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瑛下了床,背过身穿衣服,衬衫扣子自下而上扣起来,最上面的一颗正好遮住吻痕。千不该万不该,他还是踏出了这一步。事情沦落到这地步,他倒莫名有些安心,想着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他并没有多少良心上的不安,只是觉得造化弄人。最合适的妻子永远不是最难忘的爱人。他喜欢上林棋,愿意与她结婚,一切都是最传统的中国式的婚姻故事的走向。林棋是他母亲介绍来的女孩,先天上就省去了婆媳纠纷的麻烦。
相亲时谭瑛第一次见到林棋,他就认定了她会是个好妻子。贤良淑德,她算是占尽了,对父母孝顺,对孩子有耐心。又有留学的背景,思想上不至于太保守,和他也有许多话题聊。她的工作又是在美术馆,学艺术,品味高雅,介绍起来也很体面,对以后的孩子也是好影响。她闲暇时在家,也就是读书看电影做瑜伽。她有个舅父是银行行长,手眼通天。行长的外甥女比女儿,关系不近不疏,不会眼高于顶,却也有余力帮衬他一把。
除了太无聊外,林棋几乎是个没缺点的妻子,又或者说好妻子的本分就是别太有趣。从认识到订婚,他们没有吵过一次嘴。
金善宝则是林棋的反面,用中国式的道德评价,她就是个悍妇。凶悍,强势,自私,咬定猎物不松口,简直是头母狼。这次他们越轨,说到底还是她主动。
上次在加拿大分别后,他们各自都有家庭事务要处理,按理说应该就此别过,划清界限,可谭瑛回国后,金善宝却主动来找他。她明明有他的私人号码,却故意把电话打到他公司,秘书接的电话,问她是哪位。
金善宝也毫不避讳,直接道:“我姓金,直接和他说我叫格瑞斯,他知道我是谁的。告诉他我现在在文华东方,让他有空了找我午餐时间面谈。”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又像是商业洽谈,又像是情人私会。秘书转告时,谭瑛吓出一声冷汗,偷偷感叹金善宝胆子太大。不过她一向是这样的人,加拿大16岁就有合法驾照。她16岁生日才过了一个月,就敢带着谭瑛和弟弟金亦元去飙车。谭瑛坐在她的车上,装得很害怕的样子。可回去时,他还是照样坐她的副驾驶。
谭瑛看着是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可实际上格外喜欢冒风险,要不然也不至于去创业。他的性情与柳兰京恰好是对着来的。柳兰京表面上放浪不羁,骨子里却是老派人,对一切冒险的事宜敬而远之。谭瑛则永远担心生活是一潭死水。说到底,他是个中体西用的人。在西方受的教育,享尽了自由的好处,自然割舍不下。可东方式的家庭他也不愿舍弃,有父母亲戚帮衬着总是安心。于是,他也有了一个西方式的爱人,和东方化的妻子。
谭瑛装得很犹豫的样子,其实是迫不及待与金善宝见了一面。
金善宝问他怎么该来。他就一本正经道:“我和你是问心无愧。只要抵挡住诱惑,我们就是光明正大的朋友。我未婚妻也能理解的。”老实人说这番话就格外有说服力。
他们在酒店附近吃了晚餐,金善宝主动给谭瑛看了一张照片,问道:“你觉得她长得怎么样?”
是个年轻女人的自拍,头发梳成马尾,胸部鼓鼓得裹在健身服里,皮肤晒成小麦色,笑容甜美。谭瑛并不认识她,就坦诚道:“挺好看的。”
金善宝把眼睛一翻,冷哼一声,道:“她是我丈夫的出轨对象。”
谭瑛嗯了一声,平淡道:“你是问我这个女人好不好看,又不是问我你老公的出轨对象好不好看。我说了实话给你听,你又干嘛要不高兴?”
金善宝让他逗得又气又笑,继续问道:“那现在你知道她是我丈夫的出轨对象,你觉得她好不好看?”
“好看的。如果不好看,你丈夫也不会和她在一起。”
金善宝瞪他一眼,抱怨道:“你就不会说一点我爱听,就是故意让我不自在,我上辈子肯定哪里对不起你了。”
“可是我不太会说这种话啊,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就蛮那个,不太会哄你高兴。”
“那我和你未婚妻,谁更好看呢?这件事你觉得我应该在乎吗?”金善宝含着笑擡起眼来望他,显得咄咄逼人起来。谭瑛不由得百感交集,前几次见面他还遗憾她的气韵黯淡了,现在她重新恢复了活力,他又有些招架不住了。
谭瑛很认真地凝视着她,“那是你好看,你比较大气。”
金善宝似乎觉得他不会说谎,很有些得意地一昂头,“那是自然,我每年花这么钱保养。”
“你这次过来到底什么事?”
她避重就轻道:“也没什么,就是我父亲的事情,他之前大概是身体的原因,脾气特别暴躁,把我连着骂了好几次。这段时间,人稍微好一些了,性格也就缓和了。”
这是明面上的原因,另有一层是她找到了继母产检的医院,买通了医生,查到这一胎是女儿。老来得子自然是喜事,但儿子女儿总是有差别。如果当真是个儿子,保不准父亲一时糊涂,就要在继承权上做变动。无端少了一场风浪,金善宝也就大松一口气。
谭瑛知道她没说实话,也懒得追问,只感叹道:“你爸爸确实脾气不好,对谁都一幅看不起的样子。”
“怎么了?以前的事还放不下吗?”
“不是放不下,只是如果……”谭瑛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事,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他们当初没有因误会被拆散,兴许现在已经是一对夫妻了,为了孩子、家庭、事业、年底的度假安排,说一些很琐碎的话。
晚餐后,谭瑛送金善宝回酒店。路上无端一阵风起,金善宝在前面走着,吹得长发飞扬,裙摆飘荡,落在谭瑛眼里,有一种捉摸不定的诱惑力。
谭瑛一路把金善宝送回房间,她请他进去坐坐。他犹豫了片刻,低下头,前一只脚已经踩在地板上,后脚却还留在外面,灯光在皮鞋头照得锃亮。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把前脚撤了回来,与金善宝隔开些距离,彬彬有礼同她道别。
金善宝也不强留,只微笑着关上了房门,嘱咐他路上小心。谭瑛站在走廊里,望着地毯道花纹一路向外延伸,心底反倒空荡荡的。这一层总统套房住的不多,暂时没有人经过,谭瑛就带着点赌气,抱着膝盖蹲坐在走廊上。
他隐约有些期待,可对这期待的结果也只有一种朦胧的预见。等待的过程是最美妙的,一切都悬而未决。终于,门开了,金善宝见他没走也是微微一愣,神情从容,伸手把他拉进了房间。
谭瑛等进了房间才发现金善宝住的是个双人间,可谓早有预谋。他也没有多少受蒙骗的不满,只是无奈摇摇头,清楚自己是走不掉了。金善宝的手骨节凸起,有些像男人,握手时很有力。她一把攥住他的手,也紧紧抓住他的心。
第二天醒来,穿上衣服,他们各自占据一边的床,拿着手机处理公事。谭瑛这头有三个电话和二十条微信,看着唬人,但他已经习惯了,重要的事不算多,大多可以摆着后天的工作会上一并处理掉。有两个人事调动,要和别人商量一下。剩下的就是家里的事。他和林棋虽然有婚房,但还没有正式结婚,按照迷信,就没有正式住在一起。他彻夜未归也就没有报备。林棋也没有起疑,只是发来四五张花束的照片,让他选一个颜色,婚礼时摆在桌上。
谭瑛回她道:“按照你喜欢的就好。要不然就全甩给婚庆公司好了,他们比较专业。反正我也不懂这个。”不懂、不会,这是老实人最好用的一个借口,尽管把事情甩给那些懂的会的人就好。
在订婚前劈腿,虽然有些出格,但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结婚前,男人无论怎么玩,名声上总有可回转的余地,不少人就吃浪子回头的一套。可一旦结婚,不管男女都不得不收敛。原本再普通的菜,限量供应后就格外可口了。
于是,结婚前一本正经的人,越是临近婚期,反而玩得越疯。谭瑛认识的一位工程师,只谈谈了一次恋爱就订婚。结婚前一个月去泰国,染上艾滋才回来。
谭瑛当初听了这故事决定不可思议,现在却有点感同身受。结婚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而是一种缓慢的精神上的挤压。见家长、请吃饭、买婚房、装修、选婚庆公司、确定宾客名单,光这些还只是大的,细小处的折磨更多。婚纱照拍得脸显胖,改不改换一家?请柬上谁的名字在前?布置现场的应季鲜花不够了怎么办?派对的甜点里有芒果蛋糕,有客人过敏,要不要更换?
林棋这样好的脾气,有几次都险些红脸,谭瑛也忍着脾气安抚她,才有惊无险度过这些波折。如果单是为了爱情结婚,婚礼是可有可无。可他们的婚礼是为了结婚而结婚,起到宣告天下的作用,不得不忍耐爱情在婚姻中磨损。谭瑛对林棋还能忍耐,可对丈母娘林太太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他又不想同长辈吵,只能尽量避开她。上海最让人厌烦的三样:天气、房价、丈母娘,他终于全领教过了。
谭瑛躺在床上叹气,自言自语道:“结婚真的太烦人了。说真的,我都不想结了。”
金善宝不耐烦道:“那你别结啊,又没人逼着你。”
“我也就是说说啊。”
“别在我面前说这种废话,我懒得听,我又不是你老婆,我们现在叫出轨,说得难听叫狗男女。我高兴过了,你也可以滚了。”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她算是明白了丈夫为什么要出轨,对象好坏不重要。那一丝背德的刺激感,把精神绷到最紧张处再松开,就让人神清气爽。
谭瑛苦笑着摇摇头,觉得她说话未免太直白,可就是这种硬邦邦的傲气让他觉得鲜活有趣。说到底,是他太喜欢冒险了。他总是怀念手心微微冒汗的感觉。他问道:“就这么结束了吗?”
“我们是偷情,你还想要怎么样?说实话,你昨天也就那样。下次再看情况吧。”
谭瑛听着有些悻悻,面子上不太挂得住。
“我就要搭明天的飞机走了。”她起身披上外套,踱步到阳台,俯瞰浦江景色。今天的空气不算好,天色是一种死寂的白,但就是这样隔着毛玻璃的风光也是不少人一生的奢望。
“那就再不见面了?我会想你的。”
“这要看你,我们家的发展重心准备移回国内了,我在香港也有房子,以免见面的机会有很多,就是不知道你想不想再见我。”
谭瑛忽然带着挑衅的眼光看向她,问道:“我要是给你发婚礼请柬,你敢不敢过来?”
“我可不上你这个当,去这种场合惹事,我没那么闲。”
“还是说你怕了?”
“你结婚那段时间我也真有事,我要去开会,没空陪你闹。我弟弟倒是挺闲的,让他替我去。你不怕柳兰京气死就发请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