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曙光和海平面
米盈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
孩子抱出来的时候,护士喊:“爸爸在哪儿?看一下,看一下要抱走了喔!”
几个人齐齐把邝嘉往前头推,当爸的却眼圈红红,手足无措:“我老婆呢?”
“在里面呢!你先看宝宝!”
邝嘉象征性扫一眼护士怀里的小人儿,然后嗖一下扭头:“看过了看过了,我等老婆出来。”
怀孕时,米盈不止一次恶狠狠拧邝嘉大腿,吓唬他说,产房外面我会让夏蔚拍你的反应,回头让我知道你光顾着看孩子激动,把我给忘了,咱俩就离婚。
玩笑话罢了。
但即便没有这句玩笑,邝嘉也真心觉得,此刻万事不及老婆重要。一场生产,魂都吓掉半个。
他哆嗦着手,抹了把眼睛,一回头,看见夏蔚和郑渝正在走廊尽头,和一个医生站着说话-
黄佳韵的突然出现让人缓不过神。
夏蔚看着眼前的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黄佳韵没怎么变,还是一样的瘦,口罩在鼻梁处勒出一道深邃的红印子,她用手背抹了一下,擡头对上俩人视线,笑开来:“你俩这么看我干嘛?要吃人啊?”
然后看向郑渝,上下打量:“你收收腹行不行,你看你这肚子,这几年吃饲料了你?”
这一开口夏蔚就更加确定,还是从前的那个人,黄佳韵这张嘴从来就是不饶人。
郑渝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始终哑火。
“一会儿有空没?”
“有。”
“行,咱们吃个饭去,我请客,”黄佳韵说,“我再去看看米盈,你俩等我下班。”
等黄佳韵走了,郑渝才回过神,第一反应竟是重重松了口气,然后和夏蔚面面相觑。
谁也未曾想到会在这种场合碰见黄佳韵,郑渝总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很有负罪感,他觉得是当初自己没有处理好与黄佳韵的关系,才导致黄佳韵生了气,一言不发直接和这几个人决裂。如今再碰到,难免尴尬。
“你想多了。”夏蔚说。
黄佳韵家里的事,只有她和米盈知晓。后来她们也讨论过,如果说黄佳韵的离开不是被动,那只能和家里人有关。
郑渝不知情,单纯以为黄佳韵是为情所困
这四个字,实在太奢侈了。
在那时许许多多的难处面前,少女心事哪有什么重量。
起码黄佳韵本人是这样说的。
晚上,黄佳韵请客,去吃粥底火锅。喧闹人声混着叮当碗碟儿声当背景,她讲起自己的故事,竟是用轻松的语气:“都已经太久了,细节记不清了,就是那年暑假我爸有一次喝多了,又动手,这一回闹得大,我妈还手了,干活的长剪子捅在我爸腿上,来了警察。”
“然后呢?”
“然后就是调解,家庭矛盾嘛,以前多少次也都是一样的。起诉离婚周期挺长的,我和我妈不敢回家,就找了个远房亲戚家暂住,不让我爸找到我们。再后来,临开学没几天了吧,恰好赶上我爸出车走了,我就趁着机会赶紧回去收拾东西,然后带着我妈一起来了广州。就这些。”
黄佳韵说到这的时候,恰好服务生来添汤,雪白的米汤沸腾,溢出雾气来,挡住了黄佳韵的脸,她伸手拂了拂:“哦,忘了说,我大学考在广州,从本科开始就一直在这。行了,讲完了。”
夏蔚点点头,她有心理准备。
但郑渝没有。
郑渝第一次听黄佳韵的事,一直拧着眉毛,筷子都忘了伸,锅里的扇贝已经煮到缩水,他还想问一些细节,但夏蔚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踩了他一脚,话就截住了。
黄佳韵笑:“郑记者,你是不是有职业病啊?我给你提供社会新闻素材,你给我稿费吗?”
“害,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
就是觉得不容易。
“你别脑补啊,好像我特别可怜,我不喜欢这样,”黄佳韵说,“我妈是残疾人,但她有手艺,至于我,大学有助学贷款,也有奖金,没你想得那么惨。”
她把一碟子菜滑进锅里,搅了搅:“如果一定要说哪里过得不好,就是学医要学太多年,到现在还熬着呢,挺痛苦的。”
郑渝还想问什么,见黄佳韵这种态度,也就不好再开口。
她明显是挑着讲的,那些真正难以启齿的困难,那些苦是一句也没提。
夏蔚想起了那天晚上散步,顾雨峥讲起自己父母的故事,也是这样避重就轻的。大概真正走过一段难走的路,都是不愿意回头看的。
走都走过来了,回头没有意义。
天气湿冷,吃粥底火锅却吃出一身汗来,郑渝擦了擦脑门,到底还是没忍住:“那你去了哪,至少也要告诉我们一声啊!这不让人着急么?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再说了,我们几个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黄佳韵特别坦然地撂了筷子,一摊手:“对不起了,要不你揍我一顿吧,我不还手。”
然后又大笑:“一是不想透露自己行踪,怕我爸再来纠缠我妈,二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小嘛,容易钻牛角尖。”
反正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了,那也就没有了联络的必要。
黄佳韵离开荣城后便更换了所有联系方式,她的企鹅再也没登过,微信更是直接注销了,一副与过往全然告别的姿态。
不过她说,自己也不是没有“偷窥”过。
“刚上大学的时候,日子过得特别糟,有一次悄悄登了那个旧微信,想在朋友圈看看以前的同学都在干什么,结果看到你们一个个的,大学生活都很潇洒嘛,我呢,那时候在学校门口粉店兼职,一身汗,真的很狼狈,晚上回宿舍的路上我就把微信注销了。”
这种心态,让郑渝想起高中班里的一个学霸,高考没考好,转校复读去了,也是直接和从前的同学断联。
可能和黄佳韵的理由差不多?
他要再煎熬一次高三,而其他人都已经享受大学去了,这么一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眼不见心不烦。没了对比,就没了痛苦。
黄佳韵反驳了郑渝的猜测:“不是这个意思,郑渝,我没有因为家庭自卑过。不和你们联系,是因为我怕我真的有一天扛不住,会和你们求助,不管是借钱还是什么的,那时候你们肯定不会拒绝我。”
不是嫉妒,不是自卑,而是太过强硬的自尊心,连接受朋友的帮忙都会背负巨大压力。
郑渝不理解:“朋友之间,这不是应该的么?”
“可能是吧,但那个时候”黄佳韵想了想,“所以我才说,自己会钻牛角尖。”
三个人吃完晚饭没散场。
想找个能喝酒聊天的地方,结果处处都满座。
干脆去便利店一人买了一罐啤酒,顺便看珠江。
珠江两岸的璀璨夜灯里,夏蔚看着黄佳韵瘦削的侧脸,想起高中时米盈被没收的那只手机。
虽然米盈当时说了,用不着赔,但黄佳韵还是每周悄悄往米盈桌洞里塞钱,有时是五十,有时是二十,加一两张十块的,夏蔚撞见过好多次。
那时大多数学生一周生活费也就一百,黄佳韵绝对不会更多。
这意味着高三那一年,她怕是没在食堂点过肉菜。
“现在呢?”夏蔚问,“还会这样想吗?”
“现在好多了,因为觉得自己不是身无所长了,别人给我的帮忙,我能有回馈了,心里就会舒服些。”
人的自洽往往不是被动形成的,而是主动的雕琢,深一刀,浅一刀,没有谁手艺更好,也没有谁比谁好看,只要是朝着自己想要的模样,外人真没什么权利置喙。
夏蔚不懂黄佳韵,但她尊重
郑渝找了个商场放水去了。
夏蔚和黄佳韵坐在商场前的长椅等。
来往路人步履匆匆,有音乐顺着商场大门传出来,夏蔚听见黄佳韵的声音混迹其中,却很清晰,也很真诚。
“对不起。”她说。
“我这性格,从小就没朋友,也就只有你们几个。是在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很伤人,我想再联系你们,却已经找不到联系方式了,如果不是今天碰到米盈,这句道歉我还真说不出口。”
黄佳韵抿住嘴唇,再次重复:“对不起啊,夏蔚。”
夏蔚摇摇头,笑了:“只要你好就行。”
朋友的含义,除了相互帮持,还有相互理解。
所以,不必说其他-
米盈这边一切顺利,郑渝明天就打算回北京了。
他订的酒店在机场附近,不顺路,先走。夏蔚离黄佳韵的住处不远,于是两人打一辆顺风车。
路上,微信有提醒,是郑渝把黄佳韵拉进了群里,原本的三人群变回了四个人。
米盈看见了,却没有意料中的暴怒,始终没发话,大概是累着了,实在没有精力了。她发了几张宝宝的照片在群里,然后艾特黄佳韵,问产后修复的事。
台阶摆这了,黄佳韵却不下来:“这不是我专业。”
在米盈还未发作前,她又补了一句:“院里有产后康复门诊,我帮你挂个号?”
米盈隔了很久才回,这次是语音,她嗓子都哑了,骂人却有劲儿:
“黄佳韵,你真够欠,还是和以前一样讨厌。”
车里,夏蔚和黄佳韵笑成一团
手机再次响起时,是外公的来电。
夏蔚看了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讶异外公为什么这么晚睡,外公说,是想问问米盈生产是否平安。
高中时米盈总到夏蔚家里住,外公自然印象很深,也惦念:“小米盈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孩子,平安就好。”
该提醒外公吃药睡觉了。
夏蔚让外公把手机给护工,谁知外公说:“已经让护工走了,今晚是小顾陪我。”
电话那边,很快换成顾雨峥的声音,还有整理玻璃棋子的脆响。
“今天下班早,来看看,”他有些抱歉,“和外公下棋,一不小心就晚了。”
“赢了吗?”
“没有。”
“这么菜。”
“换你也未必吧?”顾雨峥笑
很平和很日常的几句对话,夏蔚肩膀却缓缓塌了下去,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撑了很久的精神在这一刻得到了休憩。
和顾雨峥打交道,不再是一开始的紧张和诚惶诚恐,相反,如今会有放松感,这种感觉交往越深便越明显。
放松,意味着互相依赖和坦诚相见。
夏蔚望着车窗外循循而过的夜景,听见顾雨峥问她:“一切顺利吗?”
“嗯,我现在可是当干妈的人啦!”
“好,广州降温,别贪凉。”
她考虑得多,但好像顾雨峥总会替她考虑更多。
“不用着急回来,外公这边我可以照顾。”他说。
夏蔚挂了电话,嘴角却还没压下去,非要打开和顾雨峥的聊天界面,再发几个表情包才肯罢休。
她发一个,顾雨峥便回一个,反正不让她成为对话的结尾。
夏蔚幻想着顾雨峥拿她没办法的无奈表情,心思越发雀跃,最终拍了拍顾雨峥的头像,以一句“晚安”作为结束语,顺带一句:“不许再回了!不然我就要开免打扰了!”
总拿这个威胁他。
对面总算没了动静。
可还没隔半分钟,到底还是发了个“晚安”过来。
顾雨峥假装无事发生:“我测试一下有无拉黑,看来没有。多谢。”
夏蔚盯着那句“多谢”,蓦地笑出声。
黄佳韵靠了过来:“男朋友啊?”
夏蔚这次没有犹豫太久:“算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呗,这种答案还有中间选项?”
后排不宽敞,夏蔚屏幕亮度又高,黄佳韵不小心看到了她屏幕上方的备注,只是瞧见是个“顾”开头的,登时想了起来。
“是我们高中那个?顾什么”
“顾雨峥。”夏蔚提醒。
“哦对,”黄佳韵想起来人名,接下来便是感慨,“你俩还没结婚呢?”
“啊?”屏幕亮光照出夏蔚茫然的脸,“结什么婚?我和谁结婚?”
“你俩这,都谈了多少年了啊?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十年了。”黄佳韵也茫然,“十年还不结婚?不婚主义啊?”
各说各话。
夏蔚显然跟不上节奏。
她不知道“谈了十年”的谣言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她和顾雨峥重新碰面不过半年,至于高中
“我们高中三年都没说过话。”夏蔚挠挠脸。
她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角度切入,好和黄佳韵解释她和顾雨峥之间的种种。如果一定要描述,大概是两个不长嘴的胆小鬼,相互暗恋,却各自拖延,以至于错过这么这么多年的故事?
黄佳韵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信息不对称,沟通困难。
“这样,我们拉齐一下,”她侧身换了个坐姿,正对着夏蔚,“第一个问题,高考结束,顾雨峥和你们一起毕业旅行的时候,没和你表白吗?那么好的机会,他哑巴了?”
第一个问题就把夏蔚问懵了:“毕业旅行他没有去呀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旅行?谁跟他说的?”
黄佳韵盯着夏蔚,很久。
然后慢慢、慢慢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第二天一早,顾雨峥收到了夏蔚的消息,是订票软件消息。
她定了下午回上海的机票,转发给他看。
顾雨峥想当然认为这是要他去接的意思,可看了看今天待办,下午有部门会,他主持,实在是放不下。
“本来也没想麻烦你,”夏蔚说,“有点事问你,等你忙完吧。”
顾雨峥起身,找了个僻静处给夏蔚回了个电话:“现在问。”
“不行,这事儿得当面讲。”
顾雨峥愣了下。
他分辨不出夏蔚的意思,因为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寻常,如果一定要细细拆分,大概是字里行间的急迫,夹杂了点微含怒意的阴阳怪气。
夏蔚从不这样讲话的。
“好,那晚上见。”
可是这一忙,竟忙到了半夜。
夏蔚始终没动静,聊天界面沉默着。
顾雨峥回家时还在想,要不要让夏蔚下楼,去便利店吃夜宵。
然而,太晚了。
思虑到夏蔚舟车劳顿,遂作罢。
他将车停好,往家的方向走,穿过小区那块绿化区域时,余光瞥见花坛另一端有人影,步履飞快。
还以为是有人夜跑。
可冬日干枯的灌木丛发出涩涩响动,下一秒,夏蔚就从花坛里“蹦了”出来。
她原本是在另一条汀步石的小路等待顾雨峥的,那是他最常走的路线,谁知今天改了。害得夏蔚不得不成了破坏绿化的人,非常不文雅地跨过整个花坛来堵人。
刚从花坛蹦下来的时候一个没站稳。顾雨峥先扶住夏蔚的手臂,然后低头查看她有没有崴脚。
“这是做什么?”顾雨峥问。
夏蔚穿着棉质的及踝睡裙,外面裹了一件宽大的毛衣,一看就是刚从家里跑出来的。
夏蔚纠正他:“不是刚刚跑出来的,我照顾外公睡下就下楼了,已经等你很久了,谁知道你这么晚才回。”
她双手举起,手掌捧着顾雨峥的脸:“是不是很冰?”
顾雨峥眉心微蹙,却没有挣脱,片刻的怔忡给了夏蔚可乘之机。
踮脚,靠近,亲吻。
一气呵成。
依旧是很轻,只是在他唇边啄了一下。
但这足以在顾雨峥心里搅起海啸。
他开口时,听到自己的嗓音被海浪荡起,有些飘:“这又是做什么?”
“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夏蔚说,“或者,两个都不回答?”
她向前一步,双手自顾雨峥外套里面伸入,紧紧环抱住,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和上次的拥抱不同,正面的拥抱能够更直接听到他的剧烈心跳。
虽然夏蔚承认,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寂静的深夜,光线匮乏的小区一角,若是有人经过,一定会被两个沉默相贴的人影吓到。
夏蔚感觉到寒意。
后背没有任何触感,顾雨峥没有回抱她。
“顾雨峥?”
“嗯。”嗓音和光线一起,沉沉坠进寒凉海水里。
“有点冷。”
顾雨峥胸口起伏,好像是叹了口气。可他依旧没有礼尚往来地抱住夏蔚给她点点温暖,而是双手锢住她的肩膀,将她撤离自己半步远的位置,然后借着昏暗路灯,仔仔细细注视她的眼睛。
夏蔚读不明顾雨峥的意思。
但他的眼神让她再度心慌。
那感觉,就好像她是他眼里的一道题,他正在运用数学公式,逐步拆解。
等到题的步骤在脑海里一一顺清楚了,才肯落笔,作答。
许久。
久到夜风吹起裙摆,夏蔚冷得有些站不住了。
肩膀终于被松开,手却被牵起。
顾雨峥用了力气,导致夏蔚的手指相错,感觉到疼痛,她想挣开,可顾雨峥哪有这么轻易饶过她。
“别喊疼。”他说-
泠泠雨水一般的人,向来不说重话的人,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人,忽然以几分薄戾的语气呵斥,这让夏蔚手一抖,好像心脏被掀起一块细肉,泛着令人难耐的痒。
从这里回家,不过几十米的距离。
顾雨峥的步速很快,就这么在前面拉着她,夏蔚则踉踉跄跄。
很合理,她不给他回答,他自然也没义务给她任何解释。
电梯间四壁光可鉴人,夏蔚不敢去看自己的表情。
走廊里静可听针落,夏蔚更是努力鞋尖着地,以放轻自己的脚步。
心跳声纷乱已经够她受的了,此刻再有任何意外的声响都足以使她呼吸停滞——比如顾雨峥按下指纹锁时。
他的动作很急,很快,夏蔚的目光始终落在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上,开门的电子音陡然响起,如同金石之声,也好像是刽子手挥刀,划破最后一层风障。
夏蔚几乎是被惯性“甩”进门的。
好在智能灯具自动亮起,不必让她承受黑暗带来的觳觫,后背重重撞上墙,顾雨峥反手摔上门,就在她面前站定,将她困于方寸之间。
夏蔚死死低着头,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羊。
顾雨峥却没有了其他的动作。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欣赏她的慌乱。
漫长的沉默后,竟是一声轻笑,顾雨峥擡手揉了下她的脑袋:“我以为你已经考虑好了。”
夏蔚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雨峥的脸在眼前重新清晰起来。
刚刚的薄怒已经消弭了。
灯光大亮,他又变成了往常的云淡风轻。
“夏夏,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推翻过之前的计划。”
“什么?”
“你说呢?”
顾雨峥显然对她的装傻不大满意,几分审慎态度:“你拒绝过我一次,我理解,你说要等我们彼此确认心意,我也可以等,即便我从没迟疑过,但你有顾虑,我都听你的。我可以等你重新喜欢上我,我愿意和你慢一些,可是刚刚,我以为”
我以为,你刚刚的表现,你的主动亲吻,算是给我的一道封赏。
我以为这就代表,你已经考虑好了。
夏蔚辩驳:“没错,我是考虑好了!”
顾雨峥却定定看着她,然后牵起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在抖。
“那么夏夏老师,可以解释一下,你这视死如归的模样是为了什么吗?”
夏蔚深深呼吸。
“我碰见黄佳韵了。”她仍旧不敢与顾雨峥对视,只能偏移目光,缓缓开口:“她和我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昨晚,在黄佳韵的讲述里,夏蔚逐渐勾勒出顾雨峥的另外一半轮廓。
关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曾为她做的那些事。
比如运动会时给予她小小的、却是至关重要的帮助。比如他原本想要告白,曾因为高考失利而挫败,错过机会。
黄佳韵说她至今仍记得顾雨峥加她联系方式,索要夏蔚的毕业旅行行程时,那是怎样一副诚惶诚恐的郑重姿态。
他说:“我不能轻视夏蔚,也不能轻视自己的感情,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当然值得我当面对她表明心迹。哪怕我高考失败了,哪怕我们以后不会去同一个城市,哪怕我并不是最优秀的人,哪怕她可能对我毫无印象但这件事不做,我一定会懊悔。”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顾雨峥喜欢你吗?”黄佳韵神秘兮兮告诉夏蔚,“是在升高三,班级外的走廊里贴理想院校和座右铭,有一次我路过,顾雨峥就站在走廊,你的名字前,看了很久。”
大概连顾雨峥自己都不知晓,不知不觉中,他屡次露马脚。
不是少年笨拙,而是爱意难藏。
“你还记得你写了什么吗?”黄佳韵问。
夏蔚当然记得。
那是她最喜欢的名人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若是在从前,她一定会诧异,这么简单又俗套的话,不知广泛流传了多久,顾雨峥怎么会也喜欢这一句?
但现在,夏蔚明白了。
因为她和顾雨峥是一样的人。
如果灵魂拓影可以勾勒,十年之后,顾雨峥的轮廓是在重逢以后,夏蔚亲自持笔,亲自描画,十年之前的点点滴滴,借由他人之口的,也总算是露出本来模样。
虽有遗憾,但终究是完整了。
人本复杂。
温和与锐气,谨慎与冲动,理性与感性。这些种种特质当然可以集于一身,但今天,夏蔚终于能够刺破那层寒峭的外壳,触摸到真实属于顾雨峥的灵魂的温度。
是执着的,勇敢的。
不屈服的,不会后退的。
是滚烫的
他们面对面在玄关处站立,谁也没有说话。
最终,夏蔚向前了半步,她仰头,看着顾雨峥:“我想问问你,那场毕业旅行,你真的去找我了吗?”
顾雨峥艰涩地点了点头:“是,但我没有等到你。”
夏蔚笑了:“所以,其实你一直都比我勇敢,至少你为了我,为了我们,尝试过许多次,对吗?”
顾雨峥一时无言。
难得一见的落寞神情,却让夏蔚心下欢喜。当一个人在你面前露出自己不常示人的那一面,只能证明你们的关系已经近无可近
夏蔚没忍住。
她的双臂攀上顾雨峥的脖颈,踮起脚,又亲了亲他的唇角。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怕夏蔚站不稳,顾雨峥扶住她的腰背:“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就好像是一种威胁或是道德绑架。我做了什么都是我自愿,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
顾雨峥很认真:“就比如攻关打boss,提前练习多少遍都是毫无意义的,过程是给自己看的,一切只论结果。不论如何,阴差阳错,还是时也命也,我就是失败了。我不为自己找任何借口。”
“哦,原来我是boss,”夏蔚歪头,“我还没说你呢,你们美术部门怎么回事啊!reapass的boss都做的好丑!”
忽然想起这一桩,于是试探地问:“这个游戏的名字也和我有关?”
顾雨峥没有说话。
气得夏蔚再次踮脚。
这次是咬住了他的嘴唇,牙齿轻合,故意让他吃痛。
“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浪漫。”顾雨峥忍下这份疼,微微颔首。
夏蔚从来没想过,原来这世界上有人的梦想是自她而起。
这种感觉使人再也稳不住心神。
她往后缩了缩,然后环顾四周,又擡头观察天花板。
“能把灯关了吗?”
顾雨峥虽不知为何,却也依言照做。
周遭暗了下来。
夏蔚又指了指玄关上方那盏机械造型的壁灯:“那个留着。”
是温黄的灯光,刚刚好,好像火烧过的月亮。
这一刻夏蔚无比庆幸,终于,她终于得以和顾雨峥站在同一轮月亮之下。
不是躲躲藏藏,不是相互试探,而是光明正大地,理直气壮地,与他拥抱
她再次向前,仰头:“可以了。”
顾雨峥仍轻轻揽着她腰侧,挑眉:“什么?”
夏蔚手臂拢着男人颈侧,力道又紧了些,攀附他的耳廓,小声:“今晚我已经主动过了,顾同学,该你了。”
顾雨峥难以克制痒意,微微偏头,笑了出来。
眼底却泛起热。
他扣住夏蔚的后脑,直视她的眼睛,似在瞳孔的色彩中仔细确认,确认她全然愿意。
“想好了?”
直到收到夏蔚肯定的答复,才肯极其认真而郑重地,落下一个吻。
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
舌尖自她唇间探入时,脸颊细微的凉意也让顾雨峥意识到,此刻难以克制落泪冲动的,不只他一个。
夏蔚的眼泪自眼角滑下。
手交叠在顾雨峥颈后,依然在抖,她努力回应着顾雨峥的探索和侵入,也给他更加热烈的回应。
迷朦之中睁眼,终于看清玄关处那盏壁灯的形状——原来是一艘机械船。
航行于夜晚,暴风雨席卷的海面,你更期盼一枚不会失灵的指南针,还是希望月亮快快出现?
夏蔚忽然觉得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人与你同行。
你们在风浪中相见,登上同一块甲板,哪怕这艘船在风浪中摇摆许久,饱经辛苦,你也会觉得,那值得
氧气耗尽的间隙,夏蔚微微撤离,手指轻碰顾雨峥的嘴唇,湿润的,冰凉的。
“没有失败啊,只是迟了一点,一点点而已。”她说。
只是迟了一点点相见,迟了一点点知道你的秘密。但,黎明的太阳终会于海平面升起,对么?
曙光重现之时,一切都将焕然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