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禁燃禁放已经很多年。
许梦冬还是觉得有烟花自她心头轰然炸开。灼烈尾星散落四方,最亮的一颗落进了谭予的眼睛。
她盯着谭予看了一会儿,然后猛然低下头去,继续吃面前的饺子。
开始还是一枚饺子分两口,渐渐变成一口一个。
谭予看得好笑,把放温的水搁在她手边:“谁跟你抢了?慢点吃。”
“饿了。”
许梦冬含糊着,也不擡头,转眼间就把离自己最近的一盘饺子吃了个精光。
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情绪波动,或许是像饭后血糖一样,悄无声息到达一个峰值,她开始变得飘飘然,心脏也被莫名气焰所鼓动。好像趁这一刻,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可以被宽宥和鼓励的。
这样想着,许梦冬撂下了筷子。
她端坐桌前,深呼吸了一下,用近乎正式的语气缓缓开口:
“谭予,如果我”
再瞻前顾后的人也总有一些不计后果的冲动时刻,这些时刻可遇不可求。这一瞬间她甚至想到,哪怕有报应在等她,她也认了,谭予的出现像是给她的濒临死线一团混沌的生活打了一剂强心针,不论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
她想说,谭予,如果我想和你重新在一起,你愿意吗?
你对我仍有感情,而我也贪恋你身上的一切,我们不讲未来和以后,不放置任何前提条件,就开心当下,就只是我想和你在一起,过一天算一天。
这样你能接受吗?
科班出身的许梦冬从不疑心自己的台词能力,她完全能够将一番话说得漂亮,让人心软,可她不想这样对谭予。他真心实意,那就该得到同等的真诚以待,否则未免太不公平。
思来想去,竟然结结巴巴地重复起来:
“那个,谭予,我的意思是,如果我”
后半句话眼看就要落地。
一阵手机铃声突如其来,霎时将微妙的气氛撕扯开。
谭予拿起手机看一眼屏幕:“是我爸。”
此时正好过零点,电视里的新年倒计时也刚刚结束,漫天华彩,恭贺新春。
音乐声,主持人说话声,还有手机铃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打在许梦冬后脑勺的重重一巴掌,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谭予示意她先把话说完。
“不了,你先接电话。”许梦冬摆摆手,把另一盘饺子挪了过来:“我再吃点,没吃饱。”
谭予揉了揉她的脑袋,有几分安抚的意味。
进了卧室,浅浅带上门。
过了零点,他要和父母通视频电话,还要和家里其他亲戚打电话拜年,谭予的态度一如既往,礼貌,周全,是长辈们喜欢的那样,谦卑恭敬。
但即便他压低了声音,还是有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语钻进许梦冬的耳朵——
“我一个人在家。”
“吃过了,简单做了几个菜。”
“嗯,给二叔二婶带好,身体健康,我过些日子去看他们”
许梦冬忽然听不下去了。
她默不作声起身,把客厅电视音量调大,然后去厨房把在温水里缓着的冻梨拿了出来。黑黢黢的外皮,卖相不佳,但轻轻用牙磕一个小口,甜丝丝的汁水就满溢口腔。
她迅速解决掉一个冻梨,又去冰箱冷冻层翻雪糕,老式的马叠尔,奇了怪,她今晚格外想吃点凉的,好像这样才能浇灭心里的无名火。
等谭予挂了电话回到客厅,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刚吃完饭就吃冰,等着胃疼呢?”谭予十分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雪糕,就着她咬过的缺口咬了一口,然后问:“你刚刚要说什么?”
许梦冬笑了笑:“我想说,如果我明早想吃煎饺子,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呢?
但凡是许梦冬想要的,他又什么时候没有满足过?
谭予刚要答应,就被适时的一声呵欠打断,许梦冬揉了揉眼,表示自己熬不住,要睡觉了。
他只好帮她整理好自己的房间,铺好被褥和枕头,又去大衣柜顶层搬出一床新被子来,拆开外面的保护层。
“之前的棉花被太沉了,怕你睡不惯,给你买了床鸭绒被。”他说。
许梦冬躺在柔软蓬松的被子里,像是钻进了一大片云朵,嗅着崭新的羽绒味道。
透过窗帘缝隙能窥见对面楼的一扇扇窗。
除夕夜,迈过了就是新年,天空又开始飘洒盐粒儿一样的雪籽,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对面楼有一户人家最热闹,一屋子人围坐一圈,一起守岁打麻将,房间洋溢着明亮温暖的橙黄色灯光,许梦冬望着那家人出神,愈发觉得自己像一只躲在沟渠里偷窥别人幸福人生的老鼠。
忽然就庆幸自己刚刚悬崖勒马,没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而且就算说了,谭予也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骂她一顿。
骂她对人生不负责任,骂她乱搞男女关系,骂她不够尊重感情。
他们的起点不同,人生路途遥远,目的地也不同,那么还有必要在半路交错纠缠吗?
许梦冬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她翻了个身,细细听着,直到另一间卧室陷入安静,她猜谭予已经睡了,然后才起床,光着脚去厨房。谭予怕她晚饭吃咸了,夜里会口渴,煲了热水在壶里,她轻手轻脚倒出来一碗,泡了一袋安神颗粒,也不管烫不烫,囫囵喝了。还没来得及把碗涮干净,就听见身后声音:
“冬冬?”
许梦冬吓了一跳,碗掉进水池里,嘡啷一声,还好没碎。她转身,谭予正看着他。
他其实根本就没睡。
听到细碎声响出来查看,然后就看见许梦冬光脚站在厨房,做贼似的,站在窗外透进来的隐隐光亮里。
长发披散着,身影清清寂寂,朦胧昏暝的光线从她肩头蜿蜒而下,像是包裹了一层温柔又孤独的壳。
那是她与他分别这些年自己创造出来的保护机制。
愤怒就是从这里发芽的。
谭予没意识到自己向前走了几步。
他很想今晚就亲手把那层壳击碎,触碰到真实的她,看看她到底藏了多少不让他知道的秘密。
“许梦冬,”他往前走,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晚饭的时候,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继续往前,直到自己也走进那片虚无的昏暗里,与许梦冬面对面站着。就只是站着,诡异的气氛里,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许梦冬没有看见谭予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了,她只是觉得谭予奇怪,周身像是带着煞气。
“我能不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实话?就一句。”
许梦冬:“什么实话?”
“你心里清楚。”
谭予的视线从她的眉,到细巧的鼻尖,再到她的唇角。许梦冬感觉到了他目光的走向,于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后腰抵在大理石的流理台上,一阵刺骨凉。
“”
谭予也在同一时刻挪开了眼。
“手里是什么?”他呼出一口气,问她。
许梦冬无奈摊开手,把掌心里揉成团的安神颗粒塑料袋给他看。
“最近有点睡不好。”许梦冬说,“我看过很多医生,生理上的,心理上的,也吃过一些抗焦虑抑郁的药,不过别担心,已经停药好久了,只是最近有点压力大,就”
压力从何而来?许梦冬心知肚明,不仅仅是因为工作。
谭予缄默着,从她手里接过那塑料袋,看了看,攥在手里。
原本憋了一肚子的话霎时偃旗息鼓。
许梦冬总有一种打磨他身上所有尖刺的神奇能力,仿佛与她站在一起,他就势必要收敛气息,生怕有一点点锋芒扎到她。
“去睡吧。”
他妥协了一万次,也不差这一回。
“好。”
许梦冬光着脚走回房间,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谭予,发现他还戳在那儿,目不错珠地望着她。
“进去。睡觉。”
语气很冲。
谭予毫不怀疑,再多一秒,他就要控制不住对许梦冬动粗。身上的那些尖刺反过来刺到他自己,令他神智不清,他甚至想把她拆解开来,吞进腹中,一根根骨头,一块块血肉,就像对待晚饭桌上那些剥了壳的海鲜。
但他不能。
真的不能。
他劝说自己一万次,许梦冬能重新站在他面前,他就再没什么所求了。至于其他,日子那么长,可以慢慢来。
不急,真的不急。
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的。
“那我睡了,晚安。”许梦冬手搭在门把上,对上谭予极深的目光。
“晚安。”他说。
托鸭绒被的福,这一晚许梦冬睡得很好,起床时已经临近中午。她叠好被子打开房门,就看见桌上摆着一盘煎饺。
脆皮边缘已经凉了,谭予已经出去有一段时间了。
桌上一张字条,谭予留的,他告诉许梦冬,煎饺凉了就放进空气炸锅复热一下,并教她怎么用。
还有一把家门钥匙。
许梦冬盯着那把钥匙,心情复杂地把煎饺子吃完,然后收到了谭予的微信。
不知是觉得自己昨晚的话有些过,还是怕她再次不声不响玩消失,谭予在电话里事无巨细叮嘱她:
“我这几天都有饭局,还要去亲戚家拜年,白天不在家,晚上很晚才会回。”
言外之意,过了昨晚,我们不会有同处一室的尴尬。
“你安心住着,缺什么跟我讲,菌种基地和工厂初八恢复运营,我带你一起回镇里。”
“如果出门,别忘了带钥匙,有事给我打电话。”
“厨房放了两箱水果,还有土鸡蛋,你给姑姑姑父送过去,替我拜个年。”
最后一句,
“许梦冬,”谭予貌似在开车,声音是从蓝牙耳机传过来的,有些缥缈,像是午后光线里浮动的灰尘,落在许梦冬心尖儿上,泛着细细的痒,
“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不告而别。一次就够我受的,别再有第二次。”
“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