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选择
向满翻了个身,面对着沈唯清,亲吻他的?眉骨。
以为他睡着了,这个吻多少有点过于清浅和小心,谁知沈唯清悠悠睁开眼,那表情分明是?嫌她没诚意,然后不由分说欺身过来,以更重的力道侵占她的每一缕氧气。
这座城市永不休憩,整夜都是?亮堂堂,夜色照进他的?眼睛,像是?一副以油烘过的抽象水墨,向满仔仔细细端详那眼睛里的?底色,却被沈唯清擡手盖住。
“我酒醒了,你还睡不睡?”
向满不说话。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想要就是?想要。
一双手腕都被沈唯清掐着,锁在耳侧,没了借力的?支点,整个人便更像被洋流裹挟的?游鱼,沈唯清低头允吻她脖颈时,正?值她被裹挟至漩涡中心。
情/欲之事?上,沈唯清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她的?每一处命门。
失控时分,她难耐地去喊他名字。
后面还跟了一句什么,含混不清的?,揉在他们?交复叠起的?呼吸声里。
沈唯清当时没听?见,是?在第二天一早才忽然想起来,问向满那时究竟说了什么?
向满坦言回答:“我说,你好厉害。”
沈唯清一口咖啡呛在喉咙。
他以难以言说的?目光看向向满,一时间不知是?该感?谢她的?夸奖,还是?欣慰她的?坦诚,在这种事?情上被表扬,身为男人该作何反应?
向满知道他误会了,却也?未做解释,咬下一口餐包,索性成全他促狭的?好胜心。
她原本的?意思其实是?,沈唯清,你很厉害。
你让一个从不会心软的?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抉择时期期艾艾,犹豫不决,这是?多大的?本事?。
你在这段关系里好像居于低处,但实际上,你的?每一处退让和?卑微都化作斧钺钩叉,在我心上狠狠地捣。
你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说服我。
向满逐渐理清了思绪,她想先?把工作安顿好,在离开北京之前,和?沈唯清开诚布公好好谈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工作安排,还有即将去往的?城市。
在婚姻恋爱观上,她和?沈唯清有全然不同的?立场和?坚持,这矛盾始终存在。向满也?决计不会允许沈唯清真的?追随她而来。
至于两?人身处异地以后,这段感?情能存续多久,全凭天意。
这是?她对沈唯清一再?心软之后,违拗本意做出的?折中取正?。
转眼便是?七月流火之时。
盛暑溽热迈入鼎盛。
“把你弟约出来,就说上次没喝好,我再?请他一回。”沈唯清这样对向满说。
入夏,车隽老公的?融合餐厅延长了晚上的?营业时间,请了调酒师,划分一面外墙做小档口,门口等待区摆上小马扎,只做外带鸡尾酒和?果啤。五道营胡同晚上总有端着冷饮散步的?年轻人,在一爿爿餐厅和?酒吧间穿梭,消解良夜。
向满觉得?沈唯清要么是?对自己有误解,要么是?对向延龙有误解,擡头看一眼他,继续搭手上的?积木。
沈唯清亲手打磨了几块小木料,刚刚好填补积木的?空缺,手艺不错,除了颜色稍有色差,其他都很完美。
“你喝不过他。”
酒量这东西能练,但大半还是?靠天赋。沈唯清笑得?颇有几分不怀好意:“我悄悄搞两?杯不含酒精的?,你弟看得?出来么?”
向满点头:“可以,只要你不要这张脸。”
沈唯清大笑出声。
沈唯清说过,自己不喜欢北京的?春秋冬,唯独夏天,太阳降下去,找个车流不旺的?街道随便一转,晚风里稍浮几分温柔意味,有点旖旎良辰那意思了。
只是?向满最近愈发忙,她总去总店办公室开会,还经常和?齐星晗打电话,俨然一副工作狂人的?模样,其它任何事?情,包括情之一事?在她这都变得?兴致不高。
沈唯清稍有一点吃味,因为她一连拒绝了他几次晚上出门约会的?邀请,他自嘲说,刚在一起没多久,怎么就像是?没了情趣的?老夫老妻了?朝夕相处尚且如此,若真是?日后他离开北京,回来时再?想见她,是?不是?得?约档期了?
他将向满困跪在沙发一角,自背后撩起她的?头发,却不允许她回头向他讨要一个吻,力气很重?,也?很疯,如同一种恶劣的?惩罚,最后时分附在她耳畔轻声探问:“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向满只说自己要升职了,事?情很多。
“速度够快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笑递进向满的?耳朵,“升职给加薪么?”
废话。
向满其实很没出息地提前盘算过,离开北京,生活成本变小,与此同时薪水更高,这意味着生活质量会上一个大台阶,也?能攒下更???多。
这会是?她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她在这里的?故事?快要迎来终章,而向延龙的?故事?才刚开始书写?。
向满为数不多的?休息日里,本想带弟弟逛一逛北京城,起码把各个有名的?景点走?一遭,却没想到,向延龙比她还要忙。
烧烤点每天上午10点上班,清理店面,接中午客人。下午短暂休息,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晚餐高峰。
夏天夜宵客人多,一忙就忙到凌晨。
向满以吃饭为由悄悄去看过,可是?却没瞧见向延龙,后来才知道他不在前堂,是?在后厨帮忙打下手。
“经理说我说话有口音,让我到后厨去。”
向满愣了下。她之前听?惯了,并没意识到向延龙的?口音问题。
白色的?工服套在向延龙身上,有些大,领口那也?空荡荡的?,向满帮他整理领口和?袖子,然后锤了下他的?肩膀,逗他:“没关系,会好的?,大学毕业前考个二甲没问题吧?”
向延龙挠挠头,笑了。
向满从来不会为向延龙的?未来操心,他那么聪明,又踏实能吃苦,固然北京遍地是?钻石,可他经受过打磨与淬炼,未必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七月步入下旬时,老家省份高考批次录取开始。
录取信息是?向满上网查的?,果不其然,是?向延龙心仪的?那所学校。
向满高兴疯了,抱着电脑埋首在被子里,沈唯清去拍她屁股:“鸵鸟,顾头不顾腚呢?”
他把被子一掀,向满钻出来,抱住他的?腰,又是?一顿又哭又笑。
沈唯清沾了一手的?眼泪鼻涕,有点嫌弃:“问问小舅子,想要什么?我送他份升学礼物?”
“你真的?很爱散财。”向满摇摇头,“不用了,我告诉过我弟,让他以后除却及特殊情况,不要联系你。”
在向延龙的?认知里,既然是?姐夫,那就是?一家人。但向满的?解释非常刚硬:“他是?他,我们?是?我们?。再?严苛点儿?说,连你和?我都是?不同的?个体,与人相交要有分寸。”
后面还省了一句,我和?他迟早有一天会分开,所以不必太亲近。
为人处世的?道理,在老家时没人教导向延龙,现在向满要担这个责任。
向延龙真的?很聪明,自那以后见到沈唯清仍是?客气热情地喊姐夫,却再?没有单独联系过他。
向满把录取信息告诉向延龙,小伙子却一点没有表现出激动:“我早说了我能考上的?。”
他问向满:“姐,明天你有没有空?我今天休息,陪我去银行办张卡可以吗?经理说发工资要打到卡里的?。”
向满应了句好。
可是?没过两?分钟,向延龙又打来:“不行了姐,我刚答应了同宿舍的?一个兄弟,今天替他值班,他有急事?,找我帮帮忙。”
向延龙这么快就交到了朋友,向满也?很乐见,她安抚向延龙说,没关系的?,改天再?去办,银行卡这东西你以后会常用,绑定支付软件之类的?。
还有以后交学费也?用得?上,爸妈给你打钱过来,你就照着录取通知书的?步骤交学费,听?说现在交学费住宿费都可以在官网扫码支付了。
向满想起自己读书那时候,还要到辅导员那交现金,包里放一沓钱,特怕丢了,于是?一再?感?慨,现在的?大学校园可真幸福啊。
她在电话这边喋喋不休,忽略了向延龙的?吞吞吐吐,闪烁其词。
“姐,那个,我先?上班去了。”
诊室里,向满要先?洗手,给手上涂药,然后才能做激光治疗。
一开始会有针扎的?轻微痛感?,后来痛感?会渐渐明显,向满能忍,连皱眉都很少。随着治疗,原本有疤痕的?地方会结痂,然后慢慢脱落,长出新肉。
给她治疗的?是?一位年纪稍大的?女医生,刚听?见了向满打电话,于是?笑说:“我儿?子今年也?上大学,现在电子支付,对花钱都没个概念,说好的?按月给生活费,我每月至少给他打两?倍,就这样还说不够花呢。”
向满也?笑了笑,他知道向延龙是?不会那样的?。
况且家里条件困难,能给他凑出学费已经是?不易了。
他会懂事?的?。
当天气温很高,烈阳高照,酷暑难当。
向满上午在医院,下午去总店办公室开会,等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她路过三?元梅园买了十几份冰好的?奶酪和?杏仁豆腐,顺路送到向延龙上班的?地方,等他下班和?同宿舍的?同事?们?分一分。
可到了烧烤店,问前台,却得?知向延龙现在不在班上。
前台小妹妹一边忙着收银,一边告诉向满,那假期工今天闯祸了,刚挨完训,这会儿?人应该在宿舍呢。
向满给向延龙打电话,问到了宿舍地址。
其实就是?附近老小区的?一个狭小的?合租房,摆几张上下铺,许多包吃包住的?餐厅都会给员工安排这样的?宿舍,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好歹在偌大北京有个落脚地。
向满刚来北京时自己找青旅住,条件还不如这呢。
其他人都在班上,这会儿?宿舍里只有向延龙一个人,向满推门,一眼看到他整个人蔫蔫的?,像是?被霜打的?茄子,问了才知道,他今天和?客人起了冲突,差点动手。
起因是?一对小情侣来吃饭,男的?喝多了,俩人拌了几句嘴,那男的?竟动手打人。经理怕闹大,客客气气去拦,拦不住,周遭人都起身,不知内情,只当闹剧看,向延龙从后厨送菜出来刚巧撞见,他不如经理圆滑,大步冲过去,仗着少年人的?莽劲儿?直接把那男的?压在了地上。
后续自然是?对方扬言报警,经理点头哈腰地赔偿和?道歉,事?后又把向延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干什么?见义勇为啊?谁让你管闲事?儿??”
“开门做生意的?,你得?罪客人?”
“你收拾收拾结工资走?吧,趁早别干了,你高风亮节,这容不下你。”
向延龙学着经理说的?话,语气中不免委屈。
向满在他的?床铺边坐下,冷眼看着周遭。
一屋子住的?都是?年轻小伙子,卫生状况实在堪忧,她给向延龙买的?那只崭新的?黑色行李箱放在角落,连塑料薄膜都没拆,在这生锈的?铁架子床和?斑驳墙皮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顿了顿,回头问向延龙:“那你为什么要插手?”
向延龙很颓丧:“我记得?小时候在家里,爸喝点酒也?总动手,后来我长高了,还能护一护今天看那人打他女朋友,我就有点”
向延龙以为向满生气了。
“姐”
向满听?完整个故事?,只是?指指旁边的?打包袋:“饿不饿?你先?吃点东西。”
“姐”
“工资结了?”
“结了。”
“我帮你收拾行李。”向满站了起来,去拉那只行李箱。“衣服只有这些吗?”
“还有,在卫生间晾着呢。”
“去收,别落下。”
向满没有对弟弟的?行为发表任何评价,社会规则与精神意识总会有不相容的?时候,这种时刻,你只能坚守一种。
向满词穷,表达不出心里感?想,她既说不出他错,却也?无法支持他的?行为,但如果一定要讲个形容词出来,向满觉得?,还是?欣慰更多。
她蹲下身,打开向延龙的?行李箱,帮他把东西一样样归整好。
向延龙站在门口:“我去把工服还了,免得?经理再?挑我刺。”
“好。”
“姐,对不起,是?我不好,工作我还会再?找,学校附近应该也?有兼职,我一定会帮你减轻负担的?。”
这句话没来由地有些微妙,且怪异。
向满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延龙已经走?了。
他的?手机放在床铺上,没拿。是?向满给他买的?那一个,黑色的?,透明保护壳,向延龙用得?很小心,钢化膜上都没什么划痕的?。
向满面色有点凝滞,因着刚刚向延龙说的?那句话。
从她弟弟相见开始,她一直觉得?有些许奇怪,可论起来,总也?找不到源头。刚刚那句话好像是?抽丝剥茧的?第一根线头,向满莫名觉得?焦躁心慌。她复又蹲下,把刚刚阖上的?行李箱重?新打开,翻翻找找。
一无所获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床铺上的?手机
向延龙回来的?时候,发现行李箱平摊在地上。
向满坐在床沿。
那铁架子上下铺有点矮,他坐在下铺时脑袋快要顶到木板,但姐姐瘦小,此刻肩膀也?塌着,她的?手撑在铁架边缘,露出泛白的????指节。
向满擡头,眼睛里光彩俱灭,黝黑的?瞳仁像是?能吸收掉所有光线,向延龙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莫名心下一紧。那眼睛里的?情绪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相反,她很平静。
绝望至深处,人心会变一潭死水。
“姐”夏夜晚风烘热,向延龙去店里一个来回,跑了一身汗,这会儿?汗水黏在后背,一点点变冷。
向满很平静地把手机递过去。
那是?向延龙的?手机。
“给爸打电话。”她声线四平八稳,相比之下,向延龙接手机的?动作倒是?颤颤巍巍。
“现在?”
“不行么?”向满直视着他,“你害怕么?你在怕什么?”
把手机塞到向延龙手里。
她很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刻。
“打。现在。”
向延龙刚注册的?微信,里面好友不多,除了同学,烧烤店的?几个同事?,就剩姐姐和?爸爸了。
向满没有向斌的?联系方式,她是?靠头像认出人的?,向斌的?微信头像,是?家乡后山那片早已枯死的?果树林。
向斌一伙人当初种果树没干出名堂,反倒是?前年有大老板进山投资,包地种中药材,才总算没浪费那块山坡。
同样一块地,种出来的?水果又酸又不值钱,而中药珍贵,价格高昂。
连死物都分三?六九等,更何况人呢?
向满就是?那个扔在山坡没人管的?落地果,是?扒开来汁水酸苦的?小个儿?橙子。她就该腐烂在泥里,化成养分,供养昂贵的?药材成长。
“姐”
等待语音电话接通的?那几秒,向延龙慌了。
他来到北京的?这段日子,不间歇地和?爸妈分享自己的?行程,也?把偷拍的?向满的?照片发给向斌。
向满看到了。
电话接通,向斌的?回应也?加以证实。
向满太多年没听?过向斌的?声音,以至于声线从手机里传出来,她有些辨认不出。
向斌说:“怎么这么晚打电话?你姐没跟你在一起?”
很吵,非常吵。
向满听?见了麻将牌相敲的?噪音。
向斌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就和?工友们?侃大山搓麻,向满努力去回想向斌的?脸,却想不起来细节,只记得?他被烟油子熏黄的?手指,一竖眉毛眼角就会夹起的?沟壑,还有那双黑漆漆的?眼。
她有一双和?向斌一样的?眼睛。
向满无数次对着镜子发呆,但人的?长相可不是?说改就能改,就好像你抹不掉自己的?来处。
没待电话那头说下一句话,向满就把电话夺过来,长按,关机。
向延龙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有三?个姐姐。
大姐比他大太多了,他稍懂事?时大姐已经出嫁,姐弟俩感?情不算深。
二姐脾气火爆又古怪,常趁他光着睡觉的?时候把他屁股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他还不敢叫,因为二姐眯着眼吓他,你敢告诉爸妈,我就把你尿尿那小东西剁掉。
三?姐最好,他最喜欢这个姐姐了,因为她内向,不爱说话,但对他温柔,又和?善。
她会把碗里的?腊肉都夹给他,会背着他上山干活,闲时坐下来发呆,望着山际的?太阳,风吹过来,又吹过去,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是?全天下脾气最好的?人。
他从未见过她生气。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此刻的?向满把手机递还给他,灯把她的?脸照成一片没什么血色的?白,但她神色依旧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向延龙哽着喉咙,硬生生逼出一句辩解:“姐,爸妈都挺记挂你的?所以我”
向满朝他笑笑:“爸妈知道你来找我?”
向延龙没作声,默认了。
他对姐姐的?承诺,到底是?没作数。
向满点点头:“那他们?怎么说的??我走?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句话不让你带吧?”
“他们?没说什么,就让你多照顾我。”
“怎么照顾?说具体点。”
向延龙身上穿着向满给她买的?衣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仅仅是?帮他买几件衣服,买些日用品,这样照顾吗?
当然不是?的?。
向延龙不敢看向满,他紧紧抿着嘴唇。
“难以启齿么?”向满鞋尖踹了下地上的?行李箱,哧啦一声。
她是?刚刚才想起整个故事?究竟哪里最怪异的?,向延龙是?来上学的?,不是?为了来投奔她的?,可他来时身上就剩几张零钱,别无他物。
向满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弟弟:“你来的?时候,爸妈给你学费了吗?给你生活费了吗?”
又或者?:“爸给你转账了吗?”
可是?随着向延龙的?再?次沉默,一切昭然若揭。
向满终于明白所有。
在家里人看来,这连一场赌博都算不上,向满必定不会不顾她弟弟,即便她不愿意,即便她有万千难处,但只要坚持住,她一定会管,会负担他求学之路上的?全部花销。
感?情就是?这样,一旦心软,注定节节败退。
到底还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亲人最能拿捏她命脉,不论她这些年在外面修炼得?如何独来独往,如何果决干脆,如何冷心冷肺,但扒了皮拆了骨,她还是?从前那个胆小的?好姐姐,心软的?小姑娘
向满当晚没有回家。
她去了火车站。
北京站那个巨大的?时钟,整点会报时,向满记得?自己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硬座,于晨起时分到达。
她沿着北京站出站口那条长长的?、昏暗的?爬坡走?廊,一路走?到广场,头顶太阳的?的?那一刻刚好整点,时钟就在她正?上方重?重?敲响,回荡在偌大广场,轰然而空旷。
人们?喜欢对赋予一些时刻特别的?意义,比如这声钟响,在向满看来是?盛大的?开幕,幕布之后,是?属于她的?、崭新的?以后。
因此这几年,她每每心烦意乱,就跑火车站来躲清静,即便这可能是?最嘈杂、最人声鼎沸之处。
还有一次,也?是?深夜,她因为业绩原因被杨晓青骂了一通,一个人往火车站走?,路上看见了几位穿着专业的?大爷夜跑。他们?经过北京站,东单,王府井,沿着长安街一路向前,监测心率的?手表在大爷手腕上闪光。
向满觉得?,哦,跑步也?是?个消解心烦的?选项。
自那以后,她也?多了一项夜跑的?爱好
向满以车站为起点,一路跑跑停停,歇歇走?走?。
等回到家的?时候,迎接她的?是?沈唯清的?暴怒:“你这一晚上去哪了?玩失踪?我快报警了都。”
夏天白昼长,这才不到六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向满身上披着阳光,还有汗,她抹了一把脸,没有回答沈唯清,只是?拎起手上油香油香的?塑料袋,笑得?特高兴:“给你带了早饭。”
沈唯清一时不知该拿向满怎么办。
昨晚她失联,他第一时间联系向延龙,却无果,向延龙什么时候把他给拉黑了。他不知道是?向满干的?。
伸手抓住向满手腕,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冰冰凉凉,没什么事?。
于是?问:“吵架了?”
和?你弟?
“没有。”
“撒谎。”
向满不看他,只是?摇摇头,“先?吃饭。”
她路过楼下早餐店,买了不少样数,豆浆,红糖饼,芝麻烧饼,烧卖闷头不言,只顾吃。
昨晚就没吃饭,是?真饿坏了。
这架势,沈唯清都怕她噎死,起身给她倒水,顺手把冰箱里向满最爱吃的?那瓶辣椒酱拿出来,让她伴着吃。
不是?最喜欢了么?
谁知,盖子打开,向满闻着味儿?就撂了筷子,快步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狂吐。
沈唯清原本就因为她失踪一夜惊魂未定,这下可好,剩下的?半条魂魄也?险些吓没。他跟着进去,看见向满坐在地砖上,眼泪鼻涕一起流。
她还能腾出空给他解释呢:“我刚跑步来着,吃急了”
沈唯清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他蹲下来,手掌附在她的?背,轻轻给她顺气:“出什么事?,跟我讲。”
向满摇头。
“跟你弟弟怎么了?姐弟俩都不搭理我,总不会是?跟我有关吧?”
向满还是?摇头。
她把沈唯清往外推,沈唯清不肯:“我又不嫌弃你,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向满哑着嗓子:“我吐干净了,现在要上厕所,你也?旁观么?”
“”
直到沈唯清出去了,向满才扶着墙站起身,往墙上靠了靠,没力气,又软塌塌地坐了下去。
昨晚开始绷着的?那根线到此刻???终于断裂。
向延龙说的?话在她两?只耳朵之间钻来钻去。
他说:“姐,爸妈说送我到市里读高三?已经花了大半积蓄了,他们?今年还要盖房,实在没钱供我。”
他说:“姐,我这学校的?学费已经算很低了。”
他说:“姐,我不是?不懂事?,我知道你也?难,我去了学校也?会做兼职,我会给你减轻负担的?。”
医生告诉向满,手上这伤口可千万不能再?加重?了,尽量不要碰冷水,也?不要去抠,不要去撕死皮。但向满忍不住,她的?指甲按进手心,仰头问向延龙:“什么叫做,给我减轻负担?”
这原本是?我该负担的?么?
我的?人生注定负担这些么?
向延龙喘着气,也?激动起来,他抵力相争:“可是?别人的?姐姐都是?这样的?。”
“所以这是?对的?么?”向满并非笨拙,她只是?不爱表达,其实聪慧而敏感?,心里的?千楼万厦比任何人都要繁复。
她对向延龙说:“别装了,你之所以觉得?难以启齿,是?因为你接受过教育,你深知这不对,但你做了选择,你只是?选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向满闻到那辣椒酱的?味道会觉得?恶心。
她骗向延龙,自己从不会想家。
其实会的?,不然她不会忍着手疼,也?要给自己做一罐家乡味道。
但自今天开始,以后都不会了。
那遥远的?家乡,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她记挂了
沈唯清站在门口,一声极低,极轻的?啜泣传出来,好像微弱模糊的?幻听?。
他的?手擡起,停在门边,却没有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