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京要了她的电话,却没有加她的微信,显然不是忘记了,是故意吊她胃口。苏妙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起先她还是自信满满,觉得柳兰京准忍不过两天就来联系她。可没想到,连着一礼拜,他都是音讯全无,连带着柳太太那里也没了消息,她也不方便找王雅梦去问,就只能淹没在自己无端的揣测里,像是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整个人毫无着落。
正巧连着这几天,上海也缠缠绵绵下起了雨,空气里泛着一层潮气,衣服贴着皮肤,一举一动都显得束手束脚。天空不晴朗,人心也泛着阴沉。
苏妙露终于明白了,柳太太把她叫过来勾引儿子,其实是带着一层悲观的底色,心里多少已经料定了,柳兰京不太会受勾引,但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水里撒鱼饵。苏妙露就是这鱼饵,可她与面包虫的差别就在她有满心的倔强。旁人为她安排了一种命运,她偏偏不顺从。她迫切地想征服柳兰京,想一扫前段时间积攒在身上的窝囊气。
可如果这事真的成了,她倒也真没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结婚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房子车子也没希望,至于名贵的衣服和包,寻常的男人也一样会送她。大获全胜真正的奖励其实是她的自尊心,还有就是柳太太许诺的一笔钱。
到了周五,一通陌生的电话打进来,苏妙露兴冲冲去接听,结果是先前接洽的公司人事,问她入职的事。因为公司里突然有人要离职,急着想找她补个缺,所以价钱上愿意再涨八百块,但要她下周立刻入职。
苏妙露咬着嘴唇道:“这样吧,让我再考虑一下,周日之前给你回复,可以吗?”她把柳兰京的糖盒拿出去,最后一颗糖倒出来吃掉,盒子丢掉。她还心存一丝侥幸,但已经完全不指望柳兰京了。
到了周六晚上八点,她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她那时候正准备去洗澡,险些没接到,刚一接听,柳兰京含笑的声音就跳出来,“苏小姐,这么久不接电话,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推销的。还记得我吧?”
苏妙露松了一口气,嘴上倒还呛他,“你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反倒还恶人先告状,真是没道理。”
柳兰京歉意道:“我这几天有一些事情在忙,耽搁了,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没想到你一直在等我电话,真是不好意思了。”
“你这鬼话和别人说去吧,还有我可能等你电话,我又不是八十年代的人,你别自作多情,我就是好奇你怎么不加我微信?国外不用吗?”
“国外用what’sapp的多,这倒不是关键,关键在有些事我不习惯通过社交软件说,我是古板的人,有些话还是要在电话里说比较好。”
苏妙露故意道:“噢?什么事一定要在电话里说?电话诈骗吗?你可别向我借钱。”
柳兰京连忙道:“我错了,我错了,苏小姐你放过我这一次吧。弄得我都不好意思约你了。”
苏妙露终究还是忍不住高兴,笑道:“你约我?去哪里吃饭?”
“吃饭就不用了,我们吃过饭了,听说你以前在旅游公司做过,那你应该有加拿大的签证吧。那你跟着我去加拿大,看望我哥哥,怎么样?”
苏妙露一惊,诧异道:“怎么这么突然?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柳兰京在电话里轻轻地笑,清了清嗓子,说道:“留个惊喜不是很有趣?你就当给我个机会多了解你一下,好不好?”他说的是或许,而不是肯定,进与退都给自己留出尺度来。
苏妙露看透他的把戏了,自然也不顺着来,“那我再考虑一下。”
柳兰京的声音里似乎透出点为难,道:“可是机票我已经买了,你就当帮我个忙怎么样?后天下午两点,我来你家接你。”
苏妙露自然不信他,可也不愿意把话说绝,顿了顿,便问道:“那要去几天?”
“大概一个礼拜,不会太久,温哥华不算热,你注意保暖,带几件长袖。”说完,不等苏妙露回应,他就直接把电话挂断了,单方面宣布达成一致意见,这就是他所谓一定要在电话里说的话。
房间里没有开灯,苏妙露把手机丢掉一边,闭上眼,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笑了。柳兰京好手段,但这种事就是势均力敌才有趣。
她不太喜欢柳兰京,他的彬彬有礼不过是习惯,骨子里独断专行得很,这件事就是个明证。而柳兰京也应该不喜欢她,就他和母亲的疏离劲来看,准是不会平白咬钩的。他心里也有一笔盘算,保不准他是另有图谋,拿苏妙露当个妓女,吃干抹净后不付钱。
所以这不是邀请,而是挑衅,赌她敢不敢压上全部筹码来挑逗他。柔情蜜意是假,借机试探是真。
柳兰京要征服她,来证明自己的决心,也炫耀自己无人能挡的魅力。苏妙露要征服他,来把生活拉出泥沼。如果她输了,就浪费了一个工作机会,坐实她放荡又自不量力的名声,钉死在家长里短的耻辱架上。如果她赢了,她就能高举着自尊心凯旋,用一支箭射中无数人虎视眈眈的珍奇异兽。
不管是输是赢,柳兰京都是庄家,就算惹出事来,他自有一对好爸爸好妈妈来善后。苏妙露则是只有自己能输了。
苏妙露托王雅梦要来了柳太太的联系方式,斟字酌句,同柳太太说了这事,问道:“我应该去吗?”
柳太太道:“他倒没同我说过这事,毕竟是大人了。不过有个人陪他出去走走也不错。那就麻烦你照顾了,苏小姐。”柳太太问了她银行账户,即刻给她转了五万块,算是好处费。钱是按月结算的,如果她和柳兰京的交往能侥幸延续到下月,便又有一笔钱打入。
这种近于包养的不劳而获,苏妙露是第一次体会到,还是从女人身上体会到的,她不由得想笑,可见偶像剧里情节都是不可信的。豪门恶婆婆要赶人,哪里用得着给钱?决定权从来不在被选的那人身上。如果富家公子真的咬定青山不放松,宁可发疯发痴,断绝关系,一头撞死也要求个爱情,那世上也很少有不让步的父母。
可是天下哪有那么多情种?就算有,在富贵圈子里转一圈,也变得三心二意了。主动权在男人手里,他自然是慢条斯理地选,每个都招惹一下,乐得看女人为他争风吃醋,最好是争雄斗死绣颈断,才能衬托出他的卓尔不凡。多的是有钱少爷在情场里浪荡一圈,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转身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继承家业,功德圆满。
所以柳太太对苏妙露就是丝毫担心也没有,就算柳兰京真的意乱情迷了,也不过是一时的事情。说到底,这件事无论怎样发展,对他们一家,是一点损失都没有的。
苏妙露倒是要有所牺牲,远的不说,近的,她就不得不打电话回绝了那份工作。柳太太的钱确实好拿,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能不能挨到下个月也难说。柳兰京那里,态度又模棱两可,苏妙露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主动权始终是在他这里,他是在加拿大生活过的,又是去看他的亲哥哥,那里做他的主场,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
但苏妙露赌着一口气,偏偏不信这个邪。她跪在地上,一件一件收拾着行李,把衣服叠整齐,像是在抚平自己的情绪。
她正走神着,忽然楼上传来极尖锐的电钻声,穿透力极强,好似往她脑袋上钻了个孔。她顿时火冒三丈,二楼这段时间在装修,全权委托给一个私人装修队。负责装修的一共就两人,没日没夜赶工期,早上七点十分准时准点敲榔头,比闹钟还灵,苏妙露赋闲在家想睡懒觉都不行。
电钻还在继续响,苏妙露头痛欲裂,上楼就要和装修队理论。苏父急忙拦住她,说道:“算了,算了,邻里邻居的,别闹得不好看。”
“算他个头,晚上八点半了还在装修,早上七点就开始弄,这么紧赶慢赶的,忙着给自己修坟头啊?”苏妙露披上外套就往门外冲,气势汹汹上了二楼。
门敞开着,一个中年男人正蹲在台阶上吃盒饭,驼着背,面有风霜色。他瞥见苏妙露,带点卑微的神色笑笑。光这一笑,苏妙露就没了怒气,她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品尝师,一旦看到比自己还弱的人,就止不住的同情心。
苏妙露说道:“上海规定的装修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你们这样吵到我休息了。”
中年男人赔笑脸,连连道歉,说道:“吵到你真是不好意思,很快就好了,我们也没办法。”
“就不能准时准点搞好吗?这样太扰民了。”
男人带着点卑躬屈膝的口吻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就两个人,工期要赶不上了。”苏妙露往门里一瞥,一个身材单薄男孩正在用电钻,顶多不超过十九岁。她问道:“这是你儿子啊?”
“对,老家带出来的。读书也读出不来,还是带他来打工好了。”
苏妙露问道:“你儿子吃饭了吗?”
“快了,快了,最多十五分钟,弄好就吃了。不会吵你太久的。”
“快点吃饭吧,不然都要冷掉了。不行到我们家的微波炉热一热,冷饭吃了要胃痛的。”苏妙露站在楼道口叹气,抱着肩想,算了,谁都不容易。转身便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