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最激动的人莫过于韩诚飞老婆。
她望钟既的眼神全是粉红泡泡,毕竟线下追星成功,可喜可贺。
只不过那层滤镜很快就破碎了。
起因是她看见钟既在节目录制空闲时和节目组场务小姐姐聊天。
两个人几乎贴在一块儿,钟既聊得很开心,摆摆手示意对方闭眼,然后摘掉对方脸颊上一根掉落的睫毛。周围人各忙各的,布景、架摄像机、对脚本对此熟视无睹,也不知道是真没瞧见,还是出于职业操守装作没看见。
她不理解且大为震撼,悄悄问许梦冬——钟既在现实生活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许梦冬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他剧里的那样。
钟既最出圈的古装剧角色是一位温柔隐忍的朝堂文臣,为心恋之人阖家伸冤而被贬黜,苦等十年,十年之间从未放弃上谏,最终却在得知恋人死讯后义无反顾,饮鸩而终。
钟既的团队撕资源是真的厉害,这种谁演谁火的角色也能拿到,平心而论,钟既演得也不赖,只是许梦冬在网上刷到剧中片段时,总是毫无代入感。温柔隐忍,内敛沉稳,从一而终她认识的钟既和这几个词毫不相干。
他们相识的这些年,钟既身边姑娘多得能组一个女团,原地即可出道,偏偏他十分自洽地认为,这就是他的人设,没毛病,角色归角色,本人归本人,他可从来没披什么娱乐圈好男人的皮。
韩诚飞担心老婆身体,毕竟还怀着孕呢,不能太累,许梦冬赶紧找钟既要了几张签名剧照,合了影,把人送回去。拍照时钟既人模狗样,还邀请许梦冬一起,被许梦冬拒绝后嘿嘿乐:“胆子真小。”
许梦冬知道这人,打蛇随棍上,于是干脆不接他茬:“对啊,胆子小,我男朋友可凶了,要打人的。”
“呀,他还虐待你呢?真惨。”钟既顺着她胡扯,又随手扔给她一瓶矿泉水,扭头走了,“先录节目,晚上喝酒啊。”
矿泉水在室外放久了,冰手心,还好没在许梦冬手里放久,很快被谭予抽走。
他仰头,喉结滚动,喝了一口,然后拧上瓶盖,拎在自己手上,再把许梦冬的保温杯递给她:“热的,别烫着。”
许梦冬在谭予的监督下已经没有了自由饮食的权利。她之前喝中药从来不忌口,因此没什么效果,如今这些坏毛病通通由谭予帮忙改正。
他悠悠看她,初春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肩膀:“我什么时候虐待你了?”
“怎么没有?”许梦冬示意他低头过来,然后贴着他耳边控诉:“昨天晚上我让你轻点,你轻了嘛?你还掐我腰,还撞那么狠,你还”
“许梦冬!”谭予脸唰一下红了,他肤色白,于是脸红就更为明显。他迅速瞄了一眼四周,然后皱眉压低声音:“小姑娘家家的,什么话都说。”
“我就说说,做的可是你。”
阳光下,她看见谭予脖子上浅浅的青色血管,还有他今早刚刮过的胡茬,一点点痕迹,穿着浅灰色的连帽卫衣,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像是被雪水洗刷过的一棵山间松柏,土地之下藏着坚实的、不偏不倚的茁壮根蔓。
她真喜欢这样的谭予。
于是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身上汲取养分。
“我带他们去找蜂场,你在山下,领另一队人,可以么?”
“当然没问题。”
“好。”谭予把她的外套合了合。
节目组此行来小兴安岭的拍摄计划繁重。
谭予负责带队,领一队人进山取景,顺便到深山里的蜂场拜访当地的养蜂人。
小兴安岭的特产之一——椴树雪蜜,雪白如凝脂,香甜不腻,全靠东北黑蜂以及原始森林中没有受到工业污染的百年野生椴树。养蜂辛苦,来往交通不便,所以要住在山里,风吹雨打,追花逐蜜,但时至今日,小兴安岭仍有养蜂人在苦苦坚持这个行当。
坚守这件事本身就漫长且痛苦,幸而日复一日的辛苦会换来甜蜜的收获。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们,能挨过严酷寒冬,自然也不惧怕时间的熬煮。
谭予领人进山,走在最前面,带了对讲机,提醒后面的人们注意脚下,别踩空,或是崴了脚。开春之后山里蛇虫也多,遇到了别害怕,第一时间喊他。
不是他多么有经验。他也并非在山里林区长大的孩子,对大山的了解也是创业这几年慢慢积累而来的,但远来的是客,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能让客人受慢待或有闪失,这是东北人骨子里的热血精神。没走多远还真的传来一声尖叫,是组里的化妆师,小姑娘被钻进裤筒的黑色小虫吓得直喊。
谭予走过去蹲下看了看,是草爬子,拿出驱虫喷雾递了过去,他不方便处理,让其他人代劳。
钟既在一边看戏,队伍重新出发后,走到了谭予身边去。
“兄弟,你跟冬冬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手上把玩一枚银色打火机,身上也有淡淡的烟味,谭予鼻子灵,闻见了,面色极其不善:“收起来。”
他冷声提醒钟既:“林区禁火。”
多年前那一场大火让人们如今都后怕,这一条规定,没人敢违背。
钟既悻悻把打火机揣了回去。
谭予比他高一些,又不爱接他的话,冷下脸的时候一言不发,清清冷冷的,气场又很强。
钟既对谭予很好奇,摸不准谭予的脉,一心想探探底,他再次发问:
“我觉得你对我有敌意。”
“想多了。”
谭予拨开山间小路的杂草。
“别这样啊兄弟,”钟既跟着,“我真没别的意思,冬冬跟你解释过我和她的关系了吧?总之不是像娱记说的那样,她这人倔,一根筋,我知道她有个初恋,这些年也没见她谈个男朋友,应该就是因为她那初恋。”
“你知道的不少。”
“是啊,听说当时没处理好,她给人家甩了。你说她是不是有点毛病?明明是她甩的人家,自己还难受好几年。”钟既啧一声:“太伤了。”
他一边感慨,一边观察谭予的表情,终于在他说到难受好几年时,牢固冰面上有了那么一丝裂纹,于是笑道:“你就是她那初恋男友啊”结果话还没落地,就踩了块石头,险些崴了脚,幸而被谭予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谭予依旧不看他,沉声提醒:“你鞋上有虫子。”
“卧槽!!!”
山里虫子是真多,钟既最怕这玩应,尤其是长好多腿的,他嗷一嗓子跑后面去了,由他的助理帮他把虫子摘走。深知自己跌了面子,这下也不装了,他跟谭予说:
“我知道许梦冬当时为什么要和你分手,需要我讲一讲吗?”
谭予脚步顿了下。
五月春雨彻底融化了最后一块冰雪,一场雨过后,山间野草疯长,缠了他的裤腿。
片刻。
他继续向前。
“不需要。”
“你不想知道?”
“不想。”他说,“没必要。”
倒不是真的不想。
这件事让他迷茫了八年之久,怎么可能不好奇,只是他特别不想由别人口中说给他听。如果许梦冬愿意,大可以由她自己讲。
总有那么一天。
谭予忽略钟既的聒噪,只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吵,还是说做艺人的必须要有强悍的脸皮?他再想到许梦冬,从前的许梦冬的确是个厚脸皮,任凭风吹雨打,永远跟个小太阳似的。
现在却从太阳变成了高高挂起的,泛着寒意的月亮。
怎么就会变了这么多呢?
谭予在暗自揣度许梦冬这些年的经历,并不知道钟既此刻正在给许梦冬发消息。
他和许梦冬告状:
[你男朋友真闷啊,你跟他谈恋爱有劲吗?]
第二条隔了一会儿:
[不过该说不说,你眼光还行,人是真挺像样啊。]
他看见谭予在和养蜂的夫妻交涉拍摄和采访的事。
养蜂的大爷对节目组来了这么多人表示不满,谭予先道歉,然后再带人协商,全程没有一丝不耐烦,谦逊有礼又妥帖,最后和节目组叮嘱,小心一些,现在正是预备授粉的时候,不能耽误人家收成,养蜂不容易。
脊梁挺拔站在那,肩膀平而宽,是能扛事的模样
钟既一条条信息发过去,却并没有收到许梦冬的回复。
她正因为其它事情,和节目组的另一队人起了争执。
节目组想拍摄一些有特色的东北农家菜,许梦冬表示没问题,东北人家待客的大菜样样都拿的出手,虽然现在不是冬日年节,但杀猪菜、小鸡炖蘑菇、酸菜大鹅贴饼子,现包的饺子只要客人想吃,那就做!然而执行导演提出,要拍热腾腾的饺子出锅,倒在桌上的那个片段。
许梦冬和阿粥都愣了一下,许梦冬问了句:“倒在哪?”
“桌上啊,这不是东北的习惯吗?”
他的表情是真无辜,不是装的,所以许梦冬暂且压下火气,她告诉对方,她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东北有这习惯。
那只是网上的作秀和谣传。
还说起了卖相不那么好看的东北大酱。
许梦冬表示现在正是野菜茂盛的季节,猴腿儿、刺五加、黄瓜香遍地都是,大山的礼赠满满当当,如果想拍就上山去采。结果现场有人笑称,还用去采野菜吗,太麻烦了,沾点别的吧,不是说东北沾大酱能吃掉一整个绿化带吗?
所有人都当这是玩笑话。
可身在其中才知道,这并不好笑。
如今的桌饺和绿化带沾大酱,就和几年前的喊麦社会摇一样,都是地图炮的强力武器,网络上作秀博眼球的事情那么多,人们敲字评论,笑着转发,从来不在意真伪。
一位飞行嘉宾从前便认识许梦冬,两人一起拍过戏,瞧出许梦冬脸色不对,于是站出来打圆场:“开玩笑开玩笑,都是讹传,没别的意思,冬冬,咱们继续呀?”
许梦冬也知道众人没有恶意,所以没有当即发作,只是架不住心里有点堵,说不出来的烦躁。
谭予和钟既一行人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她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拽门边的毛毛狗儿。
屋子里拍摄还在进行。
阿粥简单讲了讲事情缘由。谭予眉头越皱越紧,钟既却没当回事:“别太在意,冬冬这些年的委屈多了去了,这算个屁啊,让她自己消化消化就行了。”
他告诉谭予,许梦冬前几年拍戏,在大雪天里跪着,冻得嘴唇发抖,被镜头放大,然后被导演骂:“你东北人还怕冷?!”
有时候,有的人,怕冷也是过错。
你能辩驳什么?
当晚,许梦冬把节目组安顿好,拒绝了钟既喝酒的邀请,回了自己家。
人多,她不敢去谭予那里住,唯恐给谭予添麻烦,可刚一进屋,还没来得及揿亮灯,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谭予的呼吸在她头顶,轻轻浅浅的。
“怎么了?”
她这样问,谭予并不答话,只是把她拥得更紧。
好像也不用说什么。他明白她,也就只有他明白。
许梦冬叹了一口气,回头,回抱住。
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眼角湿了。
憋闷的心情终于有了出口。
谁也没去揿亮那盏灯,谁也没说话,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只有苍凉的月光洒进来,照着她单薄的肩膀。
谭予心疼她长久支撑的膝盖,想要停下来,她却不让,缠着谭予给她更多。
她咬着牙,把所有声音都无声地吞没掉,谭予也一样,他自身后掰过她的脑袋,交换一个气息不稳的亲吻,而后继续沉默,沉默的耕耘,也带了一些发泄的意味。
许梦冬的烦闷,他知晓。
他的心痛,许梦冬却不一定明白。
只是因为钟既的那句——冬冬这些年的委屈多了去了。他终于知道许梦冬的变化是由什么塑造而成,只是她的那些委屈,比今天还要难过一万倍的时刻,他全都不在她身边。
因为彼此依旧熟悉,所以他之前一直忽略了客观的时间概念。
原来他错过她那么多年。
无可弥补的,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