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旅行
网上说,当你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以第?三视角观察梦境时,这叫清醒梦。
意味着你没有睡沉,正在濒醒的边缘。
向满梦里的一切像是老旧照片,洋洋洒洒铺了一层尘土,她用手拂了拂眼前,这才看清,梦里的场景是家那边县里最?热闹的一条街。
梦里的她坐在一家米粉店门口愣神?儿,店门口的塑料棚下挂了一颗白灯泡,蚊子砰砰往上撞,米粉店老板一边收摊一边用问她,用的是家乡话:“这么晚了,不回家?”
向满抠了抠石阶边缘,说:“等车。”
这么晚了,哪里还有车?
她只是不想回家。
那时她刚挨完向斌的一顿揍,向斌驳了她去外地继续读书的哀求,并?勒令她,你不是和老赵家那小子好么?告诉他?,让他?家赶紧来提亲,把?事儿定了,你别当那赔钱货。
而?赵呈呢?他?知道向满的心思?,对她说:要?是你真想出去看看,见见世面?,那咱们就跑吧?
向满考上的大专不远,就在本省,但对她来说也是从来没?出过的远门,要?提前来街上买点吃的和用的。
直到此刻,她依旧心下怯怯,又害怕又愧疚,离家出走,是多?么大胆的决定。
她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思?考,来理清思?绪。
谨慎的人从来不妄下决策。
米粉店老板看出她撒谎,也没?多?问,只是把?当天剩的一截卤猪尾和半个卤猪脚装起?来,递给她:“小小年纪,赶紧回家。”
向满在打烊了的米粉店门口一个人坐到了天亮,终于下定决心,回家简单收了几件衣服。
再然后,她和赵呈一起?坐上了离家的大客车。
赵呈看见她包里的证件,吓了一跳:“你偷户口本干什么?”
客车满满当当,向满挤在末排,山路颠簸得她直想吐,忍着恶心回答:“我去改名。”
那时向满已经成年,具备改名权利。派出所?户籍部门按流程办事,提交资料时有一项更名理由,向满不知道该怎么写,坐在办事窗口前,迟迟不落笔。
经手资料的工作人员是位女性,是能当向满阿姨的年纪。她看了一眼向满的名字,又看了一眼向满,环顾四周,然后极小声地提醒了一句:“一般来说,要?么是重?名太多?,要?么是名字有歧义?,影响日常生活,你这两个都写吧。”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这个办事窗口前,她不知见过多?少个“招娣”。这些女孩子在有意识、有自由、有能力以后,尝试着自救,尝试着掌控人生,先从掌控自己的名字开始。
当然,也不知还有多?少“招娣”,因为这样那样的苦衷,依然顶着这名字生活。
她看着眼前握笔写字的女孩。
不过刚成年的年纪,又瘦又小,内向不多?话,一双黑眸里却像是憋着劲儿似的,在“变更后”那一栏,一笔一划,及其用力地写下自己设想好的名字——向满。
要?圆圆满满。
今天开始,我要?一点点地,把?人生所?有缺口都填平;
以后的日子,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日子,一定是圆满的。
向满看到梦里的自己在掉眼泪,拿着新身份证的女孩从办事大厅走出来,站在门口,大颗眼泪往下掉。
向满伸手想去帮她擦,却怎么也触不到实质。
特别特别明媚的天气,纯蓝苍穹,一丝云彩都没?有。
热辣阳光让人眼晕。
她感觉到热,也感觉到疲惫。
直到身体有意识,腰被人从后面?揽紧。
她微睁开眼,看见的是沈唯清卧室里的高级陈设。
窗帘密不透光。
沈唯清就在她身后,抱着她入眠。
他?昨晚也是一夜未睡,此刻俩人都需要?补觉。察觉她醒了,他?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掌心轻拍她,像哄从梦魇中惊醒的孩子:“继续睡,还早。”
“听话。”他?这样哄。
向满又阖上了眼。
冥冥中思?索的却是,我该听谁的话?谁才是永远站在我这边的人?
除了我自己,还会有谁?
向满又做了一个梦,这次不再是旁观者了。
她梦见赵呈,他?就在她面?前,掐着她的脖颈,指节死死叩住她的喉咙,很生气的模样吼她:走,跟我回家。
她不肯,于是眼前的脸开始变幻。
变成向斌,变成弟弟。后来又变成沈唯清
可他?们吼出口的都是同一句话。
向满这下彻底惊醒,一股气坐起?身,脑门上全?是汗。
卧室门没?关,外面?有声响。
她拢了拢头?发,下床,走出去,看见沈唯清在做饭。
外面?已经是晚霞漫天。
他?起?得比向满早,怕她胃肠还是不舒服,做的都是简单清淡的菜,小炒藕片,白灼生菜,还有一道素烩,保鲜箱里是刚送来的新鲜的水蜜桃,他?用水果刀小心剃核,切成一瓣瓣,回头?看见睡得一脸懵的向满,把?果盘往她手里递:“去,端桌上去。”
向满吃了一整盘桃子,人总算清醒过来,张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哑,沈唯清幽幽看她一眼:“帮你挂号了,明天再去一躺医院,这次直接做胃镜。”
她从前总吃那些速食,还爱吃辣,胃肠能好就出鬼了。
向满摇摇头?,她想解释,胃是情绪器官,自己只是心情不好才有巨大反应,可又看见垃圾桶里的东西——沈唯清把?那辣椒酱连瓶一起?扔了,怕她看见会烦。
他?其实是最?心思?细腻的人。
他?什么都知道。
“我弟弟有联系你吗?”
沈唯清不擡头?:“不知道,手机在那,你自己翻。”
向满真就拿来他?手机重?新确认了一遍,确定他?和向延龙的联系方式已经双向拉黑了,心里才松泛几分。
她告诉沈唯清:“如果我弟弟用其他?方式联系到你,你不要?理他?。”
“还能通过什么方式?”沈唯清说,“这世界这么大,你要?是铁了心不想被人找到,别人就算捅破天也没?用。”
他?猜到了向满和弟弟必定是因为什么事起?了冲突,且这冲突还不小,但他?不能问,也知道不该问。
说来奇怪,他?一直都觉得向满身上有秘密,如今,这秘密终于朝他?打开了一个口,他?却完全?没?有探究的欲望了。
因为向满的反应让他?心慌。
沈唯清其实没?怎么体会过这种名为心慌的情绪。
他?静静盯着向满的脸,自她眉眼,到鼻梁,再到那瘦成一个尖儿的下巴,满腔疑问也只能咽下,心慌像是蓬乱的野草,幕天席地地生长,向上顶,向上攀,搞得人不得安宁
向满却是他?的对照面?。
一夜未归之后,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平静地没?有一点儿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沈唯清知道,自己在卫生间门外听到的那声微弱的啜泣不是假的。
向满很听话,非常听话。
让她请假去医院检查,就乖乖去医院检查,让她吃药就吃药,让她按时吃饭就按时吃饭,可她越是听话???,沈唯清就越是觉得不对劲儿,他?甚至觉得向满是那天晚上出去撞了鬼,被人夺舍了。他?极其幼稚地想要?故意激怒她,逼她和自己斗嘴。
不是喜欢骂人吗?不是喜欢吵架吗?不是牙尖嘴利爱咬人吗?
他?坐在向满身边,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着向满一言不发搭积木,擡手,把?她刚拼的那一块给掰了下来。
向满看着他?。
“错了,这里是三齿。”他?说,“教你多?少遍了?你这得做多?少无用功?”
向满歪着脑袋看了看,点点头?。不消他?动手,自己就把?错了的全?拆了。
“”
“向满。”
“嗯?”
“你这些天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觉得你这脑袋里没?憋什么好主意呢?”
他?的手掌盖住她的后脑。
她刚洗过的头?发,软软的,淡淡的香,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里,被缠绕,被包裹。
沈唯清觉得自己这颗心越来越软了,在向满面?前。
她不知不觉改变了他?太多?东西,无声无息地,就比如他?以前从不觉得男女之间应该有孰强孰弱之分。他?一直认为,健康的爱情是旗鼓相?当的,是针尖对麦芒的,生活则是切磋,有来有往才有意思?。
可向满让他?有了新感悟,男人可以在任何事情上不服输,唯独感情一事是个例外。在你深爱的女人面?前,你要?居于劣势,你要?擡头?仰望,你要?习惯追随。
沈唯清觉得向满捏住了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血管,她松手,他?周身便有血液可流,她紧握,他?便离命悬一线不远了。
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向满把?手上这几块积木拼好,侧身躺下,头?枕在沈唯清的腿上,像只猫。
“你觉得我哪里不对?”
沈唯清捏她耳垂:“现在就不对。”她什么时候这么黏人过?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接下来说了一句多?么大错特错的话:“没?见你这些天跟你弟联系,姐弟俩,有什么解不开的仇?”
“刚认识你我就觉得,这小姑娘年纪不大,一脸苦大仇深,”他?掐她脸,“后来发现你基本不和家里人联络,还以为你跟我一样,现在看来是错了。”
向满一动不动,语气特别平静:“哪里错了?”
“我不联系,是因为我不需要?。”沈唯清说,“你呢?你是么?”
你不是不需要?关爱,你是在躲。
至于躲什么,我想听你告诉我。
等你判定,我可以走进你,可以知道你的秘密。
“我过几天要?出差。”沈唯清说。
“去多?久?”
“十天左右。”
“好。”
向满答应得浅淡,可沈唯清心里总觉不对劲儿,他?强硬掰过向满的脸,仔仔细细看她眼睛,好像真能辨别出什么似的,似笑非笑地逗她:“你不会趁我不在家干什么坏事儿吧?”
能干些什么呢?
离家出走吗?
向满想到这里忽然笑出来,双手擡起?,拢住沈唯清的脖颈:“放心。”
你放心,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还不到时候
沈唯清去机场那天,向满和他?一同出门,却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车给你,你开走。”
向满没?接:“我还是不敢上路。”
“出息。”沈唯清揉她脑袋,“等我回来,带你练车。”
“好。”
之所?以往西走,是因为姜晨父亲回北京来复查,姜晨借此机会带父母一起?去八大处爬山祈福,约向满一起?。
八大处在石景山,因为三山之间共有八座保存完好的佛寺古刹而?得名。向满原本不想打扰别人家庭团聚,却耐不住姜晨软磨硬泡,她说自己缺了个帮忙拍合照的人。
“不瞒你说小满姐,我以前总觉得日子那么长,很多?事都不着急,可是我爸病这一遭我才觉得害怕,我翻了翻自己手机相?册,连一张爸妈照片都没?有。”
怕上了年纪人太累,姜晨给爸妈买了缆车票,自己则挽着向满的手,她们沿木质栈道一路向上。
暮夏初秋时分,山间尽是好风光,向满第?一次和姜晨说这样的话,她说:“姜晨,我其实很羡慕你。”
羡慕你勇敢,羡慕你莽撞,更羡慕你拥有可以包容你莽撞,给你机会成长的家人。
山上游客特别多?,姜晨被石阶绊得踉踉跄跄。她抓着向满的手臂借力,朝她笑:“我还羡慕你呢,小满姐。”
“你是不是要?走了?”她问。
“对。”向满点头?,“定好了,下个月。”
“那我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找你玩吗?”
“当然。”
途径寺庙,灵光寺,主开智开悟。
人群之中,香火鼎盛,姜晨去请了香,拉着向满一起?叩拜。
向满还去法物流通处请了两串香灰琉璃手串,姜晨问她:“我刚替我爸妈求健康来着?小满姐,你求什么?”
说完又赶紧捂上嘴看四周,小声问向满:“这是不是说了就不灵了?”
向满笑说这有什么要?紧。刚刚叩拜之时,她看到前面?一个香客跪在蒲团上泣不成声,忽然想起?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一句,关于当代?年轻人为什么爱上了拜佛?
不是因为真的需要?求些什么。
而?是有些说不出口的话,有些难宣于口的委屈,佛祖会知道。
莽莽林海之间,高香直上云霄
过了两天。
向满也和钟尔旗约了饭。
就在钟尔旗公司楼下,一顿午饭简餐。
钟尔旗如今忙到脚不沾地,产品新版本测试,她告诉向满,自己已经连续一周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等到产品上线,她要?给自己放大假。
“那你可以和姜晨一起?来找我,等我安顿下来,给你们发地址。”
钟尔旗一听便知向满是要?走了,心说完蛋,再没?人能一起?喝酒了。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上个月,我听到了点郭蒙的消息。”钟尔旗低头?挖饭,说起?那个人,她不似半年前那样激动了,反倒像是在讨论一桩事不关己的闲事,“我大学学姐,做hr,她接了郭蒙的简历,给我透消息,说郭蒙这几个月一直在找工作,好像很不顺利。”
“之前那件事闹得有点大,他?本来换了家公司,马上要?入职了,结果背调被卡。他?前同事说他?私生活混乱。”钟尔旗说到这里哈哈大笑,“小满,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很痛快?但其实并?没?有。”
向满问原因,钟尔旗却说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是心下平静,毫无波澜。
“我对他?连恨都没?有了,他?好死赖活都跟我没?关系。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放下了吧。”
那年跨年夜,许愿自己收敛火爆性格、要?变得沉稳些的女孩子,如今真的如愿变得稳重?。她甚至对背叛过自己的男人都能一笑而?过,不入眼不入心。
你说时间多?神?奇?
又过了两天。
向满去店里,把?店长工作做最?后收尾和交接。
向满春节时替值班的年轻店员小姑娘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几分羞赧地问她:“小满姐,我想找你帮忙“
向满把?她工服衣领翻好:“你说,但不可以替你值班了。”
“不是不是,”小姑娘指了指墙上,和营业执照等证件一同悬挂在店里的,是向满的执业药师资格证,“小满姐,我听说你要?调走了,我知道我现在肯定不够格,但我也想考那个证,以后我也想”
我也想当店长,我也想像你一样,有明朗的职业上升途径。起?码有个努力的目标。
“好。”向满说,“改天我把?我用过的考试书和笔记送给你,但你要?好好留着,因为那也是我的前辈送给我的。”
她还记得孙霖,那个因为结婚生子被迫离职的同事。店员之间会比较绩效提成,当初她们是竞争关系,可当孙霖离职时,却把?自己多?年的心血都送给了向满。
孙霖那时说的话,向满一直记得。
她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仇怨,我只是比你年纪大些,我现在的难堪和困境你迟早也要?经历,我祝你好,更祝你选对路。
同为女性的惺惺相?惜,向满体会了,如今也把?这份心意转交出去
工作收尾结束,向满把?夏季度绩效表发给杨晓青。
这是她最?后一次以下属的身份给杨晓青“汇报工作”,却意外得知,杨晓青请了几天假回老家了。
杨晓青工作狂,向满在她手底下这么多?年,几乎没?见过她告假,觉得稀奇。
她们打语音电话讲工作,杨晓青那边却忽然传出一句清脆的喊声:“妈妈!我打不开!”然后是小孩子的爆哭。
杨晓青慌慌张张挂了电话。向满等了两分钟,那边才回电过来,???杨晓青有些喘,语气也有几分试探,她赌向满刚刚没?听见:“我小外甥女,把?饭碗打碎了。”
向满笑了笑,主动把?话题掀了过去,继续说绩效,没?提刚刚的插曲。
其实不是外甥女,是杨晓青的女儿。
杨晓青并?非一直没?结婚,她三十出头?的年纪,其实早就成家,老公和孩子都在老家,向满一直都知道。起?因是她有一次不小心撞见杨晓青和孩子打电话,语气温柔宠溺。
还有那年春节,杨晓青给向满发来一张年夜饭的照片,照片里有一只小手在够桌上的橙汁。
每个人都有苦衷,每个人都有秘密。
向满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年,也不做那个捣蛋的人。
是好几年以后了,杨晓青真真正正和向满坦白自己的时候,聊起?这些年对孩子的亏欠:“孩子在老家,爷爷奶奶带,我只有春节才能挤出时间回去看看,要?不是孩子要?开家长会,必须妈妈去,我也不想请假的。”
杨晓青的难处在于,她不敢对外宣称自己有家室有孩子,就比如区域经理这个位置,要?经常出差,频繁加班,她有时真心惧怕别人的“体谅”,因为别人会说:别太辛苦了,还是以你的家庭和孩子为重?。这次出差,要?不换别人吧?
很多?机会就是这样丢的。
杨晓青不想这样。
“当初孙霖离职我其实是劝过她的,但她太犟了,一点点不公平都忍不了,可我们都是女人,从小到大遇到的不公平的事那么多?,早该习惯了啊,”杨晓青对向满说,“万幸啊小满,咱们公司老板齐总也是女的,很多?难处她能理解,不然”
不然日子更不好过,向满明白。
就好比她调岗去外地做负责人,看着是升职,其实是个苦差,齐星晗做主,悄悄给她加了点薪资,对她说,小姑娘在外,还是租个安保好一点的小区,别图省钱。
向满其实庆幸,自己行走至今,没?有遇到过“坏人”。
大家都是凡人,有自己的私心,欲望,苦衷,和梦想。
浮浮沉沉里,努力擡头?。
去换一口气,去踩一条路
向满把?工作对接完,整个人忽然变得无所?事事,这样的休息实在太难得了。
她18岁那年离家出走,21岁那年来到北京,还有一个月,不出意外,她将在另外一座城市,迎来自己的27岁生日。
向满把?自己这些年用过的所?有账本都按顺序整理好,装在纸箱里,那张计划表也夹在其中,一齐搬进沈唯清家的杂物间。
东西收拾好,行李整理完,她把?所?有时间和精力全?都放在了那个未完成的积木上。
向满见识过沈唯清工作时的严苛和执着,对于作品,但凡一处不满意,他?会推翻思?路重?来,送他?积木的这位搞建筑的朋友似乎和沈唯清一样,说好听了是构思?精巧,说难听了是想法刁钻。
这只是一个古建筑的缩小版模型而?已,可没?有一处是粗制滥造,向满连赶工了两天,最?后建筑封顶的青瓦要?一层一层叠上去,那小块积木指甲盖大小,令她头?昏眼花。
沈唯清和她视频,远程指导,最?后把?自己也惹烦了,几分不耐:“放那儿吧,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拼不成就拼不成,你较什么劲呢?”
向满对着图纸皱眉:“就差一点点,太可惜。”
沈唯清去跑展会,这些日子每天和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耐心早就告罄,最?后一点点好脾气留给了向满。
他?隔着屏幕,看向满凝神?思?索的小模样,心里痒,恨不能现在就飞回家,倒也不是急着做点什么,哪怕捏捏她的脸呢?
“你都不说想我。”
向满看他?一眼,说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我就在家,等你回来。”
废话,不然你要?去哪?
向满不回答,继续埋首她的“事业”
倔起?来也是有点道行。
又过了两天,沈唯清收到了向满的成品图,层台累榭,红墙青瓦,足有半人高。
她真的做到了。
“我拼好了。”
沈唯清几乎在同一刻定好回家的机票:“行,等我回去监察质量。”
在沈唯清回来之前,向满在家还迎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
苗灵带着孩子在北京游学,游学结束,她把?孩子托给阿姨,一个人来访。
她是第?二次来沈唯清的家,上一回她趁沈唯清不在,把?这砸了个稀烂。沈唯清到底碍着沈建安,没?跟她计较。这一回,她想和沈唯清好好聊一聊。
向满穿着家居服打开门,和门外年轻靓丽的女人对视一眼,两个人都迷惑,但苗灵率先反应过来,她上下打量向满,然后笑了声:“他?不是说自己没?谈恋爱么?人都住到家里来了。”
向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陌生的女人聊起?天。
可能是因为她要?离开这座城市,很多?人以后不会再见,面?对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会放松警惕。
苗灵非常坦率地承认,她能和沈建安在一起?,是自己走了狗屎运。她仗着几分姿色,游走于各个高档场所?赚外快,被人引荐给沈建安时还不过二十岁。
怀上孩子不是意外,是福气。
她这样说。
“老沈养着我和孩子,但一直不跟我领证,反倒愿意给他?前妻买房子买地的,凭什么啊?”苗灵坐在沙发边,袅袅婷婷,确实漂亮,“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手上空空。要?不怎么说她们这种有钱人才精明呢?妈的,处处跟我藏心眼子。”
苗灵说话时,向满一直在看她的手。
那真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指纤细修长,长而?尖的指甲涂着裸色甲油,甲床边缘连一处死皮都不见。
向满也不想这样比较。
可她还是不自觉地攥起?了拳。
“我找沈唯清没?别的意思?,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想拜托他?,老沈其实很听他?这儿子的话,起?码劝一劝,给我个名分啊?”苗灵眼珠一翻,嘴唇轻轻抿起?,她还想在向满身上做文章,“女人才能体谅女人,你应该明白我的,对吧?”
苗灵反复地上下打量向满,向满也不动,任由她瞧。
目光始终落在她那双漂亮的手上。
“我是真没?办法了,”苗灵说,“老沈这些年也没?闲着,在外面?的女人也不少,再过几年,我被扫地出门也不是没?可能。”
说到这,苗灵啐了一口:“我当初就因为跟了他?,大学都没?读完,现在让我出去,我一个人活不了的。”
向满终于擡起?眼。
她看着苗灵一张一合的薄唇,问:“你读过大学?”
“废话,这种有钱人都假清高,我没?点墨水,他?能看上我?”苗灵翘起?腿,说了一个挺响亮的大学名字,“我爸妈都是老师,当初就为了我跟沈建安这点事,跟我断绝关系了,我要?是混到头?来什么都没?,我怎么回去见他?们?”
她终于肯起?身,十分诚恳地牵起?向满的手。
因为踩着高跟鞋,她比向满高许多?,两只截然不同的手交叠在一块。
“你既然跟老沈他?儿子在一起?,证明我们是一样的人,你一定能体谅我,对不对?”
向满直视着她的眼睛,许久,缓缓从她滑腻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我们不一样。”
苗灵挑眉。
向满再次重?复:“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这场无意义?的聊天到此为止,她不想再理会了。先给沈唯清打了个电话,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把?苗灵一个人留在家里。
“你是沈唯清的客人,自便吧。”向满说,“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想要?的,我会自己拿。
别的,我也不稀罕
向满去了汪奶奶家。
老太太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知晓她全?部秘密的人,因此,得知向满要?离开的消息,老人家没?有任何惊讶。
向满最?后帮老太太按了按腿,量血压血糖,整理了药柜,还把?自己在八大处求来的香灰手串送一条给老太太。
“祝愿您健康。”
药店店员每日迎来送往,最?常打的招呼便是这一句,但没?有哪一次比今天更用心。
老人家也是这座城市里第?一个给向满善意回馈的人,向满真心希望老人家健康长寿。
老太太只问了向满一个问题:“小满,这些年,累不累?”
向满先是摇了摇头?,而?后顿了顿,又笑着点点头?。
怎么会不累呢?
可是,但凡想要?好好过日子,哪有人是轻松的?
“我还以为您会问我,我和沈唯清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得,我才不管你俩呢,看他?本事吧。”老太太摆摆手,“不过小满,我了解你,你性格内敛,不代?表你无情无义?,你和沈唯清的路还很长,远没?结束呢,奶奶就说一点,你别为难自个儿。”
不管做什么选择,总会有取舍得失,只要?思?考一点,你最?想对得起?谁?
向满在老太太家吃完晚饭才回去。
家里亮着灯。
向满还以为是苗灵没?走,定定一看,沈唯清风尘仆仆,站在客厅中央,他?刚从机场回来,到家就一直在打量她的“作品”。
“手艺不赖。”沈唯清伸手想去碰一碰那斗拱飞檐,却被向满一巴掌拍掉,“不许碰!”
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呢!
向满没?有问沈唯清和苗灵是怎么交涉的,那是他?的家事,她无意沾染。只是环抱住沈唯清,脑袋搁在他?胸膛,微微阖上了眼。
沈唯清没?有打扰她,只是以同等力气回抱。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怎么了这是?”
也不是很久没?见吧?从前怎么没?这样黏人?
向满不说话,隔了许久,只是轻轻问沈唯清:“你累不累?”
沈唯清会错了意,低低笑了声,掌住她后脑,逼她擡起?头?来:“你总得让我洗个澡?”
向满却直直看着他?,那眼神?太深,太真,让人心尖一跳。
“如果你出差不累,愿不愿意再和我出一趟远门?”
“去哪?”
“去旅行。”
向满去衣帽间,把?两个行李箱推出来,这让沈唯清有些意外,这么急?行李都收好了?
“沈唯清,我们去旅行吧。”
向满的眼神?再诚恳不过,仿佛这就是她当下最?真挚的愿望。
每每被她如此注视时,沈唯清总觉心间有隆隆声响,像是夏末最?后一场雷雨,也像是初秋的风席卷而?来。幕天席地,声势浩大。
他?怎么可能拒绝?
因为声响褪去之后,他?的心里总会变得空无一物。
她说什么他?都应。
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