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小长假,四处人满为患。
向满之前的一位同事离职后考了导游证,进了个旅行社,专带北京景点小团,这几日在朋友圈里发视频叫苦不叠。
在他的视频里,故宫和恭王府人头汹涌,游客数量再创新高,他告诫朋友们,尽量错峰出行,如果一定要出门?,提前在家上好厕所,景点公共卫生间外头感觉排了一亿人,非得?憋出膀胱炎。
饭店门口也是一样。
沈唯清其?实对吃的不是很熟,更何况是烤鸭这种有地域特?色的菜,好像随便拎出一家都?差不多,在他眼里都?是宰游客的。
打?个电话预约,东四?附近的一家餐厅,人均不便宜,据说是米其?林上榜,可去了却被告知要等三个小时起步,且只有大?厅中?央位置。
向满觉得?无所谓,等位就等位,没有不自在。甚至还分享店铺宣传页,在服务生那?领了两?份免费的杨枝甘露,她和汪奶奶一人一份,没有沈唯清的,因为知道他不吃甜。
“有良心没?”
沈唯清看向满捏着塑料小勺子,免费甜品也能吃得?犹如珍羞,她珍惜一切馈赠,不论大?小,都?是生活调剂。
“好吃么?给我尝尝。”
等位的椅子早就满了,没他的位置,他就站在向满身?旁,就着她举起的手抿了一小口,甜得?糊嗓子,又把她的手给推回去了。
“无力消受。”他说。
“没有口福。”向满评价。
老太太控血糖,其?实也不敢多吃,在旁边坐着看着俩人拌嘴,噗一声笑了,拉来向满的手,在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一老一小又同?时乐出声。
沈唯清被排挤了,眼睛瞪起来:“笑什么呢?”
“不关你的事。”老太太把栓了挂绳的手机递给他,“出去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到。”
沈唯清出去了。而向满担心汪展来了还没排上位置,忽然想起姜晨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店名往群里一发,结果还真的有了回应。
“我认识他家经理,等着,姐妹儿给你安排。”
不出五分钟,向满就被安排进了包间,餐厅经理说这是别的客人预定过又取消了的,刚好凑巧。
向满对姜晨表达感谢,谁知后?者嘿嘿一笑:“小满姐,不是白?帮忙,你帮我拍点餐厅环境的视频,我教你怎么站位取景,你今天帮我拍了,就相当于给我省事儿了,免得?我还要再跑一趟。”
这家店和姜晨合作过推广,现在还在做餐厅账号的代运营。
向满不由得?再一次感慨,人的成长真不是靠时间的,而是靠契机。
父亲的那?一场病彻底让姜晨剥皮换骨,从前在药店赚一份实习工资还要再找家里要一份生活费、出门?吃饭买衣服都?要闹着找爸妈报销的小姑娘,开始月月往家里打?钱了。
没别的原因,她每每想起当初在医院里住院做检查,增强CT注射造影剂那?大?针头在手臂里插着,老爸愁苦一张脸看缴费单,她就一阵阵掉眼泪。
“要真是治不得?的大?病,就不浪费了,我人走了得?把钱留下。我不能让我闺女前二十年当公主,后?边掉地上。”
这一番言论气得?姜晨直跺脚:“赶紧呸三声!说什么呢这是!我还能一直啃老了?我也能赚钱啊。”
“你赚的是你自己的,我跟你妈留下的也是你的。”
其?实姜晨去年视频账号有很长一段时间被限流,收入不稳定,可能上一个月尚无忧虑,下个月就要喝西北风,即便这样她也没断了转账,就是想证明?自己能养活自己。
钟尔旗说这也挺好的,反正你转给爸妈的钱他们绝对不会动,相当于变相攒钱了,免得?你花钱心里没数。
钟尔旗也是最近才发现爸妈偷偷给她在老家物色房子,即便她说过无数次,自己决计不会回老家,且小城市非刚需房没有任何投资必要,没办法,爸妈不听。
老一辈的思想,总觉得?有个自己的房子才算安稳,才算有个家,有个安乐窝。
再找个靠谱的伴侣,生个听话的孩子,双方父母都?身?体健康能帮持,这就是人生赢家。
“爸妈说什么听着就得?了,大?不了过滤一下,你自己斟酌,也不用反驳。”钟尔旗说,“反正他们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可能方式不对,但起码出发点是好的。”
“归根结底,是怕你路难走,想帮帮忙。”
她们聊起这些的时候,向满始终没有说话。
节假日的餐厅早已没有午晚餐席的区分,一波波客人出来又进去。
向满挽着老太太手臂穿过中?式装潢的窄廊,时不时要侧身?避开迎面的人,好巧不巧,碰上了熟人,是从前的老街坊,后?来跟着女儿女婿搬去顺义了,两?个老人家见面打?招呼,对方看着向满和沈唯???清,随口问了句:“这是你家外?孙?”
老太太补了一句:“对,还有我孙女儿。”
没从沈唯清那?边论。
老太太不知道俩小人儿如今怎么打?算的,有没有计划往前再走一步,贸然称呼不大?好,一者是怕向满多想,二者也怕她不自在。
“您还有孙女儿呢?”
“有啊,你看你这记性?”
老太太拍拍向满手背,那?是一种安抚,向满却不知自己怎么了,心下隆隆作响,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沈唯清。
进包间的时候,她不自觉落下两?步,沈唯清收到眼神,随即挤她身?边去,偏头小声询问:“怎么了?”
向满摇摇头。
“有话说?”
“好像有。”
“那?讲。”
向满看了看正落座的汪奶奶。
“不急,等我们有空再聊。”
“行。”
沈唯清觉得?向满心里装着事,奈何他又没有读心术,不知向满正思忖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不是喜欢纠结,容易矫情的人,但她比纠结矫情还可怕,她主意?太正了,执行能力还特?强,想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
沈唯清给老老太太倒茶水,又给向满倒,小声逗她:“没让你掏钱结账,这顿算我的,别垮着脸了行不行?看你抠的。”
气得?向满一脚踩在了沈唯清鞋上。
“嘶,向满你狗嘴改驴蹄子了?”
“你该!”向满瞪他,“怎么不踩残废你?”
“我残废你能落着什么好?”
“”
老太太又乐了,她太喜欢看这俩人斗嘴,太有意?思了。
汪展进来的时候,正看着沈唯清揽着老太太肩膀躲向满,小孩子似的瞎闹腾,不由得?也牵了牵唇角,可和向满目光对上,又有一点尴尬,然后?双双挪开眼。
过后?汪展自己复盘过,她半辈子做学术搞研究,大?概是因为人际关系比数据复杂多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连自己儿子都?不熟,更别提儿子的女朋友。
她像找文献支撑一样努力,提前和人打?听,身?为“婆婆”应该注意?些什么,可惜,她不是一般的长辈。沈唯清不是一般的儿子。
向满更不是一般的女孩儿。
那?些知识点在这顿饭没有派上用场。
烤鸭推上来,脊背上那?一条烤得?最油滑的鸭皮被切成小块儿,蘸白?糖吃,又酥又香。向满和汪展同?时伸筷子去夹,筷子撞在一块儿。
“我爱吃肉。”汪展说。
向满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
“肥一点的比较好吃。”
“我也觉得?。”
“我平时在学校吃食堂比较多。”
“我,我一般是订餐。”向满觉得?不该讲沈唯清在家里洗手做羹汤的事,“和店里员工一起。”
汪展知道向满的职业,觉得?挺好,任何自力更生讨生活的职业都?很好。
一顿饭吃得?还算和谐,只不过两?个人都?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这偏偏都?要因着沈唯清的存在而顾及分寸,别提多累。
散场后?,汪展直接地铁走了。
沈唯清和向满则先把老太太送回去,然后?再一起回家。
向满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距离她上次离开已经足两?年了。
至于沈唯清,他最近也不常回来,房子一直空着,只请了阿姨按时打?扫。
不知道指纹记录还在不在,向满迟疑着按下门?锁,门?瞬间弹开的那?一瞬,玄关智能灯当即亮起。她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块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落被照亮了,啪的一声,火花溅出来。
“干嘛一直把它摆这儿?”
向满指着客厅角落那?个很有分量的亚克力防尘柜,透明?的,快赶上她高了。
她拼好的那?个古建筑造型的积木就稳妥罩在里面,向满绕着透明?柜子走了一圈儿,挺满意?,哪里也没缺,哪里也没少。
于是开始邀功:“你看吧,我就说慢工出细活,我拼得?慢,但是很结实。”
两?年了,还好好的呢。
沈唯清换衣服,没理她:“嗯,你厉害。”
他觉得?丢人,所以?不想告诉向满,现在摆在他家里的这个已经不是当初的成品了。
那?时向满拍拍屁股走人,离开时只留下了这么个死物,确实结实牢固,风雨不倒,可沈唯清心里的那?栋房子却塌了。
忘了是哪天晚上了,他心烦得?要命,看这违章建筑越看越气,干脆擡手掀了一个角,斗拱飞檐变成小零件散落一地。
他冷静了片刻,又坐在地毯上挨个装了回去
这些,沈唯清碍于自尊不会讲,向满自然也就无从知道。
心里漾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还有故地重游的欣喜。
向满去几个房间都?转了一圈,连书房和餐厅都?不放过,最后?倚靠在衣帽间门?口,盯着正换衣服要去洗澡的沈唯清。
他背对她露出好看的背脊,腰窝那?里缓缓落下去,是真的好看。
沈唯清注意?到向满的目光,刚把T恤套上,遂又拽住下摆,作势要脱下来。
“爱看就多看,别像做贼似的。”
向满没有理他这句玩笑话。
她去客厅拎回自己的帆布包,从最底下翻出个红包,厚厚一沓,挺沉。是今天饭局散场时汪展悄然塞给她的,不容拒绝。
这也是别人给汪展支的招,说是第一次见“儿媳妇”都?要给红包,还要数字吉利好听。于是汪展装了101张,再多也放不下了。
向满推不脱,只能接过来扔进包底,好像那?是什么一触即燃的爆竹,碰也不敢碰。直到现在,她终于得?以?机会还给沈唯清。
“这个不想要。”她说。
“给你就拿着,几个钱啊,就嫌烫手。”沈唯清瞄了一眼:“平时对付我那?精神都?哪去了?怎么今天像个小羔羊。”
沈唯清知道汪展是什么样的人,更知道向满,所以?不想她不高兴,如果是因为一些莫须有,那?更没必要。
“没有,”向满说,“我很喜欢你妈妈。”
说起来,向满也有事情一直瞒着沈唯清。
前段时间她四?处打?听沈唯受伤的事,和汪展通电话时,两?个人其?实简短聊了几句。
隔着电流,就不似当面聊天这样尴尬。
汪展其?实极少有动情处,内心感性与理性占有率相差太大?的人,很难只凭感情说话。但或许是因为电话另一边是沈唯清最亲密的人,他们极有可能相伴一生,因此触动柔肠,顷刻动容。
汪展告诉向满自己这些年的心路历程,其?实她也有过遗憾和自责,关于未能给沈唯清一个美好的家庭,甚至没给他多少母爱。当然,父爱也空空。
这样的成长情节雕琢出来的孩子,没长歪,三观健全,人格完整,情绪稳定,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沈唯清冲完澡出来,几分恶劣地把浴巾罩在向满脑袋上,揉了揉:“你俩还能讨论这么深奥的话题?”
沈唯清从来都?没因为自己的家庭而自傲,或者自卑。
同?样的,他也这样叮嘱向满:“你是你,跟你从哪来没关系,跟你到哪去有关系。”
“我们要到哪去?”向满把浴巾扯下来,头发乱了。
“谁知道。”他捉来向满的手。她的手小,被他严密包裹,紧握着,再松开,然后?再放到嘴边亲一亲,“重要么?”
恋爱与婚姻是我最在意?的事,我不能在目的地未知的情况下就贸然出发。
这是以?前的沈唯清。
“别丧着脸了,”他挑她下巴,俯首亲着,身?上水珠沾湿了向满撑在他胸前的手掌,“我知道你今天在烦恼什么,是不是老太太和我妈吓着你了?没有催我们的意?思,你别多想。”
我知道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易了。
我知道和我比起来,你的成长历程还要艰险十万分,火光凄厉,因此你的灵魂缺口更加残破而锋利,我不介意?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我跟着就是了。
这是现在的沈唯清。
“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可以?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我没猜错,你想跟我聊的应该也是同?一件事。”
沈唯清回想起今天饭桌上向满的反应,窘迫,心事重重,就知道她必定有话憋在心里。
他的嘴唇贴着她,微微含她唇瓣,片刻再放开,手也拢着她后?腰,轻轻掐着她腰侧软肉,反复几次,终于把向满逗急了:“你要亲就亲,要谈就谈,话说一半真烦人。”
沈唯清笑得?弯下腰去。
喜欢一个人,身?体接触似乎是逃不掉的蛊,总想碰碰这,蹭蹭那?,他捏着向满的鼻子,温声说:“其?实要谈也简单,我不会要求你马上接受我,和我步入婚姻,你别害怕。”
向满怔着一双眼,直直望着沈唯清,都?忘了反抗。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沈唯清说完又停???下,改了口,“或者说,是请求吧。”
“你讲。”
“我依然把爱情、婚姻和家庭看得?很重,并且除你以?外?,我再没对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欲.望。”沈唯清说,“我的请求是,等到你真的攒够了力气,想要组建自己的家庭,希望我会是第一选项。”
“至于什么时间,多久以?后?,倒不是那?么重要。”
等你踏平你心里的那?座山,可别被山外?风景迷了眼。
等你真正想迈出这一步。
好歹看看我。
“人可不能没良心啊向满。”
“说这种话只能证明?你没自信。”向满背后?是玻璃,她不自觉往前躲,以?驱离那?透骨的凉意?和悬空的心悸,“你怕你牵不住我?”
“闭嘴吧你。”沈唯清径直去堵她嘴唇
沈唯清的家给向满留下印象最深的,便是主卧这面取景非常奢侈的落地窗。
大?都?市里的夜,月亮永远不是最有存在感的物品,不及道路上永远流淌的金色车流那?样耀眼,奔涌向四?面八方。
向满在这里住的那?段日子,几乎每晚都?会对着窗外?发呆,如今也是一样,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外?面。中?秋刚过,月亮圆圆润润地缺了一个边儿,向满眯着眼睛,却觉自己心里面的月亮变得?完整。
那?轮照着她离开家乡的月亮,其?实一直高悬于她的头顶,单薄的,凛冽的,无声照耀,看透她每一次遇岔路时的抉择,深夜里的痛哭。
沈唯清有句话说错了。
刚刚他们在那?扇窗前纠缠时,她双手拢着沈唯清的脖颈,用尽力气堪堪缠住他的腰,沈唯清则一手撑着玻璃,一手托着她,进出之时,她的吻顺着他的肩颈一直蜿蜒向上到耳后?,小声纠正过他。
可惜暴烈的呼吸声里,沈唯清没有听见。
向满不介意?再重复一遍。
以?回报他锦衣夜行,不辞辛苦,还有至纯至诚,拳拳真心。
你才不是什么第一选项。
向满倾身?攀附,于黑暗中?亲吻睡着的沈唯清,轻轻吻他眉心。
“你是我唯一的选项。”
唯一的,仅有的。
我只会选择你。
当我有勇气迈出下一步。
当我的小小天地可以?换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