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
“我们谈一谈。”
沈唯清不理?她。
“沈唯清,我们谈一谈。”
还是不回答
向满感?觉到气场的变化,虽然沈唯清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心温热,可还是能察觉到他周身裹挟的寒意,忽然就有点害怕。
被他一路拉着走出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
公寓楼的走廊很窄,且昏暗,唯一光源是头顶模模糊糊的声控灯,几步一盏,亮了又灭,好像不定起伏的心跳。
到了门口,向满喊停。
“钥匙。”
“包里。”
她还是一样,出门背大包,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随身携带,笔记本,账本,充电宝,耳机,湿巾纸巾,大大小小塞满了。
沈唯清伸手在包底翻,钥匙没翻着,却翻着个冰凉坚硬的物什,借着昏灯一看,是块男士手表。
沈唯清觉得好笑,他这块表去?年旅行回来就找不见了,还以为是丢在了三亚,原来是在她这。
“自己?翻!”他又把包塞回她怀里。
向满靠着墙,因为酒精缘故动作?迟缓,在包里寻了足足半分?钟,才把钥匙给翻出来,哗啦啦一大串。
幸而有?这半分?钟,沈唯清把心里这股火压了又压,总算熄掉,不然一会儿能对她做出点什么事,真讲不好。
你总要承认,就是有?人?能不动干戈把你的理?智击溃。在向满面前,他永远当不成体面人?,所谓原则在她这里通通被?废,轻而易举
向满一进家门先?跑去?卫生间抱着马桶吐。
她似乎总在沈唯清面前失态,一次两次尴尬,三次四次就无所谓了。她难受,甚至指挥沈唯清,帮帮忙,去?把她晾在晾衣杆的毛巾拿过来。
沈唯清冷着一张脸,毛巾扔过去?,然后站在狭小的客厅里打?量四周。
公寓处闹市区,环境差,面积也小,毫无装修可言,套内陈设也都只满足基本生活所需,除了厨房和卫生间,最大物件是一张餐桌一张单人?小沙发。
餐桌上摆着热水壶和水杯,面包掰了一半没吃完,用小夹子夹住封口。又去?冰箱看了看,不出意料,空的,再转去?厨房,打?开柜门,看见里面的方便速食。
沈唯清在厨房站了一会儿,平复心情。
如果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出言嘲讽向满,你换了个城市生活,手里有?点余钱了,还是把日子过成这副德行?
但现在不会了。
沈唯清相信,向满一直在努力的生活,她这样的人?,把她搁在哪里,她都会搏一口气,熬出头来。
并且她习惯给自己?积攒安全感?。
不要命的工作?是安全感?,攒钱也是安全感?。
他以前不懂她,现在懂了,可越是懂,心里就越是一撅一撅地疼。
向满从卫生间出来,脸上湿漉漉的,是冷水。
她迷迷糊糊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原本也想脱的,手都攥住衣服下摆了,可想起屋子里的沈唯清,又停下动作?。
“沈唯清,我们谈谈。”
“我不跟醉鬼谈。”沈唯清关上厨房柜门,砰的一声,“你先?休息吧。”
日子还长,急什么。
这么久都等了。
向满直直看着他:“我没醉,我挺清醒的。”
沈唯清闻言上前迈了一步,站在她面前极近的位置,俯首去?认真观察她眼?睛。她眼?底有?点红而泛湿,这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伸出手掌盖住她的额头,另一只手复又拉住她的手腕。
“行,那走,进去?谈。”
“进去?哪?”
公寓是个开间,一眼?望到底的格局,向满在网上买的免粘的卡通珠帘,简单做了个间隔,算是隔出一个卧室来。
沈唯清拉着她就往里面走,而向满就任由他拉着,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走到床边,她停住了,对沈唯清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哪样?你现在又明白?我了?”
“不会趁人?之危,也不会在感?情上不明不白?。”言外之意,这一刻,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会动我的。
这就是沈唯清。
她把他看得透透的,拿捏他心态这事儿,她做起来得心应手。
果然,沈唯清眼?眸一撇,把手松开了,语气说不上和煦,只是抵着她肩膀往前轻轻一推:“睡你的觉。”
“那你?”
“等你睡了我就走。”
向满睡不着。
沈唯清在,她也不好换睡衣,就这么直挺挺躺着,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严严实实的,只余一双眼?睛。而沈唯清在她那张小沙发上落座。
双双陷入沉默。
向满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你去?拿一下我的帆布包。”
“干什么?”
“你去?拿。”
沙发发出涩响,沈唯清起身又回来,把她的包摊开:“要什么?”
“你的手表,”向满说,“你拿走吧。”
上次她离开得匆忙,回民?宿收拾行李的时候不小心把沈唯清的手表也给装进了行李箱,等她发现时想邮寄,却被?快递告知太贵重了,要保价。
向满这才知道这表价值几何。想想也是,沈唯清周身的东西哪有?便宜货,可越是这样越是不敢动了。
她干脆把手表放进抽屉里,想着日后有?机会再还。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正在如何作?祟,好像她和沈唯清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我不知道是不是没电了。表针不走了。”
“机械表,你放那不动当然不走。”沈唯清把手表重新扣回手腕,“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向满。
他们真正以恋人?的身份在一起也只不过一年。转眼?间,离别竟比相聚多。
但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难???忘,你以为远去?的时间是熨斗,能烫平一切波澜褶皱,殊不知日日夜夜都是折磨,越是折磨,越是深刻。
“过得好么?”问话?的是向满。
“好啊,怎么不好。”
“我猜也是,你这么潇洒的人?生,跟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应该是很不痛快的。”向满说这话?时并未放低自己?,相反,她可怜沈唯清,“我早跟你说过,登山有?摔跤的概率。我最擅长离开,真到了分?开那天,你会很难过。”
“怎么样?感?受如何?”
“高?估你自己?了,向满。”
面子要撑,但心里恨不能把她捏死,沈唯清向后倚靠在沙发背。小沙发承载不了他,有?些逼仄,他盯着客厅顶那盏圆圆的灯,眯起眼?睛,“你现在以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话??安慰?还是挖苦?”
“没有?。”向满很平静,“我不会挖苦你,因为我也不好受。”
一根绷紧到极致的橡皮筋断裂那刻,两端的人?都会遭殃。但向满没有?后悔过。
沈唯清用冒险来形容一段爱情,既然是冒险,旅途的惊喜和愉悦就是最重要的东西。至于结果她可从来没想过他们有?什么好结果。
疼是疼,那是她该得的。
但沈唯清拿得起却放不下。
这和他当初保证的可不一样。
“是怨我了,我不自量力。”沈唯清笑了一声,嗓音凉凉的。
“对。”向满竟然附和,“所以你来找我也是错的。”
“你知道我来找你为了什么?”
“你想跟我和好。”
一霎寂静。
沈唯清的呼吸吊在那,他听见向满言简意赅指出他的那点小心思,把他搭建起来的桥梁炸了个干净。
她说:“别费心了沈唯清。再来一遍,结果也是一样。”
问题的症结出在,爱情在各自心里的位置不对等。
对沈唯清这样的浪漫主义来说,爱情与真心是必然要追求的东西,他能为此周旋,为此付出。但对于向满来说,爱情是锦上添花,她的人?生永远有?更恒久不变、更重要的主题。
沈唯清忽然很烦,他无比讨厌向满这种给别人?贸然下定义的行为。
她以为她是谁?
她见过几个男人?,谈过几段恋爱?就妄谈爱情?
“这些我不想听。”沈唯清打?断她,“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做好打?算的?如果你弟弟当初没出现,你还会不告而别么?”
向满顿了顿。
原来沈唯清知道了这些事。
他还知道更多么?
她不敢去?猜,只是如实回答:“会。我和你讲过,我们的关系注定很短暂,是你偏要上纲上线。”
她说:“我走出来了,你还没有?。”
好一个上纲上线。
好一个走出来了。
沈唯清没了耐性,向满太咄咄逼人?了,这就是原本的她,把自己?武装到头发丝,飙着劲儿要和人?斗,生怕自己?落下风,就算是暂处低处也绝不表现出来可感?情哪是能搬上角斗场的东西?
他倏尔站起身,向满却在同一时间开口:“走之前帮我把灯关了,谢谢。”
“我说我要走了?”
沈唯清去?餐桌挪来热水壶,接水加热,然后又坐了回来。
向满听到动静,厚着脸皮:“我包里有?蜂蜜,一条一条的那种,你帮我泡一个。我怕明早胃疼。”
“你怎么不把家都塞包里?”
沈唯清骂她,却还是依她言去?找,等水开的片刻,他眼?睛一直落在向满包里,落在那个笔记本上。刚他翻东西时笔记本被?打?开了,自然摊开在其中一页,大概是那一页向满常常翻来看的缘故。
沈唯清内心在打?架。
他从来没干过这么丢人?的事,不由为自己?的龌龊心思而惭愧。
可是。
可是凭什么啊?
向满抱着被?子,眼?皮越来越沉。
酒劲儿翻涌上来,她太困了。水壶烧水的嗡嗡微鸣像是在洗刷大脑,也盖过了沈唯清翻动纸页的窸窣声响
沈唯清阖上笔记之时,脑海里就剩一个念头:这年头,能用脑袋记的东西就别靠烂笔头,向满这习惯,迟早吃大亏。
就比如现在。
沈唯清心情忽然好起来了,刚刚的气恼烟消云散。
等水温了端过去?,发现床上人?已经?睡着了。他在床边坐下,没怎么纠结,伸手过去?,轻轻捏了捏向满的脸。
“向满,好一张会骗人?的嘴啊。”
发现她没反应,心里又痒,干脆俯身下去?,亲亲她的唇角。再起身时,被?自己?这过于纯情的小动作?给逗乐了。
又不是十几岁青春期谈恋爱,干什么呢这是?
但没办法。
在向满面前,他毫无办法,万千巧宗都不奏效了。
既然一切都返璞归真,那么真心,我们只论真心-
第二天向满起晚了,醒时渴得厉害。
家里没有?第二个人?,可是床头柜上的蜂蜜水不是隔夜的,还温热着,这昭示着沈唯清刚走没多久。他在她那张小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一杯没够,向满又去?给自己?煲了一壶热水,回来摸出手机,处理?密密麻麻的工作?消息。
云梓请假,说是今天要回学?校考试。
向满准了假。
一店店长拍了张小票照片,说是隔壁美容院老板一大早来买了好多维生素和保养品,还有?阿胶膏。
向满想了想,给美容院的店员发消息,在她们那办了一张年卡。
然后是齐星晗的信息,问她定好票了没。
公司下个月春节前要开年会,让她务必回去?一趟。
向满其实抗拒回到北京,她很怕见到自己?想要逃开的人?,虽然偌大城市概率极微,向延龙应该只在学?校活动。但她还是不想冒险。
“小满,我知道你不爱这种场合,要是以前我就依你了,但这次不行。”
齐星晗把她当成典型,一年时间独自拓开一个城市的市场,三家店开门营业,第四家店正在筹备,齐星晗要给她当众奖励。
向满脸都涨红了,可架不住齐星晗的强硬态度。
最终只能答应。
继续翻微信。
除了工作?消息,没人?找她了。
昨晚他们并没加回联系方式。
如今的状况是,沈唯清想要找到她轻而易举,她却摸不着沈唯清的边儿。这身处明处被?人?窥探的滋味儿可不好受,心里发慌。
谁清楚沈唯清还有?什么后招。
她也不知自己?昨晚是否把话?表述明白?了。
洗漱,化妆,换衣服,准备出门。
向满拎起自己?的帆布包,笔记本却从包里滑出来。
她可没有?把水笔夹在纸页里的习惯,正疑惑着,看见那一页的内容,弯腰探出去?的手臂一僵。
那是她更新过的计划表。
在来到新城市以后,那些已经?完成的计划被?勾画掉了,暂未完成的保留了。除此之外,还陆陆续续添了几条新的。
第一条,在喜欢的城市买一套房子。
这个有?点难,她没有?走过几个城市,更别提在其中挑出最喜欢的。但她觉得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她会见识天大地大。
第二条,买一辆车,括号,二手的。
这是钟尔旗给她的建议,在城市交通不算拥挤的城市,自己?开车更方便,但要买就买个二手的,因为车嘛,入手就贬值,她自己?也买了一辆二手电车代步,挺方便的。
第三条,去?小樽旅行。
向满乘过了飞机,有?些迷恋在高?空眺望层云的体验,如今又想尝试飞去?更远的地方了。
她想去?看看那个拥有?童话?滤镜的梦中之境,承载她为数不多少?女幻想的地方,也想看看沈唯清给她带的礼物究竟是在哪里买的。
当时她离开,把那些礼物留在了沈唯清家里,多少?有?些遗憾。
第四条,继续升学?。
向满了解了一些成人?自考的新政策,还咨询了一些机构,就像当初自己?咨询医美、要治好这双手那样不辞辛劳。
怀揣愿望时,一切麻烦都不算是麻烦,那是到达目的地的必经?之路。
她可以自考本科,还可以考在职研究生。
齐星晗和杨晓青都比她懂得多,有?时开会听她们讲话?,偶有?不懂之处,又不好意思当面问。既然不好问,那就干脆自己?去?学?。
第五条,把沈唯清忘干净。
这也是最后一条
当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写下这句话?,向满已经?记不得了,应当是某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深夜,冷汗浸透她的后背,她抱着膝盖,狠狠哭了一场。
梦里,沈唯清用那样破碎的、被?伤透的眼?与她对视,他们明明相隔很远,眼?神却如有?实质,化为一双坚硬的手,死死捏住她的每一寸骨肉,那样疼。
她抹干净眼?泪写下这条,因此笔迹稍有?歪扭,不如前几条那样端正。
一如原???本行走在预计道路上、却不小心被?沈唯清搅乱了的这一段人?生。
尽管不想承认,尽管嘴硬。
但深沉的夜最能鉴人?心,黑暗里,有?些东西无处可藏。
此刻。
向满捏着纸张的手指泛湿,布了微汗,她几分?疑惑地看着最后一条,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在上面画了巨大的一个叉。
还有?一行字做点评,不是她的笔迹,她没有?这样锐利的笔锋,只有?自信而张扬的人?才会写出这样的字,有?那样不由分?说的侵略感?,一笔一划,在她心里翻起连天巨浪。
“向满,真诚一点。”
沈唯清这样写道。
如果说纸上这些东西有?难易之分?,向满并不怀疑,最后一条是最容易的。
前面那些愿望要她持戟亲征,一步步往前,结果未知,时也命也,强求不了。而最后一条毋须努力,靠时间就行了。
因为时间无边无涯,泛舟其中,再大的波涛最终也会归于平静。
总有?那么一天的
前提是,那个人?不要再出来兴风作?浪了。
向满想骂人?,拿出手机却找不着联系方式。她想问问沈唯清还要不要脸了,偷看别人?东西,君子行径?
她不知道的是,沈唯清从来就没想着在她面前当君子
门被?叩响。
向满踢踏着拖鞋去?开门,却从门缝里看到沈唯清。
人?没走。
他手上是刚从楼下买的早饭,几分?嫌弃的拎着沾油的塑料袋,对上向满愤愤表情,忽然乐了,调侃的语气:“怎么?又梦见我了?”
向满没让他进来,砰一下把门砸上了,差点撞上沈唯清的脸。而后转身,缓缓蹲了下去?,背抵门板,手掌撑着同样冰凉的地砖。
以此压抑蓬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