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予的车开出很远了,烧纸烧香的气味渐渐从空气中淡去。许梦冬这才把鼻子从围巾里露出来。
她在回想谭予刚说的话——
“你不需要担心和我同一屋檐会尴尬,春节应酬聚会很多,我从初一开始每天都要出门,早出晚归是常态,我家让给你,你随意就好。”
“家里亲戚给我邮了些海鲜,太多,你在的话可以帮我分担一些。”
“听说这几天街上有秧歌和花车,你带上然然去看看热闹。”
见她依然神色犹豫,谭予继续开口:“还有,”
利诱不成,只能威逼,他试图站在她的角度上,语气竟有些语重心长:
“你离开太久,怕是忘了镇子里邻里往来多,大过年的,看你家有人,肯定会来拜年串门,你能应付吗?”
当然不能。
许梦冬真忘了这一桩,住在楼房,楼上楼下都是陌生人,住十几年都未必知道邻居姓甚名谁,但镇子里不一样,大家都是土生土长在这里,彼此熟络,往上追溯几代人,极有可能沾亲带故。
许梦冬想起自己小时候逢年过节总有人来姑姑家串门,姑姑扯扯她的肩膀,让她叫人:“吱声啊!”
这个是六大爷,那个是姨姥姥,许梦冬嘴甜,挨个叫过去,然后会获得夸赞:“这孩子机灵,不木讷,将来有出息。”
东北家庭对女孩子的教育从来就不是温柔内敛,你要大大方方,敢说话,敢闯,勇敢的孩子才有糖吃。可许梦冬不是天生社牛的,她只是很想听见那一句夸赞,想给姑姑长脸。
微信里有消息发来,问候新年快乐,许梦冬坐在副驾驶低头回微信,听见谭予问她:“要不要去买点药?”
她愣了一下擡头,发现车已经进市区了。大年三十的中午,街边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卷帘门上贴着大红福字对联,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归家的方向四面八方。
“你的伤,”谭予示意她的脖颈:“需不需要上药?”
其实没有大碍,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指甲挠的血道子,只是看着吓人,很快就好了。
许梦冬犹豫片刻,还是说:“那找个药店停一下吧,我去买个碘伏棉球擦一擦。”
“你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伤的吗?”
“都说了是自己抓的,”许梦冬做了个示范动作,“喏,脖子痒,随便抓了抓就这样了。敏感体质就容易留疤,没事,你别问了。”
许梦冬进药店买碘伏,顺便买了盒助睡眠的安神颗粒,放进包里,等候结账时透过药店的玻璃门,看见谭予下了车。她推门走出去,谭予刚好朝她招手,示意她来。
“我不吃,让她挑。”
然后轻轻揽她的背,把她往前推,
“吃哪个?”
三轮车改的小摊,玻璃罩子里整齐码放着一排排糖葫芦,山楂,草莓,山药豆。许梦冬俯身去挑,而后看了看骑三轮车的大爷灰扑扑的棉线手套,回头问谭予:“一样一个,行不?”
谭予自然说行。
帮大爷解决掉一部分压力,她坐回车上,先把山楂的拆开来吃。红彤彤的山楂金灿灿的糖,外面裹一层糯米纸,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十分珍惜地扯一点点放进嘴里,舌尖一抿,化开,然后再扯一点点。
糖衣被冻得梆硬,山楂是抠掉核的,有点酸,许梦冬吃完顶上第一颗,露出尖尖的竹签,干脆双手捏着签子两端,方便下口咬。
口中裹着山楂,猛一擡头,看见谭予正趁红绿灯的间隙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吃相。
“干嘛盯着我?一脸没安好心。”
谭予含着笑意扭过头:“我在想是不是买少了。”
“谁能拿糖葫芦当饭吃啊?又不是小时候,好吃的少,现在年货齐全,想吃什么都有。”
一句话提醒谭予了。
他掉了个头,往最近的大型超市去。
万幸,超市营业到下午三点。
许梦冬跟在后面,谭予走在前,自顾自地拿起一样又一样零食往购物车里放——果冻,薯片,鸭翅鸭脖,玻璃瓶的大白梨,还有成箱的杏仁露超市里人倒是不少,春节装饰花里胡哨,促销海报从吊顶悬下来,一片热热闹闹,谭予需要歪头躲开灯笼下垂着的红穗穗,然后回头询问许梦冬:“还吃什么?”
他语气无比自然:“你在家要是无聊,还能吃东西解闷儿”
许梦冬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好话赖话。
“我又不是小孩了。”
“我看没什么区别。”谭予说,“想吃什么快拿,大过年的。”
这四个字能解决春节期间大部分矛盾。
许梦冬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蛀牙很严重,医生不让吃甜食和膨化食品。那时也是过年,她陪姑姑到超市置办年货,许正石也回来了,穿着打油的皮鞋,拎着鳄鱼纹手包,传说中的广州货。许梦冬在超市货架前抱着旺旺大礼包不撒手,姑姑怕她牙疼不给买,她便红着眼圈乞求地望向许正石。
许正石出去几年,学了一口不伦不类的东北味儿粤语,大手一挥:“大过年的啦,食!买!”
气得姑姑扇他肩膀:“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许梦冬盘腿坐在谭予家的沙发上,拆开旺旺大礼包。
里面还有生肖贴纸,红红火火的小兔子,她举在手上看了又看,琢磨着贴在哪里比较好?
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哦,这不是自己家。
这家的主人正在厨房里忙碌。
谭予会擀饺子皮儿,也会和馅,捏出的饺子是元宝形,圆滚滚。许梦冬不好意思让他一个人操劳,提议自己可以做一道海鲜豆腐汤,就用谭予家亲戚邮寄来的扇贝和螺肉,还有姑姑提前给她准备好的酱牛肉和猪蹄儿,这就算三道菜了。
两个人的春节,也起码要八个盘,图个大吉大利。
春晚已经开始,电视播着充当背景音,许梦冬和谭予在厨房背对背各忙各的,从厨房窗户望出去,对面楼的人影也都在厨房里打转转,玻璃上雾气很厚,只有家家户户窗上的小彩灯是清晰艳丽的,像深海里的一盏盏航灯。
许梦冬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来了。
“谭予,你还记不记得,咱俩有一次在北京过年?”
谭予顿了顿,低声回答:“记得。”
那是他们高三的寒假。
许梦冬去北京参加艺考,身份证和钱包都被偷了,身无分文,连吃饭钱都没了,派出所帮她联系了旅店,又让她给家里人打电话。许梦冬犹豫了半小时,第一个电话拨给了谭予。
说来奇怪,她那么怕麻烦别人,连姑姑姑父也算在内。但只有向谭予求助的时候她不会有任何负罪感。
她在旅店住了一晚上,谭予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在第二天的傍晚敲响了她的门。
许梦冬直到现在还记得谭予那天的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黑色双肩包,连帽卫衣帽子上的两条抽绳耷拉在外边。他从包里拿出三千块钱递给许梦冬,那是他自己攒的钱。许梦冬拒绝,说自己用不了这么多,他执意,再次递过去:
“穷家富路,你都拿着,我不能待太久,我跟我爸妈撒谎去沈阳看辽篮比赛,明天就得回去。”
谭予只能撒谎。
毕竟是两个在成年边缘还在读高中的孩子。
那是谭予第一次有强烈的愿望,他急于年岁的增长,想赶紧毕业,赶紧十八岁,赶紧让他光明正大的保护许梦冬。
许梦冬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是攥着一沓钱问他:“那你买好回家的票了吗?”
她也没出过远门,也是最近才得知有“春运”的存在。那时离春节没多少日子了,正值春运返乡潮,从黑龙江出发很容易,北京回黑龙江却一票难求。
谭予望着火车站显示余票售罄的大屏幕,愕然又无奈,最后只好和爸妈说了实话,并意料之中地挨了一顿骂。
谭母在电话里指责他胆子大,胡闹,又让他和许梦冬注意安全,实在回不来,就在北京过完春节吧。
这就算得了赦令。
谭予就在许梦冬隔壁开了个房间,一连几天,每天坐地铁去陪她考试,站在考场外的人群里等她出来。很巧的是,旅店老板也是东北人,算半个老乡,看他们两个小孩独自在外地赶考过年,觉得怪不容易,大年三十那晚请他们一起吃了年夜饭,就在旅店的小厨房。
白菜猪肉的饺子,许梦冬吃到第三个的时候被饺子硌了牙。吐出来一看,一枚一角硬币。
也是习俗之一,大年三十的饺子里要放钱,吃到的人来年要行好运。旅店老板笑着:“吃到钱啦!发大财!”
许梦冬没开始赚钱呢,她更希望自己考运好一点,生活顺遂一点,日子松快一点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
许梦冬洗了洗切过酱牛肉的刀,再把海鲜汤盛出小砂锅。
春晚还在演,鲜花锦簇的歌舞节目,一片盛世升平,世界的变化那么快,不过几年,像是换了人间。
“有点想念赵本山的小品。”许梦冬说。
“嗯,以前总在零点前压轴。”谭予给她倒了蒜泥和醋,递给她,“趁热吃。”
不待她动筷子,又动手夹了个饺子,放进她的小碟子。
许梦冬看着碟子里这枚明显和其它小伙伴不同形状的饺子,擡眼皮,乜谭予:
“大哥,别这么直接好不好?没意思。”
有预谋的还算什么幸运?
谭予只笑,不说话。
许梦冬夹起那枚饺子放进嘴里。
已经做好咬到硬币的准备了,谁知,牙齿相碰,什么都没发生。
片刻过后,才有一缕若有似无的甜缓缓浸润舌尖。
是融化了的红糖馅,甜丝丝的,流淌。
许梦冬表情难喻,望向谭予,发现他也正看着她,欣赏她吃惊的表情。
“?”
“恭喜你啊许梦冬,吃到了今年唯一一个糖饺子,糖比硬币的寓意好。”
许梦冬:“寓意什么?”
“寓意生活不会从头苦到尾,”
谭予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
“以后的日子,一定会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