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开始
极度疲累的状况下,一呼一吸都变得奢侈。
蓬乱的、充斥糅杂味道的空气钻进鼻腔,使?人头脑昏沉。
向满蜷着身子,半梦半醒之时?,从脑海中调出一段简短记忆,那时?她年纪还小,向斌和邻村几个男人一起凑钱集股,种?过一段时?间果树。
高山陡峻,沟谷幽深,那样的穷山恶水里要想靠土地温饱尚且困难,致富则是天方夜谭。不要?说向斌他们这样临时?起意的“野路子”。他们只是听说果树这东西好养,价俏,比撅着屁股伺候庄稼更容易来钱,可却忽略了这是门技术。
他们哪里有人懂技术?
水,土,气候,桩桩件件都要?精心,比养孩子可难太多了。果树苗栽下去时?就七扭八歪,霜头一打,更是枝叶枯槁,如同风烛老?人。向斌没见着回?头钱,灭了心思,包袱一打,又出?去打工了。
冬去春来。
惊蛰雨水多,那果树没人管,孤零零横在山上?,反倒活了几棵。结出?来的橙子小,酸,皮皱,拎不上?台面,和向满那双丑陋的手相得益彰,谁也别嫌谁。她常背巨大的筐篓上?山,高的够不着,就弯腰捡落地果。
筐篓被装满,却还是贪心地,想往里再压一压,塞下更多,然后一道?背下山。
橙子被粗鲁对待,表皮破了,汁水连同酸涩气息一齐溢出?来。
手也湿了,眼也润了。
却还是不甘心。
塞得再满些。
多些,再多些
向满弓着背,双臂拢住膝盖侧躺,没睡多久,就被沈唯清从背后拉住手肘,轻轻一捞,把她整个人翻过来。
睁眼,眼前还是浑浑沌沌,身体却被迫再次苏醒。几分嗔怪语气告诉他,真的困了。
沈唯清的鼻梁抵在她的颈窝,轻轻摇头,动腰让她感知他的再次,也是一种?告知,他还没够。
你惹的烂摊子,你要?收拾。
男女有别,这差别不只是身体构造,还有力量调用?。
向满不是初经事了,可她还是知识浅薄,总觉沈唯清这过于旺盛的索求有些奇怪了。她不知应该去推还是接,是驱还是纳。直到沈唯清贴她耳廓轻声哄她。
哄骗的哄。
向满咬住沈唯清的肩膀,丝毫不收力道?,以?此做回?馈,把他的冲撞还给他
先?是听见塑料包装的窸窸窣窣,然后是砂轮打火机的一声响。
向满闻到焦灼的烟雾,弥着微苦。
她没有力气制止沈唯清在床上?抽烟的恶习,甚至有那么一瞬,自己也想夺来尝一尝,看看是否真有提神?的神?奇功效。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沈唯清自然不肯,换了只手拿烟,离她稍远些,向满却攀附着他的肩膀凑吻过来,封住他的唇去品尝味道?。
卧室里一团糟。
心跳在烟草味里浸着,每跃动一次,都飘忽得近乎幻觉。
沈唯清这一口烟还没来得及吐,十足窝囊地憋在肺里,忍无?可忍,捏着向满的后颈把她扯开。
“别学。”
除了苦,向满什么也没尝出?来。
大概不论好赖贵贱,烟草这东西本就毫无?美感与品鉴作用?,品尝的只是人给它赋予的附加价值。
她伸长手臂越过沈唯清,把烟盒拿过来细细端详。
“我爸抽烟抽得凶,买不得好烟,两三块钱,好像叫春城。”
向满回?忆着小时?候,向斌总抽的烟是红色盒子,软包装,那烟味更苦更臭,床边墙被熏得焦黄,姐弟几个衣服上?也都沾了味道?,有一次向斌在饭桌上?抽烟,火星子溅到向满的袖口上?,燎了个小洞,本能叫出?一声,被向斌操起筷子狠狠敲脑门,然后数落她,猪仔一样的吃相,却没当猪仔的命。
猪仔也是好命,因为不用?干活就有吃喝。
向满后来离开家,开始刻意重塑自己的生活习惯,比如最基础的行走坐卧,衣食住行。
先?从吃饭开始。
饭桌上?不讲话,手要?扶碗边,筷子要?握得远些,从前她握筷子的方式是交叉反握,小时?候也没人教,稀里糊涂就这么用?了,原本也没什么,是前几年有一次和杨晓青一起吃饭,杨晓青开了句玩笑说,小满这么大还不会用?筷子呀。
只是一句玩笑话。
向满却记到了心里。
真奇怪,小时?候总是要?挨打才记住一些事,长大后却不用?多说,别人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你拎起精神?。
也说不清是不是防御机制过于敏锐,向满总觉自???己时?刻处在生活的狼烟烽火里,战战兢兢,时?刻枕戈待旦。
“沈唯清,你小时?候挨揍多吗?。”
“没有。”
“没有挨过爸妈打?一次也没有?”
沈唯清把烟掐了,几分餍足闲适看向她:“你好像很失望。”
向满扯扯嘴角:“没有,你小时?候一定很乖,很聪明。我是我们姐弟几个里面最笨的,挨揍也挨的最多,而且我还不会跑,不会躲,我二姐说我棺材脑。”
“跟个小傻子似的。”
沈唯清明明不知道?小时?候的向满是什么样子,却能描绘出?一个大概轮廓。人的本性是很难更改的,她笨拙,从不讨巧,但沉默,努力,一直如此。
向满笑了声。算是承认。
每次说起小时?候的事,向满都很克制,讲到一两句就停,似乎是怕被窥探,那种?小心翼翼太明显了,沈唯清瞧得出?来,他也不想问,只是捉来向满的手,轻轻揉搓她的手指,然后贴近唇边,小心地亲一亲。
房间里温度攀升,体感如同坠进一泓不歇的热泉,他们经历了一夜激烈的争斗,却以?这样的纯粹到近乎虔诚的吻作为结尾。
向满默不作声看着沈唯清垂下的眼,眼睫遮住他棕色的瞳仁,紧阖的窗帘下摆被落在地毯上?的衣物阻隔,撩了一条缝,晨光自那条缝钻进来。
已然是新的一天。
人们习惯给一天晨起赋予“新开始”的意象,敏感的人则更在意气氛的微妙变化。
巧的是,沈唯清是这样的人,向满也是。
她察觉出?沈唯清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两分,于是成?功被逗笑:“我要?再重申一遍,真不是我逼你的,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很在意。
我昨晚可没要?求。
是你主动的。
沈唯清似乎特别不想她提这茬,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他拧了眉几分不悦,腿锁着她,直接擡手捏她嘴:“你再多讲一句就给我滚下去。”
向满的笑声就艰难憋住了。
这是什么大便?宜么?向满不好评价,毕竟每个人心里的度量衡并不统一,但她并不怀疑,沈唯清是把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全然托付过来了。
糟蹋真心是会遭报应的。
向满的手指轻轻划过沈唯清的鼻梁,勾描他轮廓,试探开口:“我想问你个问题”
人都没长前后眼。
过后向满无?数次想,如果,如果这一天,这一个早上?,她把那句话问出?口了,后面的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但当下冥冥,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她想问,沈唯清,不久以?后我离开了北京,我们这段关系还能继续吗?
你还想继续吗?
不论什么答案她都能接受。
但很可惜,沈唯清打断了她。
他探臂拿来手表看一眼时?间,然后说:“两个小时?,我要?赶飞机。”
还有两个小时?能休息。
他不由分说伸手覆盖住向满的眼皮,把她捞来怀里扣紧:“闭嘴。睡觉。”
他们都以?为还有时?间,还有大把机会能敞开了聊,但其实真不是的。
这世上?的事,多的是论迹不论心,事与愿违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沈唯清下午的飞机,要?先?去一趟工作室,然后直奔机场。
他和向满一起起床,出?门,向满去店里做春节前盘货的最后收尾,得知向满除夕和年初一都要?值班,还是忍不住呛她两句:“你这善心发?作未免太容易了。从前有人替你值?”
向满对着镜子细细刷上?睫毛膏,掩盖一夜没睡的疲惫:“我不需要?,以?前我会主动申请值班,因为有加班费。”
“掉钱眼儿里了。”沈唯清如此评价。
他去衣帽间,片刻出?来,又是一幅清俊好看的模样,站在那系衬衫纽扣,宽肩腿长,看着赏心悦目。他目光扫过客厅地上?,告诉向满:“拼不起来的,丢了几块。”
向满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积木零件一一拾起来,扔进大纸箱。
“想看看能拼到什么程度。”
“缺哪块,图纸上?标一下,我给你做。”
向满看向沈唯清,像是在询问,你还有这项技能呢?
毫无?疑问,这眼神?极大鼓励了某人被崇拜的自尊心,挑挑眉:“基本功,有时?候光纸上?谈兵也不行。”
沈唯清还拜过师傅呢,国内一个非遗传承手工匠人,一把锉刀一块木料,连图纸都不用?就能雕花鸟鱼虫,梅兰竹菊,再精细的地方也挑不出?错,花叶像是能活过来。
向满逸出?点?笑:“原来你还是个木匠。会雕什么?”
“寿盒。”沈唯清扣上?手表。
“”
看着向满发?愣,他满意了,笑着走过来手指碰她耳垂:“不是吓你,真的,那老?师傅就是雕骨灰盒的,我学了挺长时?间。”
沈唯清还笑说,他原本也给自己雕了一个,留以?后用?,可惜技艺不精,老?师傅觉得图案太丢手艺了,硬是让沈唯清赶紧拆了当柴火了事。
可惜了一段昂贵的黄杨木。
向满看着沈唯清,悠悠问出?一句:“你雕的什么?”
“初代?高达,逆袭的夏亚,特酷。”沈唯清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大笑出?声。
向满难以?理解,这是个连生死都能拿来调侃的人,自己给自己雕骨灰盒,也就只有沈唯清干得出?来。
一切准备妥当,他过来揽着向满的腰,俯身衔她嘴唇,舌尖纠缠,颇有点?依依不舍。
“别太想我啊。”
向满没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