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露不敢和父母说柳兰京的事,生怕他们一不小心气死。她扯了个谎,说自己在国外的朋友要结婚,请她去喝喜酒,机票酒店钱对方已经包了,她就过去散个心。
她有七天的时间可以与柳兰京接触,七天够上帝创世了,可是苏妙露不是神,要让柳兰京倾心她却并不比创世简单,结果如何,她确实听天由命了。
她记下了柳兰京的电话号码,在微信上搜他,倒还确实能搜到,申请好友后也是很爽快通过了,但彼此没有别的话可说,只是相互发了个晚安,有种公事公办的意味。当代独身男女见面后,第一要务就是互加微信,然后翻看彼此的朋友圈。赛博世界泛起层层迷雾,虚情假意里彼此问候。朋友圈里信息都是五分真,五分假,报喜不报忧,更有甚者丧事喜办。
像是徐蓉蓉在度蜜月,连着发十多条朋友圈,把张牙舞爪的恩爱招呼到观者脸上。先是在欧洲逛了一圈,博物馆、画廊、商场连轴转,丈夫还准备爱马仕作为礼物。她还透露之后要去北海道滑雪,娇嗔味十足地抱怨道:“真是不好意思,玩太久了,让他把年假都要休完了。还到处有吃有喝的,胖了好多,搞不好回国后连西装都要重新定制了。”
徐蓉蓉结婚后也没有拉黑苏妙露,就是要敲锣打鼓把这出戏演给她看。可惜苏妙露没兴致表演气急败坏,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认识柳兰京确实让她笃定了许多。她随手点开照片,看着这对新人在罗马斗兽场的合影。太阳光顶头照下,他们面孔是都浮着一层不耐烦,却还要强颜欢笑。照片又特意修过,技巧却不好,皮肤像是涂了修改液一样白,五官模糊。潘世杰本就有些虚胖,便显得愈发浮肿,像是半个馒头在粥里泡发了。徐蓉蓉或许也是发现了这点,之后便只发风景照和自拍。
苏妙露看着冷笑,心里反倒有些怜悯了。她是从来不在朋友圈发自拍的人,她让太多人夸过漂亮了,对自己的外貌有理所当然的态度,就像天是蓝的,倒也不用再申明千遍。连合影时别人把她拍得千奇百怪,都是不很在乎。她的朋友圈内容乏善可陈,见不到多少照片,也不太说私事。外来人以为是神秘,其实她不过是懒。但是点开柳兰京的朋友圈一看,才知强中自有强中手。
他的朋友圈只有一条,四年前发的,“微信不常看,但有事可留言。正式事件请走邮箱,紧急事件可打电话。”
第二天,柳兰京的车准时准点到,还是那辆奥迪,白天看着车身上脏得厉害,他似乎完全没有去保养。他解释道:“这车我以前买的,就停在家里,他们记得了帮我打理一下,不记得了就停着。反正我也无所谓,能开就行。”
苏妙露说道:“看出来了,你这人倒是真的挺无所谓的。机票都买经济舱。”
柳兰京自嘲一下,说道:“我这人很精刮的,抠门抠到骨子了,你现在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苏妙露摇摇头,不去理他。她已经感觉出来,在柳兰京的家庭里,他是不受宠的次子,否则不至于早早把他送出国,老大却是大学后再留学的。但是再怎么没感情,也不至于亏待了柳兰京,他的寒酸做派,多少还是性格使然。她隐约觉得,柳兰京其实性格有点古怪,只是掩饰得很好。
他们在等飞机时没什么话可说,柳兰京看杂志回邮件,苏妙露看手机上的旅游攻略。好在有免费的爱情戏可以看,也不算太无聊。不远处有个男人似乎是为了送别女友,特意买了一张票,闯进登机口,与她说着话就搂在一起哭了起来。
柳兰京冷笑了一声,道:“之前都是哑巴吗?什么话之前不能说,一定要留到这种时候说。”
“你最好小声点,不然让人听见了,冲过来打你。”她觉得他是刻薄太过了,简直是轻视一切世间的真情实感。
上了飞机,柳兰京要了一杯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同苏妙露闲聊。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嘴贴近耳朵,几乎有股耳鬓厮磨的亲密劲了。他倒是很放松,苏妙露却摆出严正以待的架势。男女间耍手段征服彼此,说到底也就是三板斧:欲擒故纵、投其所好、以逸待劳。
许多人把把戏演砸了,都是因此把三个技巧拎出来单打独斗,掌握不了尺度,都弄巧成拙。像是许芊芊刻意肢体接触的心思,对新手还算有趣,情场老手是一眼看穿的。有好感的姑且陪着演戏,没兴趣的就直接戳穿了。当然像柳兰京这样的,是性格较为恶劣的一种。初次见面,说到底是一个新鲜感,留下个深刻印象,方便下次见面时再续前缘。
这一关,苏妙露已经过了,接下来一周,就应该尽量投其所好。不少人以为男女相爱,贵在真诚,心急火燎地把心肝脾肺都袒露出来,以为遇到知己,其实只能吸引秃鹫。人不是不爱伪装,只是对方没有装到自己心坎里。风月宝鉴里,人人都爱看粉红佳人的一面,骷髅白骨要暂且藏好些。
拿捏人的喜好,许多时候不能看表面。许芊芊一个劲和他谈学术问题,就不受用,没多少人敬业到下班后还爱和人谈工作。至于音乐、美术、电影一类,苏妙露也不懂,未必和他有共通语言。但她也不会不懂装懂,到时候他有高论发表时,她乖乖听课就好。
然而以上技巧,对柳兰京不过是纸上谈兵,苏妙露早就看穿,这人不按常理出牌。摸不透他喜欢什么,只知道他讨厌一样,那就是装腔作势。要么装得高明些,连他都察觉不了,要么就对他坦诚些,勾引也勾引得坦坦荡荡,才不至于被他当场戳穿。他急着探苏妙露的底,可他又对自己的事讳莫如深,算是有钱人的通病,又是另一重讨厌。
柳兰京道:“听说你和你表妹关系处不好?”
苏妙露苦笑道:“是啊,不只是处不好,简直是仇人了,不过你估计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何必来问我。”
柳兰京连忙否认道:“不,我还真不知道。我不喜欢听二手故事。你亲自说比较好。”
苏妙露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还是如实说了,“她有个未婚夫,想在我面前炫耀一下,结果那男的看上我了,算他有眼光,整天和我偷偷聊天,结果他们一家反倒觉得我勾引他。那就好,我就堂堂正正勾引他,在婚礼酒席台上,穿得漂漂亮亮让他移不开眼。”
“出气了?舒服了?”柳兰京眯着眼笑她,他的笑里总有些冷眼看戏的疏离,很是倨傲。
苏妙露也认了,自嘲道:“舒服了,结果工作也丢了。”
“可是我听说你之前也换了好几份工作,还不是跳槽。别人是越换工作薪酬越高,你是越换越低。这是怎么回事?”
苏妙露倒也无所谓,问道:“你想听哪一段故事?有一次是领导让我无偿顶替离职同事工作的,说这是磨砺我,让我不要太重钱。我回他,让你让我坐的位子好了,磨砺得更彻底。还有一次,客户给我发消息说,你的胸看着好白,让我摸一下吧。我回他,你的鸟看着好小,让我弹一下。”
柳兰京忍不住扶着额头窃笑,险些让咖啡呛到,“你真的太厉害了,我读博的时候老板让我做点无偿的工作,我都没敢推辞。你就差把你的领导打进医院了。”
苏妙露道:“那我也没办法,他们先犯浑的。”
柳兰京道:“你的人生是一个浪漫主义式的开头,现实主义的结局。你长得好,教育背景不错,有能力,还乐于反抗职场压迫,终于经过不懈的努力,让自己多次失业。不过你长得太美也是一个原因。”
苏妙露讥嘲道:“噢,你也要红颜祸水的一套?”
“我可不是这种伪君子。妲己不会亡殷,昭君出塞也不能安汉。”柳兰京斜着她睨一眼,继续道:“这个社会男人就爱训诫漂亮的女人,搞得女人觉得漂亮是一种罪过,整个人神经兮兮的,那就方便他们下手了。”
苏妙露冷笑道:“那你是这样的男人吗?”
“这我不好说,但你显然是这样的女人,你已经神经兮兮了,又把美当作一种武器,又不想伤害任何人,整个人尴尬得很。你倒不如选中一条路走,要么就找一个喜欢的人,安于平凡生活下去。要么就干脆往上爬,别人骂你也好,怎么样也好,最好就选定一个有钱人,最好是八十岁,瘫痪在床,嫁给他,然后安心花他的钱,等他去死。”
苏妙露气到发笑,“原来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堪啊?”
柳兰京道:“没有什么不堪的,只是你挺一目了然的。我猜你是让男人骗过,骗得很惨,你自尊心又高,完全受不了打击,索性就玩男人报复。可是结果也没报复出什么花头来,完全就是你一个人自暴自弃。”
苏妙露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说道:“我是自暴自弃了,竟然主动过来找骂。你还要说我多久吗?休息一下喝口水,也不至于噎死你吧。”
柳兰京耸耸肩,确实不吭声了,苏妙露听着空调里吹出的风声,莫名有些不自在,好像平白让他怜悯了。她带点委屈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啊?”
柳兰京笑笑,“那倒不至于,不过苏小姐,生气伤身体。有些事能忍就忍一下吧。就拿你表妹的事情来说,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如果那天你和她服个软,流几滴眼泪,卖个可怜,事情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苏妙露微微叹气,说道:“那你就当缘分吧,我不是就这样的人,你还遇不到我。”她的眼珠一转,口气忽然蛮横起来,伸手去抓柳兰京的手臂,说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要是一件事不说,那可是过不去的。你也别想逃,我们在这飞机上还要待好几个小时,有本事你一头撞开玻璃跳下去,要不然就要坦白。”
柳兰京佯装不解道:“坦白什么?”
苏妙露道:“坦白你自己的事,随便什么都行,我想多了解你一点。那就说说,你上次心动是什么时候?”话一出口,苏妙露就觉得不妥,多少有些逾越了,他们还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这么一问,却像是乱吃飞醋了。
好在柳兰京应对得很自然,倒是一本正经回忆起来,“那应该是前年吧。”
“什么场合,是对谁心动啊?”
“我去大学里面试教职,是一对一面试,我排在后面,就在走廊里等着。我当时正在喝咖啡,紧张得要命,喝完之后想找垃圾桶,可是整条走廊上都找不到,就出去找遇到一个秃顶老头,小个子,鹰钩鼻,我以为他是清洁工,就让他帮忙扔一下垃圾。等我面试的时候,才发现,他就是系主任,之前面试的是另一个专业的,所以他不在里面。他算是我的主面试官。我当时就心跳加速了。”
苏妙露瞪他,却也藏不住笑,“你这不是心动,你这是心肌梗塞。”她轻轻拍了一下柳兰京肩膀,撅着嘴,说道:“你不准耍赖,总是要和我说点什么的。你说完我也就睡觉了,不烦你了。”
柳兰京道:“其实我生活过得很无聊,没什么事情能和你说。你到底想听什么?”
“那我问你问题吧。你以前有多少个女朋友?”
“我为什么要记得这种事情?大家高兴就恋爱,不高兴就分手,顺其自然就好,又不是我学生,我要数数人数看有没有人逃课。”
苏妙露道:“你既然是这心态,怎么就突然要不结婚不恋爱了?”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忽然间厌倦了。”
“你阳痿了?”
柳兰京单手扶着额,苦笑道:“这算人生攻击哦,我可以告你的,苏小姐。”
“告就告啊,你快点告我,请个律师,再出示证据证明是我诽谤你,医疗报告还不行,最好还生两个孩子。那让我就当众给你道歉。这样也算皆大欢喜,你维护了名声,你妈也算放心了,我呢,也算是完成任务。”
这样的玩笑话,原本是要逗他笑的,但柳兰京神情却是淡淡的,不置可否,只放下桌板开始读书。苏妙露见他这反应,倒有些怅然若失,心里纳闷起来,觉得他们不像是一对漂亮男女在调情,倒像是一对相声搭档彩排了要出道。
柳兰京看的是断层解剖学的教材,苏妙露只瞥一眼封面就昏昏欲睡,难为他还一边在平板上记笔记。柳兰京读书,苏妙露则偷偷读他的侧脸,外面的光从他鼻梁上渡过去。一个有这样端正直鼻的男人,通常是能归在正统英俊里,可惜柳兰京恰恰不是,好也不好,他偏生有一双寡冷的眼睛,眼尾眼角都尖,眸光冷冷飞上去,稍一眯,就像是捕猎时的猫科动物。
苏妙露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飞机已经要降落了。空姐过来叫醒她,她揉了揉眼睛,柳兰京仍旧低着头旁边看书,笔记密密麻麻写了几页。他靠着窗,她的身体则往外侧,中间有一道界限分明的鸿沟。
他似乎并不太在意她,可苏妙露发现身上多了一条毯子,显然是睡着时被特意盖上的。她的手在毯子下偷偷绞紧,心里的积分牌上多了一丝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