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京的车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五分钟,金善宝和路海山亲自在门口迎接他们。柳兰京先下的车,主动帮苏妙露拉车门,并小心着用手挡住车门框,以免她的头撞到。这派绅士风度里藏着点别有用心,柳兰京未必喜欢她,但苏妙露已经被当作他的人了,他更不喜欢她被人轻视。
金善宝依次为彼此介绍,说道:“兰京就不介绍了,这是苏小姐,兰京的朋友。这是我丈夫路海山,你们也可以叫他约瑟夫。”路海山三十岁出头,中等个子,微微发福,短发微微带卷,打理得参差分明。他整个人很讨喜,像是八十年代画报上的圆脸绅士,脾气很好,会说笑话,站在金善宝这样一位带刻薄相的,又瘦又高的妻子身边,像是经典搭配。
苏妙露在金家的豪宅前愣了半秒,就算先前有过经验,她对这样扑面而来的财富还是消化不良。金善宝眼尖,故意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也觉得外墙的颜色有点暗了?我一直想重新粉刷一下。”
苏妙露道:“挺好的,很漂亮的房子。”
金善宝笑道:“你客气了,旧房子而已,住太久了也没什么新鲜感。其实你要是想打高尔夫的话,下次可以去桑拿斯桑拿斯社区,温哥华的顶级社区的那套房子,里面有高尔夫球场。”
“我不会打高尔夫。”
“也是,高尔夫太晒,国内还是以白为美的。对了,说到桑纳斯,芝加哥大学有个叫爱德华桑纳斯EdwardLShaughness,著名汉学家的教授,之前一直想请他吃饭,不知怎么就抽不出时间。苏小姐,你知道他中文名叫什么吗?”
苏妙露听得云里雾里,柳兰京便代她答道:“叫夏含夷,就冲这个译名,就知道他汉学功底卓越了。”
金善宝问道:“你有和他打过交道吗?”
“我没有,不过我有个同事以前和他接触过,说人很好,不过我还是算了。一来我中文不一定有他好,再一个外国人研究汉学,总有带东方主义的色彩。”
“那你可要小心点,严格来说,我也是外国人,入了加拿大籍的。”金善宝这话一出,大家都跟着笑。
房子里的网球场已经布置好了,佣人又拿了两幅新拍子给他们。各自换上运动服,苏妙露和柳兰京对金家夫妻,两男对两女,貌合神离对虚情假意,也算是公平公正。开局前金善宝先笑道:“今天是友谊赛,你们可不准玩得太认真,我好久没打了,手都生疏了。”
这自然也是自谦的话,当真玩起来,金善宝比谁都熟练,柳兰京也是个熟手,但依旧不改他漫不经心的调子,几次疏忽,反倒被她压着打。好在路海山实在是笨拙,好几次挡着金善宝失了球。苏妙露倒和柳兰京配合默契,几个来回,倒也追上了比分。最后打成平手,也算是坐实了友谊赛。
他们玩得微微发汗,倒也不至于气喘吁吁,精疲力尽。金家的别墅本就是着重会客社交的功能,自然敞开浴室,供他们简单梳洗。浴室是干湿分离的,单独分出三间,有一个独立的化妆间。苏妙露走到镜子前面,托盘里已经事先摆好了化妆巾与卸妆膏,椅子上有浴巾和浴袍,旁边还有一瓶香槟。
苏妙露没找到杯子,直接对瓶喝了一半,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泡在热水里,昏昏欲睡。等她从浴缸里出来,香槟里的气泡已经少了许多,她有些丧气,原以为有钱人家的香槟能不同凡响些,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提溜着酒瓶出了浴室,迎面在楼上遇到了柳兰京。他看着她醉眼迷离的,就忍不住要笑,“怎么洗澡还喝酒啊?”
“我也不知道,浴室有瓶酒,我以为是给我喝的。不过没找到杯子。”
柳兰京拿过酒瓶看了看,说道:“这酒不贵,应该是给你洗澡的。最近好像又流行起来用香槟洗澡,说是玛丽莲梦露的秘方,觉得对皮肤好,不过我觉得这么相信的人,要先洗洗脑子。”他忽然伸手摸了她的脸颊,一本正经道:“你的脸摸着热热的,不要喝醉了。”
苏妙露笑道:“香槟而已,没那么容易醉。我觉得这酒还蛮好喝的,也可能是我喝不出香槟好坏。”
柳兰京对着瓶口小小抿了一口,说道:“我也觉得不错。你要是喜欢就喝完吧,反正她要借题发挥,总能找到由头的。”
这指的自然是金善宝,她是个傲气得厉害的人,又不像徐蓉蓉那样跋扈,而是一种冷冰冰的调子。苏妙露先前夸了她几次,她也就笑着点点头,仿佛是很自然的事,连带着对柳兰京也有些爱答不理的味道。
会客室里,金善宝一见苏妙露拎着酒瓶,就诧异道:“你该不会把香槟喝了吧,不好意思,是我没考虑周到,那是倒在浴缸里的。”
苏妙露笑笑,自顾自抽了把椅子坐下,翘着腿,不以为意道:“我知道,玛丽莲梦露的护肤法,不过我觉得酒比起倒在浴缸里,还是倒进我嘴里更好。我是个酒鬼,你可不要笑我。”
接话的倒是路海山,问道:“你会喝威士忌吗?”
苏妙露道:“爱喝,但是不懂。”
路海山便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山崎50,倒在杯里,放了冰,亲自端给苏妙露。苏妙露喝了一口,问道:“这是第二版吗?”山崎50是天价酒,一共出了三版,前两版一共全球限量50支,第三版也才150支。前几年一瓶第一版的山崎50在香港拍出270万。
路海山笑道:“苏小姐果然内行,不过第二版也要靠机缘,我这瓶是第三版,以后有了更好的,再请你来赏光。”
金善宝笑道:“苏小姐也是来得及时,难得有人陪他喝酒,就让他们多聊聊天,我们聊我们的。我一直记得你喜欢古尔德,我最近刚得来一张他的《哥德堡变奏曲》,是55年的那版,你去我房间听听。”
柳兰京猜她是有话要和自己说,并不戳破,只像一尾鱼静静跟着她,游进了房间里。房间门关上,唱片放进唱片机里,钢琴声流淌出来。金善宝背对落地窗站着,周身渡上一层亮光。她戏剧性地昂起头,望向柳兰京,像是个悲情剧的女主角,在这自带的配乐里,嗓音沉痛道:“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过得不好。”
“还可以,你怎么了吗?”柳兰京看着她,完全是莫名其妙,想着她过得去不好与自己何干,只有保险公司才关心人过得好不好。
“路海山出轨了,还是两个,一个是秘书,一个是瑜伽教练。他出轨第二个的时候,我还避孕失败了,我在考虑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开会,其实他在和女人私会。我一边看着他在酒店的账单,一边预约医生去流产。”
柳兰京干巴巴道:“真不幸,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应该找个离婚律师及时分家产,而不是找我诉苦,我也没办法。”
“我不能和他离婚,至少这一年不行,要保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所以,你想做什么?”
金善宝含情脉脉道:“你爱过我,是吗?你现在也可以爱我,我允许你。”
“我没爱过你。”柳兰京干净利落地回答。
金善宝叹气,带点怜惜的口吻道:“别否认,我知道你的自尊心很强,可是那封信,那封长长的信我读过了,写得很美。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有机会的。我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避开我。”她微微一昂下巴,很有种公主下嫁的味道,“我现在可以接受你,不过可能要稍微委屈你一点,只是是地下情人。”
“我明白了,你是要和我出轨。”
“或者是不被世俗束缚的爱。”金善宝面上有些难堪。
柳兰京冷笑道:“你是把我当牛郎用啊,可牛郎出台至少还有开瓶酒,你是连钱都不想花。”
“这话太刻薄了,你对我有误会。”
“误会的是你。那信不是我写的,是谭瑛让我代笔的,他那时候踢球手断了,他口述,我写。写到一半我觉得太恶心了,就不给他写了。然后就吵架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我顺手把废稿丢掉,仅此而已。”
“为什么你们吵架了?因为我吗?”
“是啊,因为你。谭瑛想追你,我劝他算了。我觉得你是个烂人,你弟弟在学校一直霸凌我,你拦着我不让我告状,请我吃点东西就想让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以为我不在乎?你以为这就是小孩子打闹?错了,我超在乎,而且我能记仇记一辈子。”
柳兰京歪着头,装模作样地作思索状,笑道:“让我想想,我当初骂你什么了?这么久了,我也想不起来了。哦,有了。我骂你冷酷无情,装腔作势,表面上对人亲亲热热,可实际上和杀猪的屠夫一样,偷偷给人估价,看着哪头猪能卖个好价钱,就稍微亲近一下。我劝他自己掂量一下,写情书你才不会看,说不定反手就扔到垃圾桶里,还不如写张二十万美元的支票放在信封里,你看了肯定愿意约会。我说错了吗?确实有点问题,现在通货膨胀比较厉害,估计要五十万的支票你才愿意赏光了。”
“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金善宝脸色煞白,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她对谭瑛是有过一段罗曼史的,她自认为很投入在其中。原本谭瑛就比柳兰京更穷,她愿意接受,就已经是屈尊降贵了,他们这样的感情,哪里轮得到柳兰京来指手画脚。当年谭瑛忽然就和她疏离,难保不是柳兰京的一番话伤了他的自尊,他本就在家境的落差上很敏感。她也一向在这方面小心翼翼的,没料到全让不知情的人毁了。
“所以你是误会我爱上你了?我的品味可不至于如此。”柳兰京摸摸下巴,笑道:“好像有点尴尬呢。不过没事,反正我不尴尬。”
金善宝道:“谭瑛就在加拿大。上周刚到的,带着他的未婚妻一起。”
“哦,挺好啊。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顺便说一下,自信心过剩是一种心理障碍,找个合适的医生吧。”柳兰京带上门,便离开了,留下金善宝一个人在房间里,反复着被一种幻想冲刷。
她听过谭瑛的近年来的一些事,他毕业后回国创业,也搞得风生水起,不过到底也是中小企业,资历尚浅。如果他们当初在一起,一切便是另一番光景了,有她家族的人脉和他的能力,自然有很光明的前途等待着。更重要的是情感上的倚偎,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待在自己的家里,却觉得漫无边际的孤独包围着自己。可是现在全来不及了,谭瑛就要结婚了,她已经探听到消息了,婚礼就是这两个月的事。
金善宝气恼,不单是为了谭瑛的事,更关键是柳兰京羞辱了她一顿。他怎么敢?她像是走在路上让狗咬了一口,回嘴不回嘴,都丢了面子。
荒唐的是她连生闷气的时间都不够,她父亲金横波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劈头盖脸就骂道:“你怎么做事的?这次的收购合同你为什么都没有让我看过?怎么了,你觉得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了,就可以自作主张了?”
金善宝委屈道:“我上次和您说过这件事的,您说企划案做得不错,我自己处理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你不要自说自话的,明天过来见我一趟,买最早的飞机票,我和你有好几件事要谈。你最近心思越来越野了。大事做不好,小事懒得做。我之前和你提过的,你继母的房子那里排水设施有问题,你说会派人处理。都拖了一个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了,我现在说话都不管用了?”
金善宝低声下气赔不是,“对不起,这件事我真的忘记了,我立刻去给她处理。”
金横波冷哼一声,说道:“不用了,我已经派人过去了,我告诉你,你继母她怀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以后她的事情你要关注些,孕妇出什么事都不是小事。你明天过来的时候记得带点礼物,她和我在一起。”
挂断电话,金善宝懵了,这事她是丝毫不知情。这段时间她让路海山的出轨搅得心神不宁,在这样的大事上竟然迟钝了。她真正的对手一向是父亲,又要讨得他欢心,又要逼他放权。金横宝老来得子,对继母的宠爱自然更甚从前,对他自己也是极大的振奋,觉得老当益壮,更不愿意放权了。她凭空中竟多出来个竞争对手,落到腹背受敌的处境了。
金善宝一抹眼睛,站在镜子前理了头发,标标准准,虚虚假假地露出个微笑。她现在还没有资格哭,眼泪是胜利者才有余裕留的。柳兰京这条小狗便由着他去叫吧,暂时没空去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