的话,林棋顶多觉得这人老派。可正因为是柳兰京的东西,物似主人,她竟然觉得有一丝古典式的优雅。
林棋把手帕还了回去,柳兰京叠好,塞回口袋里由着性子发了一会儿呆,歪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听邻座的客人聊天。是两个午休溜出来打牙祭的上班族,一男一女,抱怨了单位的食堂,又抱怨起领导和加班。男的忽然说了句俏皮话,女人笑得花枝乱颤。
柳兰京眼尖,瞥见男人手上的婚戒,也是微微一笑。他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一时间倒没察觉,林棋正盯着他看。他单手托着腮,亚麻衬衫卷到手肘处,小臂肌肉线条绷紧,是个很寻常的姿势,可在她眼里,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性感。
林棋叫来服务员,叫了杯加冰的饮料。柳兰京凑近她,眨眨眼,关切道:“你不吃辣吗?辣得都要吃冰了。”
林棋是个无辣不欢的人,可为了他唇边的一丝笑意,故意夸张道:“是啊,辣得我都喉咙痛了。我原本以为上面写的是微辣,应该不要紧的。”
柳兰京道:“那一会儿我请你去吃冰激凌吧。”
林棋微微一笑,心底泛起一种酸涩的甜蜜。吃完饭,到就近的甜品店买冰激凌,柳兰京倒还体贴地追问了一句,“你今天可以吃冷的吧?”这一层细心,是谭瑛从没顾及到的。
柳兰京捏着甜筒小口舔,神情里有股孩子气的一本正经,他吃东西总是摆出一副认真的面孔,林棋忍不住要发笑。他们拿着冰激凌往酒店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们。
“你们在吃冰激凌啊,怎么不带上我啊?”这声音太熟悉了,柳兰京不用扭头也知道是苏妙露。他是坦坦荡荡的,可斜着眼睛去瞥林棋,却是整个人僵住了。他心里猛地一沉。呜呼哀哉,大事不妙。她对他好像是认真了。
苏妙露大大咧咧冲他们挥手,似乎并不在意男友和别的女人一起吃饭。林棋倒是莫名心虚,朝后躲了躲。柳兰京迎上前,说道:“没想到你会过来,饭吃过了吗?早知道带你一起去吃饭。”
苏妙露笑道:“我在家里吃过了。不过早知道你今天请客,我肯定要来敲你一笔,不管怎么说总有冷饮吃。”
柳兰京把甜筒举到她嘴边,笑道:“那你要尝一口吗?我这半边没有吃过。”
苏妙露点头,倒也不客气,一大口咬掉一半,又笑着去和林棋聊天,很随意地把柳兰京甩在身后。林棋从旁看着,百感交集,摸不准她是有意在面前炫耀幸福,还是无心为之。要是无心,反倒更让她嫉妒。她不敢奢望的人,苏妙露反而能随意对待,而这点幸福,她也曾是有机会把握的,失之交臂最可恨,可她也怨不得别人,要恨只能恨自己软弱。
苏妙露其实没察觉到林棋的细微心思。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便有漂亮女人常有的粗心大意,对异性的心思更敏锐性,对同性反而不敏感。只瞧见林棋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她是让婚礼的筹备搅得焦头烂额,就想着自己有空也要多来帮忙才好。
苏妙露道:“刚才听柳兰京说,你这里人手不够,正好我这几天没什么事,要是有需要的话,我就来帮忙吧。”
林棋单独请柳兰京来当伴郎,就是希望多一些与他独处的机会,苏妙露一到场就是另一重打算。但她盛情难却,林棋也推测不得,便勉强笑笑,说道:“那麻烦你,其实也没什么事情,让婚庆公司安排就好了。”
“如果没什么事,那我来陪你说说话吧。我看刚才你和柳兰京一起,都不怎么吭声。你不喜欢他吗?他这个人可能有的时候是挺奇怪的,你不要太在意。”
柳兰京拖在她们身后,不紧不慢走着,偷听着她们的对话,忍不住要笑。乱拳打死老师傅,说的就是苏妙露这种人。她这人总是在极迟钝和极敏锐的两个极端徘徊。明面上的调情手段,她能一眼看穿。可私底下的暗流涌动,她又难以体察。就柳兰京的角度看,她多少有些傻气,也算是个优点。
接下来几天,柳兰京原本担心苏妙露会和林棋闹得不开心,没想到倒是他多心了。苏妙露本就对林棋有好感,陪着她说说笑笑,讲了个自己小时候用酒精擦妈妈脚心,被一顿打的故事,逗得林棋笑出声。之后两天她们都结伴去吃饭,俨然一对密友。
林棋对苏妙露的态度复杂,又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她暗暗愧疚,只能给苏妙露买了些礼物补偿。苏妙露这头也不好意思起来,愈发和她走得近了。她们一有空就凑在一起聊林棋的狗,是只六岁多的金毛,林棋在国外留学时领养的,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带回国,平时她也视若珍宝。
林棋的婚礼原本是她妈妈决定的,出于老年人的保守审美,选了一件全包裹式的泡泡袖长裙。苏妙露望着直翻白眼,说像是十二岁小姑娘去迪士尼会穿的。林棋原本中意一件抹胸鱼尾裙,被林太太否定掉,心里也有点遗憾。苏妙露就鼓动她撒个小谎,两件礼服都订下来,婚礼上穿喜欢的一套,到拍照时再换下去,两头都讨好。她还特意叫来谭瑛坐镇,谭瑛的审美也与未婚妻趋同,于是这个主意就这么定下了,就算林太太事后追究起来,也能往谭瑛身上推。
苏妙露玩笑道:“反正丈夫的一大作用就是接黑锅。”
谭瑛挠挠头,好像是把这个玩笑当真了,小声道:“这样说不好吧,我是不要紧,兰京听到会多心的。”
苏妙露脱口而出道:“听到就听到,反正我也不准备嫁给他。”这虽然是玩笑的话,可她心底似乎也隐约有一个结论,她与柳兰京是不可能结婚的。不单是有家庭的阻隔在,潜意识里她也觉得柳兰京不是个合适的丈夫人选。
柳兰京在不远处扭头看过来,面色阴沉,快步走来。谭瑛原本以为他让苏妙露的玩笑话恼到了,不料他直接冲着自己来,揪着谭瑛就外走。到了无人的僻静处,他劈头盖脸就骂道:“你把金亦元叫来做什么?是觉得我来你婚礼丢你脸了?急着要赶我走?我就这么低声下气不配攀你这门亲戚,所以你哭着喊着也要把金家的人请过来?”
谭瑛这几天一直提防着别让柳兰京看到完整的宾客名单,没想到还是疏忽了。新印出来一叠姓名牌,柳兰京一眼就看到金亦元的名字。谭瑛自知理亏,只得装傻充愣道:“哦,这件事不是过去很久了吗?你还在意啊,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看到以前的朋友会看开心的。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得了吧,你真当我是你老婆,这么好骗。我知道你和金善宝私下里见过面了,你上次特意给我送请柬来,我就觉得不对劲,给我阿姨打电话问了一下,就说看到了金善宝的车在附近开过。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初恋就这么忘不掉吗?”
“这里面有很复杂的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只是更多地想和过去和解。”
柳兰京不屑道:“我没工夫听你解释,你到底想不想结婚,你现在反悔倒还来得及,别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结婚肯定要结的,现在请柬已经发出去了,而且我爸妈都很满意林棋。她也比较适合结婚,心思安定,人也不错。”谭瑛顿了顿,忽然发觉自己在用评价员工的标准考核着未婚妻,而他的心意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一处。他略显刻意地岔开话题,说道:“你要是真的不想见到金亦元,那我就别让他来,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和他说一下。”
“算了,请柬都已经发出去了,我也不让你为难了。你要是真的不让他来,反正要得罪人。到时候我尽量避开他点就好。”
“对不起啊,我是个挺迟钝的人,还以为这么多年,你和他闹不和都是小孩子的事,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反应这么大,是还有我不知道的内情吗?”
柳兰京冷笑一声,说道:“金亦元就是条疯狗,除了他家里人,他是见人就咬。我说他差点杀了我,你信吗?不开玩笑,就是你和我疏远的那段时间,我大约二十岁出头,有一次当众说了点金善宝的坏话,金亦元知道了,为了维护他姐姐,就约我去打猎。打猎的时候,他故意朝我的头顶开了一枪,就差几厘米。他说误射,以为我是只野兔。你说我要不要信?他这个人肆无忌惮惯了,只要逆着他,他就是什么事都敢做。”
谭瑛疑心这话有夸大的成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迟了,他也只能小心着应付,走一步看一步。先要稳住的还是柳兰京这头,惹他生气是一回事,真要闹翻倒也没必要。他小心翼翼哄着柳兰京,才让他脸色稍霁。
柳兰京忽然问道:“你有个远房亲戚是不是不能生孩子,把他弟弟的儿子过继成自己的了?以前你和我说过,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他们现在挺好的,之前还一起吃年夜饭了。”
“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