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京带上门出去,他获得一场不光彩的胜利,但这并不能洗刷金家姐弟留给他的耻辱回忆。柳兰京到加拿大读书的时候,金善宝已经十六岁,心智近于一个成年人了。她的弟弟则比柳兰京小一岁。刚开始柳兰京的英语说得很糟糕,为此只能留了一级,和金亦元当同学。
他青春期时瘦得可怜巴巴,苍白又沉默,穿着空空荡荡的衬衫,低着头,像个留短发的女学生。这样的形象在西方的校园文化里很不讨喜。白人顶多是忽视他,像是跨过一道黯淡的影子。金亦元却带头欺负他,取了许多外号嘲笑他,叫他娘娘腔,藏起他的课本,让其他华人学生一起孤立他。他喜欢看他强忍着不哭,眼眶却泛红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柳兰京都是哭着去上学。杰西卡是连哄带骗把他弄上车,在学校对面停车,让他在车里哭完,再去上课。
等大了一点,柳兰京才学会反抗,但他又太瘦,金亦元轻轻松松揪着衣领把他抵在墙上。他们没有打架,至少在学校不能打架,会被开除。柳兰京不再哭了,他直接找到了金善宝,让她好好管教弟弟。
金善宝听完笑了,带点满不在乎的气韵,说道:“我弟弟虽然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你难道不应该先反思自己吗?你肯定做得不对的地方。要不然他干嘛只针对你,而且也没有别人站出来帮你。”
柳兰京无言以对,只有泪光在眼睛里闪烁。
又过了半年,情况稍有好转,一来柳兰京终于开始突飞猛进地发育了,体态面容上都有了成熟男人的雏形,同时谭瑛出现了,为了申伦敦大学学院,稳妥起见先读了一年预科,准备的时时间就来加拿大陪他。谭瑛和柳兰京是远方亲戚,亲缘关系能追溯到太姥姥那一辈,谭家八十年代就搬去了南京,谭瑛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大学副教授。在国内时两家并不往来,等出了国,正巧年轻一辈的年龄相仿,便让谭瑛一并借住在杰西卡家,好与柳兰京做个伴。
柳兰京和他玩得很好,算是他青春期最好的朋友,但谭瑛一向界限分明,住下的时候每个月都付房租。谭瑛比他大几岁,偶尔也会辅导他功课,闲暇时就结伴看冰球比赛。回忆起兄长的形象时,柳兰京最先想到的往往不是柳子桐,而是谭瑛。
谭瑛青春期时是个结巴,很标准的老实读书人模样。因为他一张嘴就会惹人嘲笑,所以愈发沉默寡言。但暗地里他是个狠下一番功夫的人,每天早上五点练习演讲,到了他们闹翻的那个月,他说话已经是个非常流畅的人。
金善宝第一次见面时,因为柳兰京的缘故,对谭瑛很不客气,说他的名字这么风雅,人却长得傻头傻脑。谭瑛想反驳,却说不出来,就结结巴巴道:“你这样很过分啊。我是会生气的。”
金善宝冷笑一声,“那你生气啊,让我见识一下啊。”
谭瑛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就有些委屈地跑开了。临走前还撂下句话,道:“你等着,我回家想好了再来找你说。”金善宝在后面听着哈哈大笑,没想到第二天谭瑛当真拿着篇稿子,对着金善宝念,结果又被反驳到结巴。简直傻得无可救药。
柳兰京本以为这两人没有可能,却不知道,爱与恨往往是一线之隔,一切情感真正的反面是漠不关心。
在柳兰京没留神的时候,谭瑛和金善宝恋爱了,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来多,躲闪的神色也常见,整个人还总是魂不守舍的,柳兰京原本以为他是嗑药了,一逼问才知道,他是陷入了恋爱。柳兰京咬牙切齿,很有一种自家的猪让白菜拐跑的憋闷感。
柳兰京持之以恒说了金善宝许多坏话,终于换来谭瑛的一句,“你是不是因为她弟弟的事,而对她有偏见?”
柳兰京语塞,明白恋爱中的傻子是听不进人劝的,只得撂下一句,“你和她的家境差太多,她心里不一定看得起你,只不过对你有新鲜感,要么是多方下注。”
“那你呢?我和你家境差这么多,你在心里看不起我吗?”
柳兰京喃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与不是,都留下了许多隐患,柳兰京这才意识到,他自怜自哀的身世,在其他人心中已经是会触痛自尊的奢侈。谭瑛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柳兰京偏用阶级问题拆散他的恋情,反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让他审视起友情里的落差来。
终于在柳兰京帮忙代写情书时,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柳兰京脱口而出道:“她连我都看不起,怎么会看得起你?”
谭瑛道:“是啊,连你都看不起,自然看不起我,反正你也是看不起我的。”
原本是事情到此,还有可以回转的余地,但柳兰京气得哭了,杰西卡发现了,自然问他原因。谭瑛与金善宝恋爱的事,对家长都是保密的,柳兰京赌气似地说了出去。杰西卡知道谭瑛的父母并不允许他恋爱,便把这事转告了。谭瑛父母自然着急上火,险些飞到加拿大来,让他专心学业,勒令他们立刻分手。
谭瑛恨透了柳兰京告密了,觉得他不讲义气,之后他确实和金善宝分手了,但也不再和柳兰京往来了。他最后没有去哈佛,而是去了普林斯顿大学,学的是电子工程。整件事最大的赢家是金亦元,他向爸爸告发金善宝的这段恋情,说她和没出息的穷酸学生往来,让他姐姐被关了一个礼拜的禁闭,他则多赚了一个月的零花钱。
柳兰京收敛了情绪,回到会客室,路海山与苏妙露喝得正酣,路海山眯着眼,没头没尾哼着一首小曲,苏妙露则在起身玩飞镖。这块飞镖盘是刚找出来的,墙上没有钉子可挂,索性就靠着墙,搁在一方矮柜上面,倾斜着摆。
苏妙露站开两米远,两指捏着飞镖,眯着眼比划起来,手腕一松,飞镖就插入红心,但不是正中,还要偏上一些。苏妙露回头,笑着朝他抛来一个含醉的媚眼,面颊上泛着玫瑰色的霞光。经酒精的一催化,她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
“厉害啊。”路海山显然没料到她有这一手,急忙给她喝彩,又转向柳兰京,问道:柳先生,你也要试试吗?”
柳兰京确实会玩飞镖,但没兴致在这里玩,总感觉是让人看了猴戏,但耐不住他们催促,随手一掷,就正中红心。他看了一眼,对着苏妙露挑衅一笑,显然是有些得意的。
苏妙露道:“别高兴得太早,三局两胜啊。”
柳兰京也同意,各自把飞镖取下,又增加了些难度,纷纷退后到三米远的位置。好在会客室是两个房间打通,很是宽敞。照例是苏妙露先来,她还装模作样朝着飞镖吹一口气,擡手一丢,就插在柳兰京原先的位置。飞镖靶是稍稍倾斜着摆放的,被先前的飞镖一装,又斜了些,柳兰京再丢就偏了些准头,落在准心偏下的地方。
苏妙露吹了声口哨,笑道:“你可不要让我啊。”
柳兰京也得了些兴致,回道:“可是你说得,三局两胜,还有一次机会。”
依旧是女士优先,苏妙露的飞镖恰好落在柳兰京上一轮的位置,却也把飞镖盘的位置撞得更偏转些。柳兰京舔了下嘴唇,跃跃欲试起来,但还不等他准备好,金善宝已经站在他身后,说道:“诶呀,你们玩得可真是精彩,我倒是错了。我在这里加个注好了,谁赢了,我就给他一件礼物,这样你们玩起来也比较有积极性。”她签了张支票压在桌上,说道:“加油啊,谁赢了谁就拿走。”
她居高临下地说着这番话,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好像旧时代的老爷让戏子唱堂会,争一个赏赐。她脸色丝毫凄切的痕迹也不见,好像先前与柳兰京的一番话不过是午睡时做的一个梦,醒来就烟消云散了。柳兰京知道,自己羞辱了她,她就要加倍奉还。她看不起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他们要是愿意对她赔小心,尚且能礼貌敷衍下去,可一旦戳破了,谁都不好受。
他刚才骂了她一番又如何,说得再难听,也不敢当真撕破脸,现在还是要假笑着和她演一场亲亲热热。说到底,她是真正的继承人。他是没指望的二儿子,财富的通讯录里一看,查无此人。
忽然,柳兰京失去了一切游戏的兴致,金善宝确实精于此道,能够用一句话就让他如鲠在喉。如果他赢了,就像是为了这笔钱而卖力。而他输了,就是苏妙露去拿钱,羞辱苏妙露,说到底还是羞辱他。无论结果如何,他似乎都成了她一个恰到好处的余兴节目,可以在结束后领赏。
柳兰京轻轻叹了口气,瞥向苏妙露,她一望见他眼底的倦怠,就猜到他要做些扫兴的事,却也来不及阻止。他直接把飞镖丢出去,脱了靶,钉在会客室的柜子上。他耸耸肩,很随意地说道:“诶呀,我输得很彻底了。”
金善宝道:“那看来是苏小姐赢了,那快点过来拿奖励吧。”
苏妙露的笑意也黯淡,一来柳兰京存心让她,反而失掉了比赛的趣味。二来,也猜到了金善宝的用心,她只客客气气道:“不麻烦了,玩游戏高兴就好了,又不是逗小猫小狗,还给个奖励。”
金善宝道:“你就收下吧,难得来这一趟,拿回去买点礼物高兴高兴也好。”
苏妙露回道:“不麻烦了,你们今天也把我招待得这么好,怎么好意思再拿礼物。再说从你们这里拿了东西,我也不好意思向柳兰京讨礼物了,不能因小失大啊。”
柳兰京接话道:“是啊,你既然赢了,我就要送你一件大礼才好,你说吧,喜欢什么。游艇怎么样?”
“游艇太俗气了,换个新鲜点的吧。”苏妙露贴着柳兰京耳朵同他说了句悄悄话,他听后笑道:“你真是个贪心鬼,不过你喜欢就好。”说着,手很自然地滑向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