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
昏暗的环境易滋生欲望和冲动。
不能回沙发那了,汪露曦觉得自己现在急需一个硬板凳,最好正襟危坐的那种,好让她保持清醒。
两个人去了餐桌入座,面对面,中间隔一盏多边形吊灯,在光洁桌面投下有棱有角的影。袁北要去给她拿零食,被汪露曦严词拒绝:“哪有人谈判的时候还啃鸭脖啊?”
怎么就变成谈判了?
但袁北还是坐了下来。
既然有人想要占据主动权,他也就不说话,静静等待汪露曦开口。
“袁北,我没有谈过恋爱。”
开头便是这么一句。
紧跟着第二句,是以问号结尾:
“袁北,我想问问你,你接受异地恋吗?”
袁北面色未改。
灯光下,眉眼清晰,连眼底的影都没有晃动一下,好像早早就知道她要说这些似的。这让汪露曦提前打过草稿的长篇大论就这么哽住了。
有种在学校上公开课,对着学校领导回答问题的感觉。
她努力压抑住心慌,眼神示意袁北,回答啊?该你说话了。
袁北却依然没动,只是沉沉看着她:“你先继续。”
“”
继续就继续。
汪露曦低下了脑袋,双手交叠在腿上,用力攥紧了拳。
“我想过了,从刚开始知道你要走,我就开始想,我觉得我们完了,”她语速很慢,“我们性格完全相反,你好像对什么东西都没那么在意,但我不是的。我大概是个很标准的高需求人格吧,自我意识很强,情绪反应大,最重要的是,在很多事情上,我需要得到别人顺着我,我得到满足了,就会很开心,我妈妈说我小时候就很爱哭,必须有人陪着玩,不然家里天花板都不保”
汪露曦肩膀又塌了一点:“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我幻想过自己谈恋爱,在我的想象里,我应该会在大学里找到一个温柔细心的男朋友,最重要的是,他要陪着我,陪我去图书馆,陪我去食堂,周末陪我逛街找好吃的,晚上要送我回宿舍,我要是生气了,他要在我宿舍楼下抱着礼物和玫瑰花等我,哄我,把头像和朋友圈封面都设置成我的照片”
虽然很抓马,虽然很幼稚,可能在许多人眼里,这是最肤浅又小儿科的爱情。但在汪露曦眼里,这不丢脸。
“我就是想要这样的恋爱。”她说。
热忱,简单,时刻陪伴,必要的时候,再加点大起大落和轰轰烈烈。汪露曦觉得,或者说,至少现在,十八岁的汪露曦觉得,这就是完美爱情的模样,就像偶像剧那样。
“但是喜欢上你以后,我就觉得完了,我的偶像剧实现不了了,你哪里像是会陪我演偶像剧的人嘛!而且你要出国了,我好难过,”她仍低着头,声音有些潮湿,“我接受不了异地恋,别说异国了,不在同一个城市我都会焦躁,我一想到以后我在学校只能和你隔着时差用手机交流,我吃到好吃的,不能让你也尝一尝,我和同学闹别扭了,你也不能来陪我,我就会觉得”
觉得好没意思。
好没意思啊袁北。
但这句汪露曦没有说出口。
她吸了吸鼻子,说出的是后面一句:“可是我太喜欢你了。”
灯影有微微的颤动。
或许是袁北有什么动作吧。
汪露曦没有擡头看。
她仍在自己的情绪里:“不管你信不信,我见你第一面就很喜欢你,虽然你那时候很装,说话还阴阳怪气的,但我就是总想偷看你”
见第一面应该是机场。
汪露曦想起自己那时站在路边,急急忙忙给旅行社打电话,而袁北就坐在那石墩子上,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车流发呆,他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
会不耐烦吗?肯定会的吧。但他还是足足等了她二十多分钟,还是没有把她丢在机场。最后也只是瞧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问了句:“确认了?”
然后极其自然地,提起了她的行李箱。
“烦死了,太吃颜了害死人,”汪露曦懊恼,“你就长在我审美点上,我有什么办法?”
她说到这里时擡头,问:“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对,”袁北也同样看着她,淡淡地,“我知道。”
看,这就是袁北。
汪露曦再次觉得自己没有瞧错人。
袁北从不会故意装糊涂,也不会假装不知情,把别人的感情当成可有可无的东西,甩手扔掉,或是随便放在手里,闲时把玩,还要故作姿态:呀,这什么时候放进我口袋的?
感受到了,那就是有。
没人的感情不值钱。
那样不尊重人。
并且相识以来,不论内心情感如何,在行为上,袁北始终礼貌而又克制,这让汪露曦感觉到被尊重。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纠结过了,真的,我也不敢保证我们是不是合适的人,但至少现在,此时此刻,我很喜欢你,我不想考虑太多了,也不想让自己难受。”
目光直直投向袁北:“不就是两年吗?异地就异地嘛,现在又不是古代了,虽然我也没什么信心,但我想试试”
音量越来越小。
汪露曦想说的都说完了。
话筒转交。
她在等待袁北发言。
可袁北沉默的时间比她要久。
就在她等到耐心快要告罄的时候,袁北终于开了口,却是问她:“你还记得你如何评价我么?”
汪露曦点点头,又摇摇头:“哪一句?”
“你说,我总是很喜欢想象,想象一件事的结果。”袁北看着她,“你评价得对,而且性格这东西与生俱来,很难改。”
“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我没有办法抛去结果,只关注一件事的过程,而且当下在我看来,这件事的结果极有可能不是太好。”
汪露曦觉得脊背麻了一瞬。
可让她更加拧紧眉头的是袁北的下一句,他用轻松的语气,说出的却是最残酷的内容:“其实在你说刚刚那番话之前,我还在犹豫,但你说完了,现在我觉得,我的想法是对的,我也很庆幸我没有被自己的感情带着跑,跑出理智之外。”
汪露曦呼吸开始变得细碎。
她听懂了,她听明白了。
但她无法接受。
正要开口,袁北打断了她,他的手臂撑在桌沿,轻轻扶着额角,桌上的光影变换了形状。
“你认为我们能够在一起多久?维持这段关系,在我离开之后,在隔着时差和距离的情况下,在彼此的生活完全不相交的情况下,在你即将迎接忙碌的新生活,这样的情况下,你觉得会有多久?”
汪露曦使劲儿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不确定性,更不喜欢勉强,去强求什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与你无关,”袁北说,“我没办法对一件已经预料到极有可能失败的事情鼓起信心,因为没有结果。”
因为没有结果,所有它没有意义。
“你怎么知道就没结果!”汪露曦忽然大声,“凭什么说没意义!”
她从前劝过袁北的话,在景山公园,在故宫亮起灯的那一瞬,她说过的话,好像都被风扯散了,反正是没进到袁北的耳朵里。
“而且!没结果又怎么样!不能因为看到了结果,就不出发吧?人还都会死呢,你怎么现在不挥刀啊!”
袁北被她这口不择言和张牙舞爪逗乐了。
他这么一乐,汪露曦就更生气了,恨不能绕过桌子掐住袁北的脖子摇一摇,看看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将双手拍向桌子:“所以你就是因为异地,所以拒绝?”
袁北沉默了一会儿:“不止。”
他看着汪露曦:“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你确定你所说的喜欢,不是新鲜感?或者只是因为我和你从前碰到的男同学们不一样,所以才对我有兴趣?就像你喜欢北京,但如果你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你走遍每一条街逛遍每一个商场了,你确定还会喜欢它吗?”
一连串的问句。
汪露曦抿住唇,思考半晌:“新鲜感,是有新鲜感,但喜欢不都是从新鲜感开始的吗?”
“有一天新鲜感没了呢?又该怎么办?”袁北的眼神有点凉,“你对我的分析已经很透彻了,我觉得连我都远远没有这样了解我自己,我就是这么个无聊又普通的人,说一潭死水有点过了,但确实万事不上心,日子得过且过,没什么高尚理想,也没什么改变现状的想法”
“辞职,离开北京,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出国留学,是我做的唯一一个改变,因为我在这儿没什么牵挂了,所以想换个环境,试一试。不怕你笑,这个决定我做了两年,可能同样的事情放在你身上,你可以拎着行李箱马上出发汪露曦,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说到这里袁北顿了顿,语气变得艰难:“要是有一天你终于忍受够了我这人无聊的本质,或者觉得异地恋撑不下去了,再或者,你找到了能时刻陪你演偶像剧的人,真到了那时候,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谁谈恋爱能保证百分百走到最后呢!我保证到时候好聚好散,这还不行吗?”
“那我呢?”袁北忽然皱起眉头。
“什么?”
“那我呢?那我的感情算什么?”
汪露曦一下子愣了。
在她的怔愣里,袁北缓缓向后,靠在了椅子上,好像被抽走了些精神。
“你别觉得我冷血,今天跟你把话说明白了以后,我也要缓很久,”袁北苦笑着,“但我真做不到像你这样,快速入局也能快速抽身,真到了那个时候,觉得不合适,跟我说要分开,我能做什么呢?”
汪露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意识到了,其实所谓的回答不重要,真正的矛盾点在于他们对待爱情的看法不同。仿佛在袁北身上有一层防御机制,他抵触只看过程不论结果的感情。
尽管他们都痴迷于收获“限定”的成就感与满足感,但,感情不同。
不能一概而论。
特别是袁北这样的人。
可真的存在这样摒除一切不确定性的恋爱吗?确定了这段旅程是能够持续一生的,然后再迈出起跑线?这合理吗?
天知道终点在哪。
路上的那些精力,你路过的那些山川湖海,太阳和月亮,就真的不作数吗?
“你对待感情好谨慎。”汪露曦眼圈红了,“你对所有女孩子都这样吗?你每谈一场恋爱都是唯结果论的吗?你对别人”
“没有别人。”袁北打断了她。
“像你说的,我这样畏首畏尾的爱情观哪里配拥有爱情,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参考样本。”他静静看着汪露曦,“感情这事儿,我很难在短时间之内全情投入,真的做不到,你是唯一一个。汪露曦,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你清楚。”
汪露曦终于忍不住了。
她把脸扭向了一边。
袁北的猫就窝在沙发上,两小只,在黑暗里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们的方向。
是啊,你喜欢我,我知道,我感觉到了。
可正因为感觉到了,所以好难过,好遗憾,你倒还不如告诉我,你对我毫无感觉。
“真的没可能吗袁北,”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如果说,我们换个时间认识,你不是在我们刚认识,刚有一点点感情的时候,就要出国去如果没有异地恋这回事,如果我们还有更多时间相处,我们会在一起吗?”
没有得到回应。
“袁北,你说话!”汪露曦觉得自己还是接受不了,这委屈的感觉带刺,扎得人心又疼又痒,真的好难受,“两年而已,要是我等你回来呢?”
“对你不公平。”
“别扯了你!”汪露曦抹了把脸,“你好烦!”
袁北叹了口气。
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我不确定。”
周围好像陡然变冷了,四季快速变迁,声线沉进冬日的湖底:“我不确定两年之后我会不会回来,我还没有计划,或许去其他国家,或许去看望我妈我在北京,已经没有亲人了。”
汪露曦明白了。
原来。
原来他不是没有计划,只是不会为她改变计划罢了。
或者说,她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2023年的夏天就要过去了。
这个夏天真的很好,他们一起逛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但对于袁北来说,风景不是永恒。
人们赞美过程。
可人们更追求结果。
她是前者,愿为过程赴汤蹈火。
而袁北是后者,只为确定的结果付出,他终究无法像她一样,拍了个照,就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抓住了瞬间。
因为那对于袁北来说,毫无意义
“我知道了。”
汪露曦起了身,去客厅拿纸,嗖嗖从纸抽里抽出几张,然后狠狠擤了擤鼻涕。
她背对着袁北,瞧不见袁北的表情,但她能听见椅子后撤的声音,是袁北起了身,或许要走过来,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在身后挥了挥,示意袁北,别动了,也别说话。
“你别安慰我,也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之类的,你又没有什么值得抱歉的。”
性格不同,选择不同,没什么可指摘的。何况从相识的那一天开始,即便是作为旅行中认识的朋友,袁北也算是热心仗义,尽职尽责。
是个靠谱的、值得托付的朋友。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得回答我。”汪露曦团了团手里的纸,眼泪干了。
“你说。”
“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袁北好像没有思考,一点点停顿都没有:“北海。”
哦,北海。
北海的白塔。
汪露曦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忽然惆怅。
她怕是自己以后都没有到北海公园踏青赏景的资格了。因为以后的任何一次,她只要再踏进那里,脑袋里都会有一个叫袁北的人冒出来叫嚣。
她忽然看向袁北:“那你喜欢我什么?你能夸夸我吗?”
“活泼,通透,善良”袁北说着,笑了笑,“我不会夸人。”
“挑一个最大的呢?最大的优点?”
“爱笑?”袁北说,“笑起来很漂亮,这算么?”
“你不也是看脸么,切,”汪露曦又说,“不是为了从你的肯定中找自信,我的优点我自己知道,我是为了让你巩固一下对我的印象,以后想起我,你会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崩溃自责”
她把从小到大学过的表达遗憾的四字词语都用上了,但最后还是顿了顿,按下了撤回:“算了,我还是希望你好。”
希望你好
汪露曦整理好心情,看着站在餐桌旁的袁北,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他们认识以来袁北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也算是创下历史。
并且,此时此刻,袁北肉眼可见的有些无措,这也是第一次。
“袁北,我要喝酒。”她说。
“不行。”
“那我要吃饭,”她路过袁北,径直走回餐桌旁,坐下,“讲了这么久,我饿了,我想吃炸酱面。”
“现在?”
“对,现在,吃夜宵。”汪露曦抱臂望向白墙,因为哭过了,现在只觉得餐桌上方的灯很晃眼,“作为主人,给你远道而来的朋友做一碗正宗的北京炸酱面,这不过分吧?”
早就看到过一说法,你问任何一个北京人,哪家饭店炸酱面正宗,对方都会十分笃定的告诉你,是自己家做的。
“你会做饭吧袁北?”
“会,”袁北说,“家里没材料没面条。”
冰箱里除了零食就剩点蔬菜和鸡蛋,看着可怜。
“楼下不是有便利店吗?你下去买。”汪露曦说。
袁北没动。
汪露曦盯着白墙,继续听动静。
还是没动。
过了很久,传来一声笑。
“汪露曦,你要是赌气,想把我支开,自己走,那就没必要了。”袁北绕到餐桌另一边,强制出现在汪露曦的视野之内,“太晚了,不安全,明天我送你。”
被戳破心思的汪露曦红了脸:“谁说的!我就是饿了!我想吃炸酱面!”
几秒僵持。
“行。”袁北走进了厨房
二十分钟后,汪露曦吃上了这碗面。
面条是袁北自己和面,自己擀的,动作利落,她都看呆了。
凌晨时分,大概整栋楼只有他们这里的厨房亮着,油烟机在运作。
“小时候我奶奶总做面条,我爷爷爱吃,什么炸酱面,打卤面,或者咸菜汤儿面,浇点花椒油。我跟着看,也就看会了。”袁北拿来筷子,“肉来不及解冻,今天这酱是鸡蛋的,凑合。”
汪露曦用筷子尖儿挑着面条上面的黄瓜丝儿和鸡蛋,声音闷闷地:“还会做面条你别散发魅力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的。”
袁北没说话。
“明天陪我去逛逛学校吧。”她埋首在面碗里。
“行。”
“明天下午吧,我要睡个懒觉。”
“好。”
汪露曦吃完这一碗面,一根不剩,吃撑了。
她洗漱完,和袁北互道晚安,然后回到房间。好像除了浮肿的眼皮和饱胀的胃,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
她在黑暗里给朋友发消息:[我失恋了。]
态度非常肯定:[这次是真的,失恋了。]
没想到的是这么晚朋友还没睡,回她:[恭喜啊,没谈上就先失恋了,我真要喊你一声姐。]
汪露曦撇撇嘴:[我现在很想发泄一下。]
朋友:[那就把他家猫丢出去。]
汪露曦:[?]
汪露曦:[什么嘛,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失恋了一般做点什么啊?]
朋友想了想:[没试过,喝酒?]
汪露曦现在吃饱了,也不想喝酒这茬了。
她先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纯黑色,以表难过,然后戴上耳机,打开了网易云的日推。
可几首歌过去,天都快亮了,明明在环球当了一天特种兵,此刻却没有丝毫困意。怪不得大家失恋都会形容枯槁,原来不是谣传。
汪露曦想起袁北评价她的那句“爱笑”。
她努力在黑暗里提了提嘴角,片刻又耷拉下来,想想也知道,此刻的强颜欢笑大概比哭还难看。
仔细回想和袁北的这些日子,其实除了没能在一起,也没什么其他的遗憾了,想吃的东西吃过了,想逛的景点也都去过了,袁北完美地完成了她的嘱托,真真正正带她游遍了北京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一定要说,未完的心愿
她还没有看到过袁北肩膀的纹身。
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她摘下耳机,抽了抽鼻子,把脸埋进枕头里-
袁北也没有睡好。
夜里在房间听到动静,叮叮咣咣,还以为是汪露曦要出门,猛地惊醒,起身,打开房门,客厅里只有两只猫在猫爬架爬上爬下。
客卧房门安安静静的。
袁北又回了房间
直到上午九点多。
袁北被猫挠门的声音吵醒,才想起来,昨晚忘记放粮。
到客厅,打开柜子,倒粮,开猫罐头,顺便铲猫砂,忙碌过后看向房间方向,汪露曦还没醒。
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阳光却透不进来。
今天是阴天。
他把昨晚的碗洗了,厨房收了,又顺便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按下按键。
这一整套忙碌过后,已经十一点了,汪露曦还没醒。
袁北打开微信,发现自己的置顶多了个黑乎乎的头像,就是纯黑色的,什么都没有,“汪汪汪”的昵称倒是没改,缀在后边儿显得突兀。
袁北被这操作惹得笑了声,顺手打开了汪露曦的朋友圈。
笑意就这么敛去了。
——他看到汪露曦的朋友圈封面也换了,是一张照片,女孩子的手腕,又白又细,因此彩色的纹身图案在皮肤上格外显眼,是一个简笔画笑脸,今夏流行的多巴胺配色,贴近脉搏的位置。
袁北一眼认出,这就是汪露曦的手臂。
因为认得她的手环表带。
第n次望向房间的方向,终于觉出不对劲儿了。
他大步走过去,敲门,没人应。
强硬进入,却发现门根本没锁,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干干净净,人没了。
猫贴着袁北的腿溜达进去,扫视一圈,然后坐在榻榻米上,盘起尾巴,在空旷的房间里和袁北大眼瞪小眼-
汪露曦知道袁北迟早要电话轰炸她的。
她做好准备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商场里。
外面下雨了。
这是她来到北京后第一回碰到这么大的雨,好像天被撕了一个口子,雨水是泼下来的。天幕阴沉,云层厚重。
她站在商场门口,周围聚集了许多等雨的人。
袁北的电话还在继续,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
刚刚淋了一点雨,这会儿被空调吹得有点发冷,汪露曦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来电,慢慢开始心慌。她乖,可从来没做过离家出走的事,这是第一次,有点刺激,还有种莫名的愧疚。
袁北的消息也很快发了过来:[你别逼我报警抓你。]
吓唬谁呢?
紧接着第二条:[我从来没跟你发过火,汪露曦。]
汪露曦抿了抿嘴唇。
她好像可以脑补出此刻袁北说这话的语气,还有叫她名字的一字一顿。
怎么说呢竟还有些隐隐期待,心中觳觫,不知一向好脾气的袁北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
第三条:[我在开车,不安全,接电话。]
汪露曦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接听,慢慢将手机靠近耳边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袁北的声线很低,但很稳:“在哪。”
“三里屯。”
“三里屯哪?”
“太古里,”她打了个哆嗦,“我在商场。”
“等着。”
她急急喊住袁北:“我去旁边星巴克等你行不行!我要去买杯热的!”
没有回答。
电话被袁北挂断了。
汪露曦只能站在原地里继续等,她不知这附近哪里好停车,也不知道袁北会从哪个方向来。身后就是个三层的优衣库旗舰店,去买了把雨伞。
袁北的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雨势稍微小了点,她在电话里告诉袁北:“告诉我位置,不要进停车场了,我去找你。”
找我。
靠。
袁北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给汪露曦发了定位,不过一分钟,就瞧见远处斑马线,一顶浅蓝色的雨伞挤在过路的行人里,脚步轻巧,飞快。
小姑娘手里还抱了束花。
汪露曦收了雨伞,鱼一样钻进袁北车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还未来得及抖去肩上的水,就听见咔嗒一声,是车门落锁声,带着气的,再看袁北,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阴沉。
他好像也没有等她解释什么的耐心,夺了她手里的花,往后座一丢,手掌牢牢锢住了她的左手手腕,一拽。
汪露曦被拽了一趔趄:“疼啊!你干嘛!”
袁北看着汪露曦手腕上的纹身,只觉太阳穴都在狂跳。
片刻,猛地甩开她的手:“汪露曦,我还真是一点没看错你。”
“什么意思?”
你怎么看我的?
“冲动,做事不计后果,”袁北语气开始变冷,“你就这么不负负责?对自己?随随便便就往身上刺点什么?你才多大!”
汪露曦瘪着嘴:“你不也有纹身?不也是很多年前的了?”
“能一样么!你纹身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为了什么!”
汪露曦不说话了。
她用指腹使劲搓着手腕内侧,纹身图案的那一块,扭头,望向窗外。
袁北听见了一声啜泣,很低。
“我没有不负责任,”小姑娘有了哭腔,“我就是想留点纪念。”
袁北强忍着砸方向盘的冲动,深深呼吸。
“这不是纹的,是贴的”汪露曦眼泪彻底止不住了,“我本来都进了纹身店了,但是后悔了,我觉得这样不对店里有卖纹身贴的,我就买了一个”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然后擡手,递到袁北眼前。果然,那笑脸的一只眼睛被搓掉了。
袁北盯着那被搓得泛红的手腕,眉头皱紧了,一言不发。
“袁北,我就是想留个纪念而已虽然可能也就保持几天,但至少是个纪念。”汪露曦越说越委屈,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我年纪小,是,但你说我冲动,鲁莽,我不服,我不会冲动去纹身,也不会冲动就喜欢一个人。这不叫冲动。”
车窗外的雨点好像又大了些。
行人和车交织着,周围鸣笛声不断。
汪露曦死死低着头。
很久。
她听到旁边,袁北好像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他说,“不该那么说你,但你这又断联又玩失踪,我”
“我不会断联的,也不会失踪,”汪露曦说,“就算以后你不在北京了,我也不会拉黑你的,我们还能当朋友,对吧?”
袁北默了很久。
“对。”
“”汪露曦再次抹了抹眼睛,她探身,到后座把那束花拿了过来,金色纹理纸包裹的,小小的太阳花,像是荷包蛋一样,开得圆润可爱,“送你的,袁北。”
袁北看着那花,又看向汪露曦。
“我在网上看到的,从来都是男生送女生花,男生这辈子收到花的机会很少的,大概率,只能是在他的墓碑前。”汪露曦把那花往袁北怀里一塞,“我送你,以后你要记得我。”
哗。
车窗外,雨势陡然增大了。车子好像被浓重的雨幕包裹住,密不透风,豆大雨点砸向玻璃,好像天地都变色。
“好大的雨啊”汪露曦再次把脸扭到窗外。
袁北仍旧沉默着。
车里有浅淡的花香,被潮湿雨汽托起。
过了一会儿,他将花束搁回后座,发动车子。
“去哪啊?”
“学校。”袁北说。
“下着雨呢。”
“那也去。”
“不换一天吗?”
“就今天。”
袁北从没有这样执拗地想要去一个地方,宁可冒着暴雨预警。汪露曦也感觉到了,所以她闭嘴了。
道路上车很多,雨刷器跳动着,隔着雨水,前面汽车的尾灯也被模糊掉。汪露曦望着雨出神,问袁北:“纹身疼吗?”
“疼。”
“怪不得,我走进纹身店的时候,老板看我一个人,还劝了我两句,说纹身很疼的,尤其是皮肤嫩的地方,更疼,”她喃喃,“所以还是纹身贴好。”
袁北语气仍是低沉的:“你什么审美,那笑脸够丑。”
“丑吗?简笔画嘛,还好吧。”汪露曦擡起手,看了看。
“你是把它当成你了。”
“我笑起来哪有这么傻,这才不是我。”
红绿灯前。
车子停下。
汪露曦举起了自己另一只手:“这个才是我。”
袁北望过来。
只见她另一只手的细白手腕上,贴着一模一样的纹身贴,彩色的,很显眼,只是笑脸变成了哭脸,嘴角下耷。
她望着袁北的眼睛:
“袁北,这个才是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