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让
对峙很久。
向满始终没有开门,任人在外等着,她屏着一口气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沈唯清先退一步。他把装着早饭的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指节屈起?,轻叩了下门板:“走?了。”
语气没有任何不耐,反倒轻松。
向满明白他这一大早的好心情因何而来,无非是看到她的笔记,舒坦了,得偿所愿了,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气?愤,那种被人窥视冒犯的感觉很不好受。
最让人心下不悦的是沈唯清的调侃,他看穿了她的恼羞成怒,因此变得厚脸皮,有恃无恐,还那样好为人师地教?育她,要真诚。
向满刚在心里?骂了一句脏的,手机响起?来,一条明晃晃的好友申请。
她没理。
结果过了半分钟,又发?来一条新的,这次有备注附言:通过一下,不然我回去接着敲门了
混蛋。
向满僵着手指点了通过,快速敲了一句话发?过去:“你给自己留点脸面?,不要再来找我。”
她在心里?预想沈唯清可能会给的答复,大概率会是胡搅蛮缠,然而出乎意?料,沈唯清答应得很干脆,他说:“好,没问?题。”
早饭凉了。
是在楼下买的,煎饼生煎和豆浆,附近早餐摊吃来吃去就这么几家,向满闻闻味道就知道。
这个时?间是早高峰,楼下隔一条街就是学校,她想象不出沈唯清挤在一群小学生里?的买早饭的场景,放着自己的日子不过,偏要去搅和别人,给人添麻烦。他究竟是有讨厌??
向满轻咬一口生煎皮儿,凉了发?腻的油汁溢满口腔,喉头一哽,再也?吃不下去-
另一边,沈唯清说到做到。
这一次见面?以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他没有再出现过。
但人不来,不代表不刷存在感。
向满每日都会接到雷打不动?的三餐投喂,外卖送到门口。
这座小城里?为数不多的几家高级餐厅,向满不打开餐盒就知道这是谁干的。只?有沈唯清会那样瞧不起?她的满柜子速食,并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逼她改正。
故技重施,这一套招数早见识过了。
向满不想吃,可又退不回去,就只?能拎去店里?和店员们?分享。对外说辞是朋友订的,吃不完浪费。
几个年纪小的店员就开始起?哄问?,前?些日子追小满姐的那男的怎么不来了呀?是转正了?还是放弃了?
向满朝他们?笑笑:“没有的事。”
还在斗着呢。
除此之外,还有陆陆续续搬过来的几件家具和小电器。
无一例外,也?都是沈唯清的手笔,帮她添置。
比如外接洗碗机,这样不用她沾凉水。比如扫地机器人,帮她分担点细微家务。
他无意?对她租住的地方发?表什么评价,只?是想让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舒服点,他不能把她最爱的北京的夜景搬过去,便只?能让她早早合眼,睡个好觉。
向满给沈唯清发?信息:“你住在哪?哪家酒店?离我远不远?”
快递不能拒收,她就要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打包寄给他。
沈唯清回:“别费工夫,我明天就走?了。”
活干完了。
向满从云梓那里?打听到,校史馆内部已经开始施工了。这意?味着沈唯清的那部分工作已经结束,他可能已经带着团队离开了,接下来可以远程协作,没必要守在这。
他来了。
又走?了。
全程光明正大,毫不遮掩,他费尽千辛万苦接了学校这个项目,好像只?是为了来到这座城市找到她,和她恢复联系。
但也?仅到这一步而已。
我不逼你,也?不强迫你,我甚至什么都不做。
似乎搅乱这一池春水就是沈唯清的唯一目的。
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向满总有幻觉,自己是身处水底的某种鱼类,沈唯清布了一张很大的网,把她罩在其中,那网格的大小与密度还能根据她的反应来调整。鱼尾甩得急了,网就松些,游速慢下来了,网就拉紧些。
反正结果都是让她缺氧,让她窒息,让她难受。
她给沈唯清回:“人太自信就会招人烦。”
沈唯清又是秒回:“小人之心,也?挺讨人厌的。”
他说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满无从评判自己是不是小人,但沈唯清是个伪君子,这一点板上钉钉,不仅步步为营,还没皮没脸。
好在他要走?了。
向满秉着最后一点耐心告诉沈唯清:“到此为止吧。”
我们?各过各的日子,不要再做无用功了。我还是以前?的我,纠缠来纠缠去,无非是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结局有什么不同?
向满不明白沈唯清那样一个聪明的人,为什么想不通这个道理?
“被人辜负不好受,我不想让你体会第二次。”
这话就很硬了。
然而沈唯清没有回她-
又隔了几天,便是逢年关。
向满临时?回到北京,她不想多待,暂定了三天行程。
第一天是年会。
今年是线下门店洗牌的一年,齐星晗对市场形式抓的很准,大刀阔斧收拢关停了市内几家店,包括向满曾经上班的胡同口的那一家,把资金和人员分调到了其它城市去。
可用可靠的人不多,杨晓青也?被临时?调走?了,如今和向满分管不同城市,昔日的上下级如今成了同级,但向满还是习惯站在杨晓青身后几步,她永远谦逊。
杨晓青却?挽着她的手往前?拽,小声贴她耳畔:“你傻不傻?这种场合不要往后缩,很多机会要自己抢。”
杨晓青如今在向满面?前?没有秘密,彼此毫无嫌隙,她只?是觉得向满太不容易,本能偏心她。一年三家店,业绩都排在前?列,平心而论,比她厉害。这姑娘太拼命了,付出就该有回报,小孩子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齐星晗想要开个好头,年终激励给得太诱人,落在向满手里?的奖金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数目,一笔够她勾掉一条计划——顺利的话,她明年可以买辆小车了。
向满在年会上喝了点酒,晚上兴奋得睡不着。在买车app上刷到半夜,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去见朋友。
她约了钟尔旗和姜晨出来吃饭。
如今钟尔旗所在的小公司风生水起?,姜晨的自媒体事业也?还算顺利,许久未见的姐妹之间必然有说不完的话,谁知姜晨今天格外沉默,从前?最话痨的人忽然闭麦了,心虚地用筷子戳瓷碟儿。
钟尔旗看看向满,又在桌子底下戳了戳姜晨,清了清嗓打圆场:“小满,我们?小姜晨心里?装了点事儿,想跟你道个歉。”
自然是她这一年以来与沈唯清“狼狈为奸”的告密行径。
她们?约的是日料,向满喝了一口面?前?的玄米茶,温声说:“猜到了。”
沈唯清查她工作单位不难,店面?地址也?不难,但怎么能知道她住哪一栋公寓楼?只?能是知情人透露。
包间里?木质装潢,餐桌之上悬一盏橘灯,让食物???更亮堂,也?令人心里?舒泰暖和。向满心情好,没有很生气?,不是姜晨也?会是别人,况且,但凡是他沈唯清想做的事,什么事做不成?
向满把她和沈唯清当下这种不相往来的状况描述了一遍,却?得到了两位好友不同的反应。
姜晨一副被欺骗了的委屈:“这沈老板,怎么说话不算话呢?他跟我保证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绝对不去打扰你!亏我还可怜他!”
“他的话你也?敢信?”向满逗姜晨,轻抿一口茶又问?,“什么叫可怜他?”
姜晨回想起?上一次见沈唯清时?的样子。
失恋的男人,又是大病初愈,胳膊吊着一只?,不说形销骨立也?算得上是清癯憔悴,那模样,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但她想了想,没敢和向满说。
钟尔旗的反应则不同,她一拍大腿:“哎呀这个沈老板,看不出来还挺沉得住气?的,能忍一年多才去找你?”
向满听到这句把茶杯放下了。
这也?是她疑惑的东西。
沈唯清不是能受委屈的性格,如果真如他所说,他对她的不告而别那样耿耿于怀,早该找到她,当面?把她扒皮抽筋,何苦拖到今天才来算账?
他们?分开的这段日子,她把沈唯清甩了的这一年多,他都在做些什么?琢磨些什么?
向满想不明白。
沈唯清的脑回路,她永远不明白。
北京的最后一天行程,她去看了汪奶奶。
冬日里?,胡同口那颗大柳树形容枯槁,没精打采,孤零零立在北风里?。
寒来暑往,万物都会更叠,不复从前?模样,这树是幸运的,起?码来年开春它还会抽条,春风一扫又是温柔婆娑,枝繁叶茂。
老太太依然精神矍铄,听说向满来串门,满心欢喜准备了一桌子菜,锅贴,酥焖带鱼,醋溜木须,还有一道羊蝎子锅。
老太太拉着向满的手,心里?疼惜,但面?上不能表露,怕向满跟着抹眼泪儿,斟酌半晌只?问?了一句:“这段日子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向满不知不觉竟学了沈唯清的语气?,俏皮地答,只?是把话亲口说出来了才有所体会,这几个字背后其实?包含了点逞强的意?味,还有点被掩盖的心酸。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马上就要走??”老太太看了看向满拎着的行李箱。
“对,晚上的高铁。”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看奶奶?”
“我得空一定回来。”向满笑。
羊蝎子还炖着呢。
向满和老太太唠了几句家常,像从前?一样,给老太太收拾家里?,整理药柜。胡同口药店关门了,老太太最近学会了网上买药,还学会了外卖买菜。
“真厉害。”
老人和小孩子一样,都喜欢被夸奖。
向满踩了个椅子站在高处收拾橱柜顶的东西,除了药,还有老太太这一年去医院做检查的报告,以及几个医院影像科装片子的塑料袋。
向满把它们?都摞在一起?,忽然看见其中几个片子上贴着的患者姓名条,手上动?作停了,翻了两张,面?露疑惑,并不明显。
老太太察觉到了。
“哦,那是沈唯清的,他去年闹了点毛病,住了几天院。”
这解释轻描淡写。
老太太故意?的。
来来往往聚散离合,到了这个年纪,早把人生都看透了。缘分不是求来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小辈的事,她尽量帮忙,绝不强行掺和。
可话虽如此。
老太太看见向满拧着眉头抽开那X光片,面?色焦灼时?,还是在心里?替沈唯清松了一口气?。
“他这是伤了?”
“嗯,挨揍了。”
“挨揍?”
“对,三十岁的人了,还毛毛躁躁,一言不合就跟人动?手,”老太太知道内情却?不说,她扶着椅子,让向满下来,“不用管他,他比牛壮实?,早好了。”
老太太盯着向满的脸,很久,忽然笑出来:“小满,最近有见过沈唯清么?”
“没有。”向满的谎话脱口而出,自己都愣了。
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态,只?是不想让老太太知道自己和沈唯清还有联系。毕竟当初是她先当了坏人,如今再纠缠,不论是谁先开的头,都太不体面?了。
“他没去找过你?”
“没有。”话说到这,向满脸上已经是烧红一片。
老太太笑说:“那没事,一会儿就能见着。”
话音还没落呢,沈唯清就推门而入了。
他其实?早来了,老太太刚打发?他去超市买点菜涮着羊蝎子锅吃,他还抱怨呢,学了网上买菜还指使?他跑腿,结果回来便看见一脸懵的向满。
两人四目相对,沈唯清率先挪开眼。
他把手上绿叶菜放厨房,随口一句:“我说怎么今天菜这么丰盛,原来不是为我。”
他并不知今天会碰见向满。
违拗他本意?了,说好不在她面?前?出现的,沈唯清不急,一点儿都不急,谁知这老太太横插一道?
“你俩去把菜洗洗,顺道对对词儿。”老太太憋着笑,“我也?糊涂了,不知道你俩谁在撒谎。”
向满把头死死低着,绕开沈唯清,到厨房洗菜。
袋子里?是娃娃菜和嫩菠菜,向满拧开水龙头,冷水溅到池边,再弹到脸上,似乎瞬间被脸颊温度蒸发?。
沈唯清却?把水龙头又拧上了。
“你那手别碰冷水。”他把她挤到一边去。
向满陡然擡头,狠狠瞪着他。
“有气?别冲我撒,我也?不知道你今天来。”沈唯清压低了声线。他脱了大衣,单手挽起?衬衫袖口,露出一截小臂,自顾自洗菜。
向满看到了挽起?的袖口处有若隐若现的一条细疤,那时?手肘做过手术的痕迹。
她其实?很好奇沈唯清为什么打架,和谁动?手,但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老太太问?你什么了?”沈唯清问?她。
向满深呼吸了一下,浅浅阖上眼,又睁开:“问?我们?还有没有联系。”
“你怎么说?”
“我说没有。”
“哦。”
飞溅不歇的流水声里?,沈唯清悄然挑了挑眉。
向满看见了,于是几分不安地发?问?:“你是不是瞎说话了?”
“没有。”
“那汪奶奶为什么说我们?撒谎了?”
沈唯清擦了擦手,一脸坦荡飒拓:“我说我正重新追你呢,就是可惜,进度有点慢。”
“沈唯清!”
向满觉得自己快被烧着了,怎么会有什么蛮不讲理混不吝的人!
“消消气?。”沈唯清把那一小盆蔬菜塞进向满怀里?,而后腾出手来,用沾着潮意?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耳垂,笑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沈唯清,你是不是记不得疼?”
我怎么扔下你的,你不长记性?
狭小厨房,他们?离得那样近。
向满死死盯着沈唯清那双底色澄澈的眼,手里?抱着绿叶菜,这场景多少有点滑稽,然而沈唯清笑不出来。
他每向前?一步,就逼得向满退后一步。
他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这张脸,这幅牙尖嘴利的模样,想要低头去吻,却?又在鼻尖擦到她脸颊时?堪堪停下。
“我不是不记得疼,相反,我记得太牢了,印象深刻。”他低声说着。
沈唯清这个人很少消极,连叹气?都不常有,但向满在这一刻体会到笼罩在两人周身的阴翳,明明他开口语气?是轻松的,
“被比较,被称斤两,然后权衡利弊,最后被放弃。向满,这滋味儿可难受了,真的。”
他再次低头,这次唇差一点就抵上她的,可看到向满本能后撤,忍了又忍,将动?作停下。
“怎么办?我真不想给你第二次机会了,可我说得不算啊。”
到此处,沈唯清竟笑出来。
那笑容有点苦。
因为爱到深处,众生平等,神无权柄,人无自尊。
只?有被爱的,才有资格挺直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