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火焰和圣斗士
四人群聊一直热闹,深夜不歇。
米盈和黄佳韵正在群里聊天,讨论给宝宝拍百天照。
夏蔚好不容易爬回床上,酒店的枕头好像永远比家里的松软,她一边擦着半干的头发,一边在群里艾特郑渝,发了个大拇指。
他这一通电话来得实在太巧,也太及时了
浴室里有连绵水声,是顾雨峥在收拾残局。
夏蔚不敢回想刚刚的种种细节,因为耳朵会发烫,好似烙铁。顾雨峥无师自通,洞悉奥妙,当爆烈的动作与温声夸赞同时出现,不偏不倚戳中夏蔚的某一个点。在此之前,她都未曾这样了解自己。
郑渝没明白这个大拇指的含义:[啥意思?]
他说:[我把采访内容发给顾雨峥了,他怎么不回我微信呢?]
又跟一条:[证明你我情义和你家庭地位的时刻到了,你让顾雨峥答应,他应该不敢拒绝吧?]
夏蔚还没回答,黄佳韵先插话:[郑渝你有病吧?放假呢,你聊工作?]
郑渝也无奈:[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我,夏蔚,咱仨都不是有假期的人吧?]
只剩米盈,发了一串省略号:[你阴阳谁呢?]
她说起自己的规划:[我在学东西了,等宝宝稍微大一点,我就重新搞我的面包店,我妈说做生意不要怕失败,在座的,有要入股的欢迎私聊。]
郑渝犯贱,往群里发了个八毛八的红包。
再一次被米盈移出群聊
夏蔚侧躺着玩手机,余光瞥见顾雨峥从床尾路过,脸上又是一阵烘热。
他重新换了件白t当睡衣,发梢滴着水,转眼又是清隽干净,翩翩君子。仿佛刚刚在潮湿水雾中扮恶鬼的人不是他。
他喝了口水,来床上拥夏蔚。
却被夏蔚撑着手臂推开。
“今晚分开睡。”她指指旁边,堆满行李和衣服的另外一张单人床。
顾雨峥自然不解。
夏蔚却执意,甚至干脆扭过身子,背对着他:“我警告你,你再靠近我,今晚真的睡不了了,明天还要赶飞机。”
然后她听见了顾雨峥含着笑意的语气,一本正经:“夏夏,高估我了,我也不能一晚上都”
“啊!!!别讲了!”
夏蔚崩溃地大叫,打断,唯恐再从顾雨峥口中听到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露骨词汇。
她怕是要疯。
“郑渝找你!你先回微信去!”
顾雨峥噙笑,垂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拿来手机。
看郑渝的消息,竟然看了很久。
“怎么啦?”夏蔚到底还是仗义,想着替好朋友说点好话,“郑渝真的很喜欢他现在这份工作,最近他好像缺稿子,又是专做科技板块的,你如果方便的话,就”
“嗯,方便,”顾雨峥笑说,“但你确定,他喜欢他现在这份工作吗?”
“啊?”
夏蔚被问住了。
顾雨峥递来手机给她看。
聊天界面上,郑渝发来一连串的文件,有pdf还有压缩包,除了采访提纲之外,还有简历和作品集。
郑渝给顾雨峥发许多卖萌猫猫头,各种套近乎:“老同学,咱俩也是喝过酒的交情,你帮一次也是帮,帮两次三次也是帮,我也就不要脸皮了。”
他竭力解释:“不瞒你说,我投你们公司美术岗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是简历初筛就刷下来了,我虽然不是专业出身的,但我自娱自乐也画了这么多年了,有作品集啊,你帮我内推一下,起码给我个进面的机会,行不行?”
美术,作品集。
哦。
未来之星。
如果不是郑渝自己说,夏蔚早就忘了这一茬。
她曾借给郑渝一盒彩铅,也因此相识,郑渝喜欢画画,从那时便开始给绘本和杂志投稿,就为这可能影响学习的“兴趣爱好”,不知挨了爹妈多少顿揍。
后来,离家出走去艺考,壮志满怀,又理所应当地落败。
再后来,选了个看上去靠谱的专业和工作,安安稳稳。
夏蔚以为,这人总该消停了?
然而没有。
临近三十岁的郑渝仍旧不忘高二那年除夕夜,爸妈在家里和亲戚打麻将,他百无聊赖,就着一阵阵高声笑闹和哗啦啦的洗牌声,给夏蔚发消息。
他们那时的话题是梦想——
夏蔚,我的梦想就是做视觉设计,画师,比如那种游戏原画师,很厉害的。
你打游戏不?
哦,那你一定懂。
你觉得我能行不?
夏蔚那时的回答是,你行,你一定行。
作为朋友,她在鼓励对方。
但郑渝是真的相信自己行。
以至于这么久过去了,他已经在职场混迹了多年,啤酒肚见证时光,他早就明白了工作不过是为了获取生活成本,所谓梦想只不过是挂在年轻人眼前的胡萝卜,但还是愿意试一试。
他一直没停过画画。
从给杂志和出版社投插图稿件,到加入小工作室,在网上接私单郑渝犯了轴病,就偏得尝尝那胡萝卜是个什么味儿。
未来之星,前途可期
夏蔚躺着,举着手机一张一张地翻,许久,蓦地笑出来:“顾雨峥,我们还真是不务正业。”
你,我,我们这群人。
相似的人才能做朋友,或是爱人。
顾雨峥没有回答,他正在整理另一张床上夏蔚的衣服,挨件叠好,放回行李箱。
“你会帮忙吗?”夏蔚问。
“会。”
这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递个作品集而已,能不能到面试那步,还是要看郑渝自己。顾雨峥还开玩笑说:“他来晚了。”
不怕笑话,早些年,reapass还是个小作坊的时候,各个部门都极度缺人手,若是碰到郑渝这种自带作品且不用画饼就斗志盎然的,巴不得恭恭敬敬擡着轿子请人加入。
只不过那时,他和郑渝还并不相识。
中间的桥梁是夏蔚。
晚了么?
好像也不算太晚
夏蔚看着顾雨峥整理好床面,竟真的打算休息了。她让他一个人睡,他就依言照做,极为听话。
她掀了被子,站起身,踩着床沿一步跨,直接跨到了顾雨峥的床上,二话不说就躺下。
顾雨峥无奈,不得不侧身,腾出位置,迎接她。
夏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顾雨峥怀里:“问你个问题。”
“嗯。”
“我们高中那会儿,你有什么梦想么?”她环抱住顾雨峥的腰,上瘾似地深吸他身上的味道,鼻尖蹭着衣料,“我记得很清楚,我那时没什么梦想,对于自己想考什么大学,想去哪个城市毫无概念,后来想去北京,一是因为大城市滤镜,二是因为,我以为你会去清北,我想和你一起。”
顾雨峥的手一顿。
夏蔚的脸埋在暗处,他瞧不清她的表情,也因此更加困惑——她是怎么能把这么令人心下震动的话,以这么白开水似的语气说出口的?
他听见自己略微漂浮的声线:“所以,我可以这样理解,你十八岁的梦想和我有关?”
“对啊。”夏蔚很坦诚。
隔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顾雨峥,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喜欢你。”
顾雨峥清楚体会到什么叫骨鲠在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在心里说。
完全无需换位思考,我对你的喜欢,绝不会比你少分毫。
而且,最难以表述的其实是当下心情,他低头看见夏蔚合着眼睛,微垂的睫毛在颤,这一刻便足以令他感恩上天,感恩全世界,曾经他需要小心翼翼去窥视和追随的女孩子,此刻就躺在他的怀里。
他们可以亲吻,可以拥抱,可以做尽这世上一切亲密的事,互相给予和索取,向着颠覆之境携手逃亡。
他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聊起甘苦参半的从前,不必沮丧,因为所有遗憾都有机会被一一填满。
顾雨峥不止一次觉得,命运待自己不薄,尽管行过低谷,渡过湿淋淋的雨天,但终究没有让他一直困顿。最重要的是,当他艰难攀援而上后,等待他的是晴天,是一个巨大的奖赏。
她对他说,顾雨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顾雨峥伏首,鼻尖相触,然后贴合夏蔚的嘴唇,更正她的说法:“喜欢好像不够。”
“我爱你。”他再次申明。
夏蔚睁开了眼睛,又缓缓闭上。
像是给这三个字定论盖章-
所谓梦想,似乎是十八岁这一年的简要主题,盛夏限定。每个人都是如此。
六月初时,高考前夕,夏蔚正在家里做饭,收到了荣城一高的微信公众号推送。
是一则长达十分钟的短视频,祝福集锦,是去年百年校庆时,学校邀请前来出席的往届毕业生们一起录制的,不论年龄,大家都以学长学姐的身份祝福本届高考生。
夏蔚还找到了自己。
她站在操场一角,指挥台下,那是她曾无数次踮脚张望学年大榜的地方,面对镜头,她笑着说了很多吉利话,比如,祝大家不负努力,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比起金榜题名,一举夺魁,好像还是这些比较实在。
毕竟金榜那么窄,状元也只有一个。
但人生很长,草木无涯,迈过这一道关,以后尽是天高地阔。
夏蔚很想以亲身经历告诉所有学弟学妹,以她为例,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人,大家可能在高考时都不是最优秀的,但并不妨碍多年过去,他们都变成了很好很好的大人。
就如外公从前教她的那样,人生是段过程,根本没有终点所言,那么我们只看风景就好。
总有层云尽散时-
上海的夏天,远比荣城热得多。
在这一年的盛夏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reapass创始团队爆发了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争吵原因老生常谈,依然围绕游戏的营收和战略规划,矛盾中心聚焦在顾雨峥和林知弈之间。
此时距离reapass上一次版本更新已经三个月有余,流水增长有目共睹,尝到了甜头的林知弈有些心急,决定在游戏里增加PVP竞技场的新玩法。
这相当于间接逼迫玩家提高角色练度,要想在新玩法中拿满奖励,大概率要花更多钱。
林知弈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让顾雨峥在设计玩法时,卡一个比较微妙的数值,不氪金的玩家倒也不是玩不了,只是比氪金玩家要艰难许多。这也是绝大多数游戏公司正在做的。
虽然林知弈也很无奈,但这已经是他权衡之后的最优解,最大让步
顾雨峥脸色却越来越沉。
他在会议结束后单独留下,和林知弈吵了一架。
林知弈懵了。
从来不发火的人,冷不防发作起来,出乎意料。他起身去给顾雨峥拿水:“我靠,你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顾雨峥想起夏蔚给他的建议,有情绪尽量不要压着,该释放就释放。他倒是真的遵循了建议,目前看上去,震慑人的效果拔群。再联想到夏蔚cosVI,不知亲爱的执法官对他今日表现作何评价,会不会表扬他。
想到这里,顾雨峥摸摸鼻梁,又笑了起来。
“不是,一会儿骂人一会儿笑,你有毛病你。”
顾雨峥肩膀松弛下来,接过瓶装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知弈坐在对面,“我可以跟你保证,reapass是我亲手做大,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我也不希望它毁在我手里。”
顾雨峥沉沉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游戏做到这个规模,要毁掉,回到原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只是上次上线属性武器后,玩家评价已经出现滑坡。
大家都能预判到下一步的走向,无非是一个原本有情怀的游戏向市场妥协,这种剧情简直太常见了。
林知弈很坦白,游戏改动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试图说服顾雨峥:“初心,情怀,我没有吗?”
刚开始做游戏的时候,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天真莽撞,是想打造一个真正能为人利用、供人短暂逃避现实世界的“避风港”,起码现实生活里的某些残酷规则,比如花钱便能享受优待,不会在游戏中出现。
但,脚下路和苦衷,一时一变,谁能预料?
公司规模越来越大,财务压力也随之上升,要想把游戏推向更高的位置,势必要牺牲一些所谓的情怀,一刀下去,疼,但这一步一定要走。况且市场上其他游戏都做出了选择,我们负隅顽抗是为了什么?
取与舍,是个永恒的话题
顾雨峥不是不食人间烟火。
他也试图和林知弈一样,在其中找一个平衡,至少,保留最初的心愿。
权衡利弊大概是成年人的必修课,或早或晚罢了。
林知弈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reapass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会尽力,你也一样。”
顾雨峥却很果断,那份果决和笃定在林知弈看来,好像是提前很久便思索好了的。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他看向林知弈,缓缓开口:“我会给自己定一个时间节点。”
“什么意思?”
“一年时间,”顾雨峥将眼镜摘下,握在手里,“一年时间,用来找一个平衡,如果我们与市场的协调能力不济,最终还是无法控制游戏最终的发展,继续朝着自毁的方向走,那么我觉得,我在这个团队里的意义并不大。”
这话一出,林知弈诧异了。
他想说你没事儿吧?至不至于?
整个团队最难的时候,都没人轻言退出。现在天下打完了,眼看该分肉了,你要撤出?
况且,“自毁”这个词太严重了,重到林知弈觉得他担不起。说破大天,只是发展方向不尽如人意,而已。
“你想得太严重了。”
林知弈有些坐立不安,与之相对的,顾雨峥却始终未动,像是平静到底。
“没什么,看法不同罢了。”他说。
每个人心里的度量衡都不统一,究竟什么应该被看重?什么可以被放弃?人人答案都不一样。
谈话的最后,林知弈再次提醒顾雨峥,现实人生又不是游戏一场,allin是傻子才做的事。
“要想活得游刃有余些,真的不能太追求纯粹了。”
顾雨峥没有回应,推门,走了出去-
工作上的事情,顾雨峥还是习惯自我消化。
有些许报喜不报忧的执拗,他不和夏蔚讲,是因为不想把任何负能量带给自己最亲近的人。
诚然,没有谁是永远开心无忧的,但在可控范围内,他希望帮她挡住尽可能多的冗杂细碎,让那些磋磨人的东西尽可能远离
这一年的十一假期,夏蔚仍然行程排满,但即便分身乏术,她还是抽了一天时间,回了一趟荣城。
参加婚礼。
严格说来,挺不好意思,夏蔚没有直接收到邀请,请柬上只有顾雨峥的名字,她是作为“家属”出席的。
作为新郎邱海洋的同学兼多年好友,顾雨峥还被要求当伴郎,结果毫无意外,被拒绝了。邱海洋笑说你以为真是让你当苦力来的?为了帮你介绍女朋友!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顾雨峥一本正经:好意心领了,不过这是谁的误传,说我是单身?
邱海洋大惊:“藏得这么深?那就一起来参加婚礼啊!国外认识的?你在荣城读高中,这也算你第二故乡了吧,顺便带人家逛一逛。”
顾雨峥只笑:“那倒不用,说起荣城,她从小在这里长大,比我熟得多。”
“啊?”
夏蔚和邱海洋并不相熟,只能算作高中一起春游过的泛泛之交。所以当顾雨峥提出带她一起去参加婚礼时,她先是疑惑。
顾雨峥则说:“我只负责传话,邱海洋听说我们在一起,叮嘱我务必带你出席。”
“可是会不会尴尬?”
“不会。”
顾雨峥安抚她,新郎你不熟,但新娘,应该还算熟悉。
当晚,夏蔚就收到了一条微信好友添加申请,从对方附言的语气便看得出,新娘因为即将到来的婚礼而欢欣雀跃:
[夏夏,你快通过一下,我是冯爽,还记得我吗?]
直到婚礼当天,夏蔚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从其他宾客的口中得知,冯爽研究生毕业后当了高中老师,这些年一直和邱海洋在同一座城市。因为双方父母长辈都还在荣城,所以回来办酒席。
邱海洋比读书时沉稳了许多,但婚礼司仪很会搞气氛。仪式中问及,新郎新娘恋爱几年了?众人拥挤的宴会厅,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邱海洋反手握住冯爽的手腕,攥的紧紧的,像是怕人跑了似的,嘿嘿一笑:
“我想想哈初中不懂事,不算了,从高中开始算起,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然后继续读书、工作到现在,十二年,零一个月。”
台下,邱海洋的朋友们已经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冯爽脸颊涨红,不得不半个身子躲在邱海洋身后,用手捧花去挡脸。
夏蔚想,她大概是患了一种看到别人幸福自己也会流眼泪的病。
她用餐巾轻轻擦眼泪,想起前晚冯爽和她聊天聊到凌晨。冯爽说,其实她和邱海洋不是真的谈了这么久,中间断过的,就是高二早恋被发现,邱海洋转学以后。
那段时间,她过得很煎熬,压力很大,很想念从前总能安慰她、逗她笑的邱海洋,还要应付高压电线一般的管控和指责,和爸爸妈妈斗智斗勇
等到考上大学,好不容易松快了一些,却得知邱海洋复读了。
她不好打扰。
这一来二去,阴差阳错的,是后来,邱海洋来到她学校找她,两个人才重新在一起。
因为高中时的小插曲,冯爽爸妈对邱海洋颇有微词,因此冯爽不敢堂而皇之地介绍男朋友给家里人认识。她还勒令邱海洋,要严格保密,不能透露一点蛛丝马迹,所以这么多年,知晓这段恋爱的人少之又少。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
邱海洋终于可以大声宣称,他和冯爽就是恋爱长跑,从未分手过。
就算中间有几年短暂的分开,但彼此记挂惦念,这和在一起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上学时老师和爸妈阻拦恋爱,是为了我们好,那时的每一句劝告,我都认,只有一句,我想在今天反驳一下,”邱海洋握着话筒的手在抖,“所有人都说年少时不懂爱情,误把冲动当心动,但我已经心动十二年了。如果这还不算爱情,那什么才算呢?”
十七八岁的年纪,我不会思虑任何,金钱,家庭,或地位,这些我统统不在意,我只知道每每看你一眼,都会让我心悸难耐。
我想和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并且愿意为此,蛰伏漫长黑夜。
这,怎么不算是爱情的轮廓呢?
一阵暴烈的掌声里,许多宾客都为此落泪。
台下,双方父母也终于一笑泯恩仇,相互举杯。
爱情从来就不是瞻前顾后,而是将一颗心毫无保留的顺风送出,任由它四面八方的闯荡。若最终无处可寻踪,算我愿赌服输。但若最后,它终究落于你的手心,我便立誓,自此将爱情两个字奉为终身信仰。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爱更神奇-
婚礼结束的当晚,送走长辈们,年轻人聚在一起,开启第二场。
夏蔚喝了点酒,回去的路上脚步有些打晃。
自从带外公去了上海,近一年时间,这荣城的家里再没住过人,打开门,没有灰尘,却有木头家具的潮湿味道。
夏蔚将水电检查了一遍,然后开窗通风,明天的飞机,今晚就在家里睡。
顾雨峥来过小区里找人,却还是第一次真正走进夏蔚的家。
和上海的住处不同,这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有太多太多细微之处,充斥成长的痕迹,这让顾雨峥些许神经紧绷。
特别是看到夏蔚的卧室。
很小的一间,东西很多,但干净整洁,虽近一年没有打理,电脑蒙了防尘罩,书架上的东西仍然排列整齐,上层是漫画和小说,中间有几个和爸爸妈妈的合照相框,下层则是读书时没舍得丢掉的一些工具书和教材。
墙壁泛一种时光铺陈的微黄,白色底的卡通图案窗帘,挽成一个结,月光堂堂顺窗洒落。
夏蔚换了一套床单和被子,再去客厅和卫生间,检查许久未曾打开的电视和热水器。
她看出顾雨峥的不自在,于是让他自便,不要拘束。
顾雨峥本想拉开椅子暂坐,可一个巨大的毛绒熊赫然占据位置,没办法,他只得侧身到一边,垂手而立,阅览夏蔚书架上的一排排书脊,权当打发时间
家中电器都还能用,一切如常,只是储水式热水器,里面的水隔了太久,需要打开水阀完全换新。
夏蔚费了点力气终于搞定热水器,洗了个热水澡,将体内残余酒精代谢掉,回到卧室时,看到顾雨峥正站在书架前翻看着什么。
还以为是什么漫画。
走近才知,是相册。
巨大一本,里面存着夏蔚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记录她成长的每一个时间点,从出生,满月,一周岁,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
小时候,都是外公去相馆把照片洗出来,然后由夏蔚亲自按顺序排好,作为多年后的某一项回忆,某一种证明。
集体照除外。
集体照是学校拍的,学校发的,所以当顾雨峥看见相册里的夹着一张理科火箭班的高中毕业照,他迟疑了。
这张照片摸上去的质感和其他有所不同,边缘粗糙,洗印的清晰度也不高,他并不知这是夏蔚的“diy”版本,赝品,就是为了留一张他的照片,仅此而已。
她那时以为,她和顾雨峥再也不会见了。
此刻隐秘往事被戳破,尴尬程度不亚于校服事件。
夏蔚伸手便将相册抢过来,啪地一合,恼羞成怒:“别碰!”
顾雨峥颇为无奈:“我以为你允许了。”
而且。
“这照片上面有我,我为什么不能看?”
偶尔地,顾雨峥也会摒弃君子端方,沾染点混蛋气质,他拉住夏蔚的手臂轻轻一拽,把人拽离书架,轻托臀把人抱起,挪了几步,让夏蔚坐在了书桌上。
背后则是电脑显示器,还有桌面上的闹钟、台灯和小摆件,况且睡裙一层衣料挡不住桌面冰凉,夏蔚面对着顾雨峥,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后只能与他对视着,轻轻空咽了下。
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来。
顾雨峥只是伸出手,到她身后,长指一探,拿起了书桌一角摆着的另一个木质相框。
这张有什么区别吗?
顾雨峥不知道。
“这张为什么要单独放?”
“没有为什么,”夏蔚很坦诚,“这张是我大学拍的,相册满了,没有位置了,就随便找了个相框摆在桌上。没什么特别的。”
照片里,只有夏蔚一个人,她扎了一个侧编辫子,穿着很简单的T恤和牛仔短裤,在学校湖边的大石头上翘起一只脚,笑得一贯灿烂。
“大一?”
“大三啦!”夏蔚说。
她不明白顾雨峥为什么能看这张照片看得这样入神,这样久,明明真人就在他手里把控着,他偏偏要对着一张照片沉思。
“你在想什么?”
顾雨峥将相框归于原位,笑了笑:“我在幻想,大学时候的你。”
那是他缺席的一段时光,尽管他和夏蔚还有漫长的以后,但那几年,终究还是错过了。
夏蔚想起婚礼上,邱海洋说的那段话,若是彼此挂念惦记,其实与恋爱又有什么两样呢?
只不过那时,她与顾雨峥要更加孤独一些,因为不曾知晓,你牵挂的人隔着大半个地球,也在牵挂着你
房间里的光源还是老式日光灯,白得炽烈刺目,夏蔚清楚看见顾雨峥眼里燃起一蓬漂浮的焰火,他再次靠近几分,复住她的后脑来吻她。
直接,蛮横,饱含侵略感。
夏蔚觉得被代谢的酒精去而复返了,不然她不会变得呼吸困难,皮肤颤栗,汗水好似自每一个毛孔汩汩而出
也不仅是汗水。
她在顾雨峥的吻里逐渐融化,变得淋漓
氧气丢尽时,她伸手去推顾雨峥,无力伏在他肩头,小声提醒,没拉窗帘呢。
顾雨峥也深深呼吸,点点头,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十足的人,几步过去,将那窗帘拉严。
但他拒绝了夏蔚的第二个请求。
她让他关灯,他却不肯。
夏蔚不敢想在这明亮的灯光底下,她会羞赧窘迫成什么样子,于是作势要蹦下书桌,自己去关。顾雨峥堵住她的去路。
他再次将她抱起,往书桌里侧挪了挪,留出一些空间,然后俯身,手掌锁住她的脚踝,轻轻擡起,弯折。
夏蔚满眼惊愕地看着顾雨峥的动作,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摆布。
直到双脚脚掌都踩在了书桌边缘,膝盖微敞。
她简直要崩溃,这个坐姿实在令人耻意蔓延。
更何况她穿着的是睡裙,此刻裙摆早已往上,堆到了膝弯。一切都无从遮挡。
顾雨峥轻轻亲了亲她的耳垂,用清冷沉静的声线,说最具撩拨意味的话。
“试一下,好不好?”
如同安抚,又好像是鼓励,他轻拍她的背:“不舒服可以喊停。”
接着,他后退了半步,然后在夏蔚的视线里,缓缓跪蹲下去
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触感。
是海边潮湿的沙粒,是天际昭示风暴的雨云,是浸满水分的棉花。
夏蔚想起自己夏天时喜欢趴在床上看漫画吃冰棒,那时家里没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闷热高温很难随着扇叶转动而散去,冰棒化得很快,总是不小心就流满手。她怕沾到书页上,不得不把手指上的黏腻吮干净。
果味,牛奶味,反正都是代表夏天的味道
夏蔚的手指蜷缩,难抑地插进顾雨峥的发间。
男人的发梢,短,不够柔软,无法给她更多支撑,她需要极力控制,才不会向后仰倒。
房间顶灯那样洁净,刺目,甚至是苍白,使夏蔚丢了视觉,她扬起脖颈,眼前净是雪花点,好像无信号的电视台。
听觉倒是瞬时拉满,细碎的吞咽声来自顾雨峥喉间,她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再清醒地沉浸其中
很漫长,很煎熬。而且顾雨峥这人说话不算数,说好的,可以随时喊停。夏蔚确认自己喊了,不止一遍,但顾雨峥假装没有听见。
她还掉眼泪了。
与情绪无关,只是身体反应,无法自控,眼前朦胧,神智也混沌。
直到顾雨峥起身,恶劣地来吻她。她猛地把人推远,害得顾雨峥笑起来,怎么还嫌弃自己呢?
过分了
当晚夏蔚选择抱着自己的毛绒熊入睡,一张床画出楚河汉界,绝对不允许顾雨峥再靠近分毫-
夏蔚离开前,把家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拍了照,回到上海后,一张张翻给外公看。
是想让老人放心,家里都很好,虽然房子没人住,但只要稍加打理,一切如常。
人上了年纪,怎么会不念家。
夏蔚后来有些后悔给外公看照片,因为外公明显没有转过来弯儿,打乱了原本的一套思维。他问夏蔚,家里的君子兰呢?厨房阳台怎么空了?
夏蔚哑然。
那些君子兰,早在前几年就送人了。
小老头又糊涂了。
晚饭时,夏蔚问外公,觉得这里好,还是家里好?
外公答不上来。
夏蔚又换了个说法,上海好,还是荣城好?
这下外公思绪再次飞远,反反复复和夏蔚讲起自己在荣城一高当老师时的故事,讲他带过的每一届学生,讲学校哪里种着玉兰,哪里养着兔子和野鸭。
外公讲,夏蔚便听,也不打断。
直到外公问她:“咱们这是在哪?”
然后起身去穿鞋子,要回家
夏蔚是从这一天开始,萌生了带外公回荣城的想法。
原本带外公来上海,是为了看更权威的医生,也方便照顾,现在病情稳定,虽然时不时糊涂,但这避免不了,身体其他检查也没有大问题,已经很幸运了。
夏蔚询问了医生,医生的答复是,都可以,以老人的意愿为准,他觉得在哪里住着舒服,那就去哪里
她有些混乱,需要好好捋一捋思绪。于是和顾雨峥一起,拉了个简单的表格。两侧分别是[回到荣城]和[留在上海]的优劣点,一条条列出来,可视化比较,更能帮助她做决定。
留在上海的便利之处很多,比如更好的医疗资源,护工更专业,夏蔚出差更方便,有更多的工作机会。而且有顾雨峥在,许多事情上可以帮忙。
至于回到荣城,除了生活成本稍低一些,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优势。
顾雨峥看向夏蔚:“你怎么想?”
而夏蔚看向了房间里正在午睡的外公。
其实,也没必要想那么多。理智的人总会拥有更多无谓的烦恼。
外公自然是想回荣城的。
年纪大了,落叶归根,老有所依,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认知。从这些时日,外公屡次提起回家两个字,便可见。
既然如此
夏蔚看了看电脑上的表格,缓缓点下×。
“决定了?”顾雨峥问她。
“嗯。”夏蔚点头,“我要带外公回家。”
所有的优劣对比,所谓的理性决断,都敌不过由心而起的选择。
回到荣城,意味着夏蔚会更辛苦些,但,没关系,
顾雨峥看着夏蔚的侧脸,许久,只是淡淡说好。
他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连询问都没有,只是帮夏蔚计划起接下来的行程
“我以为你会试图说服我。”夏蔚戳了戳他的手背。
“不会,”顾雨峥说,“你想好了,做就是了。这件事又没有对错之分。”
况且,人生如此漫长,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天平称重的,这世上总有更重要的东西,占据绝对位置,无可动摇。
总有一些时刻,我们会为了这些东西,推倒所有筹码,心甘情愿。
顾雨峥想起林知弈说的那句,allin的人生是愚蠢的,太过纯粹的人,不适合生存。
但
夏蔚合上电脑,就看见顾雨峥似笑非笑:“你傻乐什么呢?”
“没什么,”他收敛嘴角,“不要担心,我也会常回荣城。”
“真的?”
“真的,”顾雨峥看向她:“虽然刚开始恋爱就要异地,我有些郁闷,这是实话。不过这些可以克服,对么?”
夏蔚也笑了:“当然。”
毕竟,allin的人生真的很酷。
权衡利弊并不适用于一切,总有一些例外。
值得我们为其燃烧小宇宙,付出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