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牵着气球线去找谭予。
谭母坐在草地上晒太阳,笑呵呵地看热闹,看谭予和米米吵架。
“说好了买一个,就只能买一个,你到底是要巧克力的还是橘子的?”一个大男人牵着个小不点,站在卖冷饮的冰柜前头大眼瞪小眼,谭予需要微微俯身才能牵住米米的小手,然后弯腰和他讲:“男子汉,答应的事要说到做到。”
米米才不吃这套:“我不是男子汉!”
小孩子的声音可尖了:“我吃两个!我能吃两个!!”
谭予想说你能吃个屁,又觉得不好对小孩子这么凶,生生咽回去了,伸出一根手指:“就一个,你吃不吃?不吃算了。”
松开米米的手,扭头就作势要走。
米米嗷一嗓子,哭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盖过公园广播里的音乐声。周围好多带孩子出来玩的家长这下全都往这边看,目光越多,米米哭得越来劲,倒是没什么眼泪,就是仰头,张大嘴,干嚎。嚎得许梦冬头疼。
她走过去,蹲在米米身前:“我买我买,我给米米买,你要什么味道的?”
谭予隔着几步远:“他妈妈不让她吃甜的,你忘了啊?”
阿粥知道这俩人都没带过孩子,所以把米米交给许梦冬的时候用手机写了点注意事项,比如不能太惯着米米,不要给他买玩具,不要让他吃太多甜的,摔倒了要让他自己站起来,不许他看太久电子产品,哭了也不要管,小孩子其实可会看脸色了,你不理他,晾他一会儿,他自己就不哭了。
可是许梦冬听不得米米撕心裂肺的叫喊,一边哄着米米一边回头和谭予商量:“偶尔破例一次嘛。”
谭予不理她,瞪米米:“你!不许哭了!”
“谭予你有毛病啊!吓着孩子!”
“”
有人撑腰,米米哭得更起劲儿了。
谭母在草地上坐着看戏,笑得上不来气/
她乐得看谭予吃瘪。她的儿子她了解,优点挺多,缺点也有,比如太乐衷于按部就班的解决问题,把自己束缚在理智与思考的条条框框里,用她新学的人格测试来描述,大抵是个彻头彻尾的i人。
谭母不常见到自己儿子被感情和情绪所裹挟,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因为许梦冬,如今又多了一项——原来谭予面对小孩子时也会手足无措。
掸一掸裤上的草屑,谭母站起来,朝米米走过去:“米米不哭了好不好?我想吃橘子味的,但是吃不完,米米可以陪我一起吃一个吗?”
路过谭予时顺便乜他一眼,那意思是,不就是哄孩子,看把你难的。
“来,米米帮我去买,好吗?”
米米不挪脚,显然对巧克力的也念念不忘。
谭母捂着脸颊,做出很苦恼的表情,“怎么办呢?吃多了冰淇淋就会牙疼,我昨天疼得都没睡着觉。你呢米米,你疼不疼?”
米米稀里糊涂点点头。
“这样吧,明天我们还来这个公园,”谭母从包里拿零钱出来,递给米米,“你去告诉买冷饮的阿姨,我们买一个橘子的,再预定一个巧克力的,明天来取,行不?”
“行!”米米回答得超响亮。
看着米米拉着谭母跑远,许梦冬松了一大口气,走去谭母刚刚坐着的大草坪上休息,半空中的气球被横生出来的树枝刮到,翻了个跟头,许梦冬没好气地扯了扯,生闷气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谭予坐在她旁边。
“哎。”许梦冬先开口。
“嗯。”
“哄孩子真难。”
“嗯。”
“你小时候也这么调皮么?”
“嗯。”
不论许梦冬说什么,谭予永远用一个字作答。许梦冬看出他情绪不高,仿佛和刚刚让米米来送气球的不是同一个人,哄孩子让他耗了大半心力。
许梦冬悠悠说:“章太太跟我讲过,说章启小时候也很掏,上房揭瓦的那种你们男孩子都是这样的么?”
莫名其妙提到不相干的人。
谭予皱眉看她:“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许梦冬说,“我这个人吧,是我做的事我认,我没做的,就一定得解释清楚。”
“你看到的公司宣传册是真的,章启和他妈妈确实邀请过我,可我拒绝了。我没想瞒你,并且觉得这事不重要,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跟你说。但是谭予,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没有打算不告而别。”
她对上谭予微惑的眼神:“别这么看着我,我在和你复盘。那天晚上你冲我发脾气,扬言不要我了,要跟我分开,不就是因为这事吗?你别否认。”
谭予没打算否认。
他反问许梦冬:“你敢说你没有离开的念头?”
“有。”许梦冬痛快承认,“但不是现在。我原本打算,等我们分手了再走,离开你,换个城市生活,我对家乡没什么留恋,你知道的。如果不是我回来的第一天就碰上了你,我根本不会留下。”
谭予迅速抓到重点,逼问许梦冬:“什么叫等我们分手了?我什么时候真想要跟你分手了?我一直都想跟你在一块!从来都是!”
“好好好,我知道。”许梦冬连连摆手,气球在她脑袋顶上一个劲儿晃,“可是谭予,你也看到你爸妈对你的期待,他们那么好,对我也那么好,我没办法骗他们。”
“骗什么?”
“骗他们,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许梦冬看着谭予阳光下澄澈的眼睛,“我不想结婚,不想和谁组建家庭,传统意义上的安稳生活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我感受不到幸福。”
她指着面前奔跑而过洋溢笑声的孩子,和孩子身后的父母们。暑热在他们额角留下晶亮汗渍,但他们满眼满足,表情甘之如饴。
“你看看,就这些,我不想要,甚至很抗拒。谭予,你很清楚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身边的所有家庭,是所有,没有任何一个令我羡慕。他们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幸,谁家后院都会着火。出轨,家暴,赌博,嫖c,丢弃孩子,不赡养父母,为了利益各藏心思”许梦冬声音有点哑:“谭予,你真的很幸运,你的父母恩爱,他们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无缘得见这些。”
“可是谭予,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怕将来我也会是不幸的那一个。”
此时此刻的小兴安岭森林,盛夏的灿阳在照在茂密枝条上,树叶向阳生长,努力呼吸,进行光合作用,可你见过没有被太阳照射到的背阴面是什么样子的?
潮湿,阴暗,布满蚊虫,净是发酵出臭味的枯枝烂叶,日复一日,继续沉沦。
许梦冬就在这样的背阴面里长大。
“与其那样,还不如不要参与其中。我不想给别人伤害我的机会。所以我才说,我们想要的未来不一样,总有一天要分开的。”
谭予盯着她:“那你想要的未来是什么?”
“自由一点,一个人,去很多地方,然后找一个喜欢的城市落脚,过最普通孤独的日子,一直到老,然后一个人死去。”
谭予想了想那场景,心里疼得要命。
他问:“那为什么不能带上我?”
许梦冬回答:“因为对你不公平。”
谭予沉默了。
因为看见许梦冬眼里的水光一漾一漾。
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因为许梦冬说的这些矛盾的的确确存在,他站在阳光下,很想拉她一把,帮她走出这片困己的沼泽,可是又不知道手臂该往哪里伸。
谭予曾经以为许梦冬是这世界上最热烈的姑娘,他仰望她,就像仰望太阳。
可他从来不知道,她其实一直站在沼泽中央,臭水烂泥盖过她的小腿且持续不断地下陷。她朝他笑,他却没看见那笑意盈盈里也有泪光。
谭予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他好难过,从来没有这么难过,明明是夏天,心却像被冻住,除此之外就是愧疚,他突然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爱和忠诚其实一文不值。
他根本帮不了许梦冬。
“干嘛呀,别这幅表情。”许梦冬伸手触上他的眉毛,碰碰他皱起的眉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刚刚说的那些,是我以前的想法。”
她往谭予身边挪了挪,手臂挨着他的,两个人的体温相差无几。
歪头,脑袋靠在谭予肩膀上,喃喃:“谭予,我会听你的话。”
“?”
她看他:“你不是让我勇敢一点吗?”
很难说清被哪一个瞬间击中。
也许是谭予让米米来给她送气球,太阳花在半空中翻着跟头;也许是在深夜里被谭予臂膀揽住时耳边的私语;也许是她看见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谭予也会为了个冰淇淋和小屁孩争吵这些都让许梦冬意识到,世界的确很糟,可是,也有那么几个瞬间,阳光能穿过密集的树叶,沿着缝隙照在她的身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八年前她尚且能咬咬牙不告而别,可是八年后,她难以做到。不知道谭予对她做了什么,是潜移默化的改变,还是日复一日的陪伴,她的那颗心没那么硬了。
一旦心软,腿也就软了。她无论如何也迈不出离开谭予的第一步。
诚然,天生悲观的人有更多苦涩要尝。
可是勇敢的人会率先突破桎梏,迈出寒冬,迎接第一缕春风。
她挽着谭予的手臂,与他挨在一起,细细摩挲谭予的手指。
“到这一分这一秒,我依然不觉得自己能从生活的满地鸡毛里幸存下来,我还是说不出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这种话。”许梦冬很笃定:
“但是我想试一试。谭予,你愿意跟我试一试吗?”
“以长久在一起为目的,奔着一辈子的那一种,行么?”
许梦冬知道谭予感受到了她的真诚,因为她看见了谭予眼里也泛了红,在这吵闹的公园室外,在热热闹闹的大太阳底下。
刚刚明明是绝望,霎时又变成巨大的喜悦。
谭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垂下了头,声音很低,张口艰难:“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许梦冬笑了,压抑住自己掉眼泪的冲动,把气球线换一只手拿,然后递到谭予眼前:“帮我系一下。”
“?”
“系到手腕上,不然一会儿拿不住,该飞了。”
谭予在她的注视下抹了一下眼睛,然后认真低头,帮她把气球线套在手腕上,打一个结。
经年累月的分别与隔阂,她和谭予之间竖起一层厚实的透明的冰墙。他们都能看得见彼此,重逢以来的一轮轮交锋,一次次情/潮,令那冰墙融化了一些,可还是不够。
需要一点尖锐的东西彻底将它打破。
许梦冬愿意做手起刀落的那个人,这一次,她想勇敢一点,不要再做逃兵。
“但我还是要约法三章。”
她望着天上那气球,气球也在朝她笑。
“你说。”
“第一,你要和叔叔阿姨说实话,就说我们正在相处,但短时间内不会结婚,你不能骗他们。”
“好。”
“第二,我知道你一直好奇八年前我离开的原因,你一直没放下过,我会告诉你的,我答应你,但你要等我找到合适的时候。”
“好。”
“第三”
许梦冬其实还没想出来第三条。
谭予打断她:“第三条我提吧。”
“可以啊。”
“第三,许梦冬,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要跟我讲,不要把我当个外人,永远永远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扯平之类的屁话,不能草率地提分手。”
谭予攥着她的手,用了大力气,甚至有些疼。
他就是想让她疼。
“有些话不是随随便便能说出口的,言语伤人,我不是圣人,不是铁石心肠,我也会难受。”
“如果再有下一次,你主动提出分手,我不会追究原因,也绝对不会再挽回。”
谭予定定看着她:“那就是我们彻底结束的时候。你听清楚了?”
许梦冬后背渗了汗。
这是她记忆里,谭予和她说过最重的一番话。
彻底结束这四个字太有威慑力了。
她丝毫不怀疑谭予此刻的认真,她正式踏上了谭予的船,踩上了甲板,只是不知道这条船究竟能否带她顺利驶离那片沼泽。
试试吧。
勇敢一点,我们试一试。
“行。”
许梦冬闭了闭眼,深深呼吸,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