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京是在沙发上醒来的,头痛欲裂。他挣扎起身,看到桌上摆着水杯,就直接拿起来一口喝干,水还是温的。苏妙露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我特意给你倒的水,也不说一声谢谢吗?”
柳兰京扶着头,虚弱道:“谢谢了,不过我头痛得厉害,你昨晚应该多让我喝水的。宿醉头疼就是因为水分流失了。”
“宿醉第二天,头疼不要紧,屁股疼就危险了。”苏妙露翘着腿,很是悠然地靠在沙发上问他,“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我们昨天可是一夜缠绵啊。看你的样子似乎是全不记得了。”
柳兰京瞥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有点基本常识吧,醉倒不省人事的程度,血是没办法流到不该流的地方。”
“不相信吗?我可是拍了视频了。”苏妙露拿出手机递给他,“你准备花多少钱从我这里买下来呢?”
柳兰京将信将疑,点开播放,视频里他正躺着沙发上睡觉,苏妙露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想给他换睡衣。他却猛地睁开眼,抓着衬衣下摆不愿松手,还口齿不清说不准抢。大概折腾了两三分钟,苏妙露终于哄他把睡衣穿上,又去房间拿了毯子。他却不愿意盖着毯子躺下,反而披风一样扎在身后,在沙发上站起,说跳下去能飞。
柳兰京捂着脸,叹口气,“我社会性死亡了。我在考虑要杀你灭口了。”
苏妙露乐不可支,“别嘛,我是很好贿赂的,请我吃顿饭,我就把视频给你。”
“别给我了,你删了就好。”柳兰京一低头,后脑勺的头发全翘起来,苏妙露笑着为他指出来。他急急忙忙冲去洗手间,一番简单梳洗后,出来的又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小少爷。
苏妙露感叹道:“你的头发打理起来还真容易。”
“这个发型花了我五百刀,如果不方便打理,我就要拿这笔钱,买凶杀了理发师。”柳兰京倒也不多顾忌了,当着苏妙露的面就脱下睡衣换衬衫。他裸着上身叠毯子,准备拿回房间。他虽然不是能用胸肌碎大石的壮汉,但就知识分子的标准而言,已经算是远超预期了。苏妙露吹着口哨看他,以示鼓励。
就在这时,杰西卡回来了,她喜气洋洋地闯进客厅,刚在门口站定,就愣住了,说道:“我本来还想和你们解释我昨晚没有发生什么,但看来你们应该先对我解释。”
柳兰京把脸埋着毯子,带点委屈道:“我们也没有发生什么。”
杰西卡显然不信,一等柳兰京上楼,就悄悄问苏妙露,“他昨晚怎么样?”
苏妙露笑道:“很可爱,非常难忘。”
昨晚的柳兰京作为一个酒鬼,确实可爱。不发酒疯,也没有吐,胡言乱语完了就想睡着。苏妙露连着去了他的房间几趟,起初只是为他拿睡衣和毯子,可是最后一次把衬衫放回房间,仔细着叠好,她又觉出些别扭来。照顾得如此贴心,反倒像是夫妻间尽到的义务了。可他们的关系还远没有到这地步,七天的探亲还剩一天,她终究没有勾引得他心动。期限一到,一分别,想来以后就是天上地下,各走各路了。
苏妙露忽然想起柳志襄同她说的悄悄话,柳兰京房间的第二个抽屉里有秘密。小孩子的话,并不是太可信,但她多少还是耐不住好奇,悄悄着走到书桌边,自上而下数,抽开第二个抽屉,只见里面堆满了卷筒纸。
苏妙露看得呆了,如果抽屉里放着美金乃至于金条,她都不会太惊讶。可柳兰京何苦要这么多卫生纸,他就算是肠胃不好,这点纸也够他用到脱水了。他就算是是此时此刻出车祸,玻璃割破他动脉,用这点卫生纸估计也能堵住他的伤口,顺便把他包成木乃伊。
她一脸莫名地拉上了抽屉,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她是明天早上的飞机,这是她在温哥华的最后一天。守着一个醉鬼,没有神仙教母和水晶鞋,一切的爱情魔法都失效了。她以太累了为自己开脱,就睡在柳兰京的床上。他在整理房间上全无天赋,但注意一切贴身之物的整洁。他的床上很干净,枕头上有淡淡的柔软剂香味。
柳兰京信守承诺,愿意请苏妙露出去吃晚饭,也愿意由她挑餐馆。苏妙露本想着敲他竹杠,又好奇他的品味,就说道:“你选一家你喜欢的吧。”
柳兰京笑道:“你这么说的话,可就亏大了,我喜欢垃圾食品。”
苏妙露道:“谁不喜欢呢?我也喜欢,晚上就吃这个好了,也算给你庆生。”
于是柳兰京说到做到,真就带她去吃了达美乐披萨。柳兰京的跑车开进餐厅附近的停车场,显得格格不入。快餐店里也不用精心打扮,苏妙露穿着球鞋就去了,与柳兰京相伴,像是一对校园情侣。
这次出门是最随意的一次,但彼此兴致都高,反倒最近于一场约会。柳兰京点完单,等待的间隙里和苏妙露说道:“我读大学的时候喜欢吃这个,又好吃,离我住的地方也近,还总是搞优惠。有优惠的时候还能叠优惠,到了晚上九点还能再打折。所以我每周就选定一天,到了晚上九点去吃,吃完之后心满意足地回来。因为我每次都是一个人一声不吭走出门,然后再喜气洋洋回来,又是固定的时间,搞得我室友差点以为我找毒贩接头了。”
苏妙露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在我出门前拦住我,问我,是出去干什么。我说去弄好东西。他很紧张,说你是不是去爱摇头丸了。我说,这可比摇头丸好多了。他更害怕了,问我是不是去买海洛因。我说不是吸毒,我是享受的一种廉价,肤浅,有时候一晚上可以两次的快乐。他终于松一口气,说原来你是去嫖妓啊。”
苏妙露大笑出声,笑完后心里又有些哽着,像是喉咙里卡着根鱼骨头。她说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把嫖妓的事当作无所谓的东西。一方面又要自己的妻子守身如玉,一方面又希望别人的女人够放荡。说得难听的,就是下贱。”
柳兰京微微一笑,说道:“你的观点我不支持也不反对,但是有一样。如果世界上的男人都下贱,那说明世界上的女人都是白痴,否则何苦爱上男人,生儿育女。要是将来人类文明毁灭了,男女两性谁都脱不了干系。”薯条和披萨摆在桌上,他很熟练地把番茄酱挤在饮料盖子上。
苏妙露举手投降,却不忘从柳兰京这里偷点薯条吃,“我是说不过你,你是大教授,在学校里净是练嘴皮子了。”
柳兰京倒也绅士,不忘把番茄酱推到她面前来,单手托着腮,只静静地看着她吃。苏妙露也顾不得吃相雅观了,他们本就是在快餐店约会,再说他对她本就是知根知底,装腔作势端架子反倒显得做作。
柳兰京递了张纸巾给她,柔声道:“擦一下手,我有个小礼物给你,这几天也算是麻烦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放在桌上,推过去,“打开看看,喜欢吗?”
苏妙露笑笑,心里并不当真,想着柳兰京这几天也没摆过阔,送的理应不是什么贵价礼物。她就欣然笑纳,很随意地打开盒子,猝不及防就让宝石的光在眼底一晃。她急忙关上盒子,想到这里是快餐店,人多眼杂的,不适合露富。盒子里是一对红宝石耳环,鸽血红浓得化不开,主石有半个指甲盖大小。
柳兰京笑道:“之前问你喜欢什么颜色,你说喜欢红的。我想这个也确实比珍珠要适合你的。火一样的性格就适合火一样的宝石。附赠的GRS瑞士宝石研究鉴定所,所出证书的特色是可以指出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和其他宝石的产地和优化处理情况。证书在我这里,送礼物还带本说明书就太傻了,我就不一起给你。”
苏妙露心乱如麻,如果她对柳兰京是全然的虚情假意,也就大大方方把这礼物收下了。可坏就坏在她还存着一丝侥幸。男人愿意送贵重礼物,或许还是存着一丝好感的的。
她偷瞄柳兰京的眼睛,临到最后,终于还是承认他的厉害了。昨晚鬼使神差的一吻,搅得她心烦意乱。他始终是游刃有余的,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短短几天她已经见识到他身上多数男人没有的美德:幽默、体贴,细心还有红宝石在灯下闪着光。他抱着小孩说话时的语气又极近温柔,足以让一个善于幻想的女性构建出婚后一家三口的温馨场景。
柳兰京正微笑着望向她,快餐店昏黄朦胧的光照下来,称得上柔情似水了。这一望,苏妙露几乎要缴械投降了,可使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不愿意对他袒露心迹。
她骨子里带点世俗的狡黠,凡事留个心眼,只愿意贪图小便宜,大便宜从不敢妄想。柳兰京这样的男人巴巴地送上门来,她不信他会这么容易动心,甚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在床上不行。
她琢磨着他说的话,又忽然想到一处破绽,问道:“你家里不是很有钱吗?干什么要和别人合租,还吃打折的快餐,搞得惨兮兮的。”
柳兰京苦笑,说道:“但家里的钱不是我的钱,我不像是我哥,有底气理直气壮找父母要钱,我开不了这个口,宁愿靠奖学金熬着,不到万不得不找他们。”
苏妙露隐约嗅到家庭伦理剧的气息,“为什么啊,你和你爸爸关系不好吗?”
柳兰京反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我和我妈妈关系呢?你有读过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吗?”
苏妙露撅起嘴,带点得意的神情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读书的时候学过,我还是语文课代表,说郑庄公和他弟弟争王位的事情,他妈妈偏心他弟弟。”
柳兰京道:“是啊,武姜偏心共叔段,讨厌郑庄公,是因为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了。难产的母亲看到生下来的孩子,总是会下意识回忆起难产的痛苦,很难不讨厌这个孩子。我妈生我的时候也难产了,更可怕。她的肠壁太薄,所以我是一只脚从她的肛门里出来的。等我生出来的时候,我妈的直肠、阴道、肛门全裂开了,她是抢救之后才活下来的。但是也在医院里躺了很久,而且出院后有半年是要拄着拐杖走路的,许多事完全不能自理,还留下的一身的疤。她病了很久,等差不多恢复的时候,我已经三岁了。我们对彼此都是陌生人。”
他吸了一口可乐,用极寻常的口吻回忆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苏妙露却听得心惊肉跳,她对双亲再不满,也是得到过足量的爱,从未想过有母亲会这样怨恨亲生的孩子。
他继续道:“我妈大概本来想当个好母亲,可是一次她给我亲自洗澡,我看到她身上的疤痕,还有妊娠纹,吓得哭出来。她就抽了我一耳光,再后来我就是保姆和爷爷奶奶照顾了,初中我去的是寄宿学校,高中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妈因为身体弄成这样子,我爸自然也不太愿意和她同房了,他在外面有几个女人,但是没有孩子。他大概也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如果不生我,他们大概还能当几年恩爱夫妻。我大概就是一个家里多出来的一个人。”
苏妙露一愣,满心的柔情像杯子里的冰块,熬不住融化成水淌出来。她眼神闪烁着,心念一动,一句话就很自然从嘴边滑了出来,“你的父母就算不在意你,也是有人在意你的。”
柳兰京闻言,眼角一弯,略带讥嘲地笑出了声,说道:“不是吧,你还真喜欢上我了,这样的鬼话,你竟然真信啊。真是好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