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从谭予家出来时晨光熹微。
街边店铺大都关着门,只有早餐铺子门口升腾着白气,包子笼屉摞得比人高。开早餐铺子利薄,一般是两口子忙碌,就赚个辛苦钱,大过节的也不能歇。
许梦冬坐下要了一屉包子一碗小馄饨,社牛属性开始显现。
“别说是元旦了,元旦算个啥节啊?大年三十我们都不休的。”
老板娘一边把小馄饨拨进大锅里,一边和许梦冬闲聊,
“你们小年轻不知道养家糊口的难,和生计比起来,什么都是浮云。”
一句话给许梦冬任督二脉打通了。
她刚从谭予家出来的时候还在想,要不就别去掺和菌种基地的事了,这次和谭予闹得不愉快,况且旧人旧事恩怨多,昨晚已经是出格越界,一时的荷尔蒙作祟搞成这个样子,她都要后悔死了。
但是又转念,一码归一码。
跟人家说了自己要入伙,临时变卦更不体面。况且老板娘说的对,和生计比起来,情情爱爱算个屁哦。
许梦冬一下就云开雾散了。
怕然然不爱吃包子,她绕路去KFC买了早餐带回家,等然然起床吃过了再一起去医院。谁知死丫头一路上一直盯着许梦冬瞧,眼神讳莫如深,到了医院病房更是推门就告状:
“妈!!!姐昨天夜不归宿啦!!!”
许梦冬把换洗衣物搁在桌子上:“郑超然昨天和同学出去看电影了,还看的爱情片,不知道同学是男是女”
互相伤害。
“姐!!!”
“哎。”
许梦冬十分狡黠的一笑,拎起暖壶出去打水,刷饭盒,然后再回来取医院食堂的饭卡去缴费。
她不经意听见然然坐在床沿和姑父说话,说自己想从这周开始住校,理由是住校的同学有晚自习,到晚上十点半,老师也会时不时讲讲卷子做简单辅导。
更重要的一点,宿舍比家里安静,睡得会更好。
许梦冬拿了饭卡去一楼缴费处,姑姑在她身后悄悄跟了出来,走到没人的楼梯拐角,犹豫半晌才开口:“冬冬,你昨晚是”
“和朋友出去吃了个饭,太晚了,不方便,就在他家住下了。”
“哪个朋友?我认识吗?”
许梦冬没打算隐瞒:“谭予。”
“啊,”姑姑面色更尴尬了,“你不是说他有对象了?”
“没有,误会。”
“那太好了。”
许梦冬属实不明白“好”在哪里,但她从姑姑眼里看出了真心实意的高兴,在长辈眼里,谭予是再好不过的女婿人选,两个人相识多年,称得上青梅竹马,随着许梦冬归乡又有了来往,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姑姑啧一声:“挺好的孩子,你俩多接触接触。”
许梦冬没好意思说,他俩昨晚都接触到床上去了。
绕开话题,只阐述事实:
“我和他聊过了,镇子上的菌种基地缺一个电商主播,我想去试试。”
“镇子离市里太远了,来回不方便,我打算搬回镇子里去住,就住咱们以前的家。”
姑姑惊讶:“那小破平房?偶尔过个夜还行,怎么能常住?”
“上次回去看了,简单修一下就行了,”许梦冬垂眼,把饭卡递进缴费窗口,“然然快高考了,我总挤在她的卧室也耽误她休息。”
善于共情,察言观色,换位思考这些在当今被称作情商高的特质,许梦冬很小就拥有了,对于她来说这并不需要刻意锻炼,而是特殊成长轨迹给她的雕刻。
这种成长轨迹,叫做寄人篱下。
她很坚定地拒绝了姑姑的挽留,只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于是新年初始的这几天,许梦冬开始投身于买东西、搬东西,把自己从上海搬回来的行李重新打包,运到镇子里去。
镇子里没有大型商超,快递时效慢,她需要多备点生活用品。她发出的唯一一声抱怨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市里到镇上的唯一公共交通仍然是慢悠悠的大客车,在途中设置了很多站点,所以走不了高速,车次是每半天一趟,一趟要晃悠半天。
她双手提满东西站在车站等车,几个巨大塑料袋将她的手指勒得通红,半张脸隐匿在围巾底下,睫毛被雾气打湿,腾出手揉眼睛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许梦冬!这儿!这儿!”
许梦冬擡头,看见一辆smart,这种车型在小城市并不多见,车身覆了粉色车衣,车后还贴了巨大的“实习”标志,车窗降下,露出韩诚飞的脸,他朝许梦冬招手:“这不能停车!上来上来!赶紧!”-
韩诚飞也正好要去镇上基地,没曾想这样巧。
许梦冬坐进副驾驶,被车内软装再次惊吓到,盲盒车挂还有玩偶,她伸手拨弄一下安全带上绑着的草莓熊,问:“猛男粉?”
韩诚飞:“害,我媳妇的车,买的时候喜欢得不行,开了不到两个月就嫌弃了,只好我开。”
他随手拍了两下中控台:“你们女孩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二十多万买个玩具。”
许梦冬从字里行间嗅到爱情的酸臭。
“不还是买了?”
“哈哈哈哈哈,不买行么?我媳妇儿,又不是别人媳妇儿,别说辆车了,要月亮也得摘啊。”
东北男人宠老婆的话题上过热搜,起因是若你在东北,晚饭时间站在窗户前往外望,各家厨房里忙碌的都是光膀子的老爷们儿。许梦冬对这个tag并不完全同意,人与人的关系无关地域,只关乎人心。
“你这是要”
韩诚飞看见后排的购物袋,许梦冬直言不讳地解释,自己以后要常驻镇子,与山货和农产品朝夕相伴了。
“真的要入伙了,韩老板。”
“欢迎欢迎哎不是,谭予呢?让你一个人搬?”片刻后,一拍脑袋,“哎呀忘了,谭予去哈尔滨了。”
许梦冬面上不动声色:“去哈尔滨做什么。”
“那边电视台要采访他,现在青年人才返乡创业是个热点,一般这种事我都让谭予去,不然白瞎他那一副好皮囊了他没和你说?”
何止是没说。
那晚尴尬过后,许梦冬和谭予再没联系过,许梦冬手机上谭予的对话框渐渐被挤了下去。她也没想着主动联系,一来没立场,二来没脸皮,三来没必要。
韩诚飞用余光悄悄瞟许梦冬:“你和谭予还没和好啊?”
许梦冬不咸不淡地:“他和你说过我俩的事儿了?”
“那没有,他那人你知道,想从他嘴里听点故事比死还难,”韩诚飞说,“但是前几天那饭局,傻子也看出来了呀,你俩那亲密劲儿的,要不是正在谈,就是以前谈过。”
韩诚飞没好意思说,还有那天晚上谭予看许梦冬的眼神,好像大雪封山时林子里饿狠了的野狼。都是男人,谭予装得再怎么正直清高,眼神骗不了人。
许梦冬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也瞒不住:“嗯,从小认识,以前谈过,分了。”
“我兄弟还有戏吗?”
“没有。”
俩字儿轻描淡写。
好像树梢安静落下的雪花,悄然盖过自小相识纠纠缠缠的十五年。
韩诚飞自然不知道原委,只觉得她回答得干脆,整个人的性格也像初冬时节水面结的那一层薄冰,冷的,脆的,难以接近的。他趁红绿灯间隙看了一眼许梦冬,发现她头靠在玻璃上望着窗外,眸子被路边厚厚的积雪映衬成极淡的浅棕,像是什么都无所谓的疏离。
但韩诚飞觉得,那层疏离之下,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感情真难啊。
他庆幸和自己媳妇儿的相识、恋爱、结婚都无比顺遂,像是猛火爆炒的菜,油盐相撞,加点儿料掂一掂,这事儿就算成了。要是换成谭予和许梦冬这种小火慢炖的他可真受不了,时不时还要掀开锅盖看看火候。
急都急死了-
谭予收到韩诚飞的消息时,刚刚结束当天的采访。
电视台的采访流程复杂,谭予事先并不知道他还要配合当地文旅局拍摄旅游宣传片,这样一来,少说要在哈尔滨停驻一个礼拜。他看见韩诚飞给他发来的信息密密麻麻——
[你猜我在回镇子的路上遇见谁了?]
[梦冬妹子要搬回镇上住了,以后你们可就低头不见擡头见喽。]
隔了半小时。
[她拎了好多东西,我说帮她收拾收拾,她不让咋这倔呢?]
[她家房子都破成这样了,还能住人?]
又隔了半小时。
[她说明天就要开始直播,事业心还挺强。]
谭予握着手机,眉头渐渐拢起,手指浮在屏幕上方,始终没落下去。
韩诚飞此刻适时发来最新线报:
[好家伙,你前女友能文能武的。]
附带一段小视频——
小视频里,许梦冬搬了梯子上房,她穿利落的黑色毛衣牛仔裤,毛衣袖子挽到小臂,扎马尾辫,额前有灼灼的汗,踩在梯子边缘用砖头敲打房檐下的冰溜子。
太久没住人,那是雪水堆积的痕迹,巨大的冰溜子,掉下来要砸死人的。
谭予还看见照片里院子地上扔了一堆工具,改锥锤子螺丝刀,既然要回来住,就要把一切打理好,许梦冬在一点一点亲手修补她从前的家。
烟囱通一通,院子里杂草拔一拔,土炕要重新铺,砖地改成瓷砖或者地板,趁着过年前还要找人上门安装电视和宽带,这样大年三十可以吃着冻梨看春晚
许梦冬没觉得这个过程痛苦。
当原本的生活轮廓被打破,就要干脆利落地寻觅下一个支点,要么在未知处落脚,要么在废墟上重建,坐地上哭是没用的,这么多年她仿佛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人生。
韩诚飞由衷赞叹,许梦冬让他一个大老爷们自愧不如。
他又给谭予发:[你赶紧回来帮帮她啊。]
又是隔了许久,才收到回复。
谭予:
[她说她不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