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庆云快步走进苏靛蓝房间,抢走苏靛蓝手中的东西。“我已经说了,不要再碰这种东西!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苏庆云狠狠地把照片撕掉。“爸?!”“让你不要碰!不要碰!”苏靛蓝也急了:“爸!这是《东江丘壑图》!”“东……不管什么图,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复习,去考个老师!”“爸!《东江丘壑图》还没有修复好,考什么老师?!这个图是我从京都博物馆带回来的,半个月后那边就要补色了,你撕坏了我怎么研究,我还要做出这些颜色给他们啊……”苏靛蓝看着被撕成碎片的资料图,心里全是委屈,眼睛也猛地发红:“如果补不上这些颜色,就意味着这幅画严重损坏,修复不好,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过失损坏文物罪!爸,你要坐牢!”苏庆云何尝不知道,哽了声:“坐牢就坐牢,我做了错事就应该坐牢。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宁愿坐牢也不让你再碰这些东西!”“为什么?就因为不想我继承这门技艺?怕我以后跟着你做这个?!”苏庆云挪开眼睛,不肯看苏靛蓝,许久才说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就算真的做,能做出什么?”“爸,我可以!你知道我有这个天赋!”“天赋,又是天赋!”这几个字刺痛了苏庆云的心,他怎么不知道苏靛蓝有天赋,这要是放在几十年前,他刚当上颜料厂副厂长的时候,他一定让苏靛蓝学。即使苏靛蓝不肯学,他想尽办法也要把这个好苗子拿下。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现在是科技时代,就连颜料市场都变成化工颜料的天下,现在的年轻人还学做这种老技术做什么?做矿物颜料,做非遗传承的人没盼头!“天赋能养活自己吗?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多了,每一个都要来钻研这个?听爸的话,你这辈子就安稳当个的老师,嫁人生孩子,不要谈那么多空的东西!”苏庆云不敢看苏靛蓝,声音也软了下来:“你说要补绢,我让你去了,爸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剩下的矿物颜料这个事,你就不要再管了。这门手艺,除了给你添麻烦,没有别的好处。”苏靛蓝咬着唇,蹲下身把撕碎的照片一点点捡起来。苏庆云:“你看爸活了这半辈子,活出息了吗?当年下岗改业的人,都已经挣钱住了新房子,可我还让你住这种老单位房。现在爸是非遗传承人了,处境改变了吗?还不是找个徒弟都找不到,没有人愿意学。”“我愿意!”苏靛蓝抖着手,低头把照片挨个拼起,因为不想苏庆云看见自己哭了,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尖翘的鼻尖,“我愿意但是你不肯教。”苏庆云听了,陷入深深的沉默中。“我不肯教,因为我是你爸……”最后苏庆云只说出了这句话。隔日,庄清清到颜料工作室找苏靛蓝,看到眼睛发红的苏靛蓝时,猛地被吓了一跳。“哎妈呀,我的小乖乖!你昨晚是偷鸡摸狗去了吗?”“……”“又和伯父吵架了?”“嗯。”“还是因为老原因?”“嗯。”“这都老生常谈了,至于吵得那么凶吗?”“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哪不一样了?不就是让你少碰矿物颜料吗?你就接着缓兵之计,先答应再说。伯父也不是完全不让你碰,等过了这阵子就好啦。”苏靛蓝拿着一张抹布,仔细帮苏庆云整理工作台,把那些研磨矿石的器皿挨个擦一遍。“坚持做一门老手艺太难了,他受了太多苦,”苏靛蓝软着声,藏不住心里的失落,“所以他现在连碰都不让我碰了。”“那《东江丘壑图》怎么办?这才修复到了一半,你可是答应了京都博物馆的人,半个月后把颜料准时送到。”苏靛蓝突然抬头,目光狡黠:“嗯,偷偷做呗。”庄清清吓了一跳:“我就说嘛,你可是苏靛蓝,哪有这么容易放弃。可是……伯父发现了,会不会更生气?”“博物馆需要的颜料量不大,但品质高,色泽艳丽层次多,时间紧,我爸一个人做不来。他如果愿意让我帮忙,我就光明正大地帮。他如果不愿意我帮忙,我就只好偷偷摸摸地干了。”庄清清忍不住笑疯了。于是之后几天,苏靛蓝白天学习,只要苏庆云在的时候,都会拿出一本教育学来看,或者坐到电脑前,打开软件做一些宣传视频。这些年为了帮苏庆云推广矿物颜料,苏靛蓝常常做一些古画与矿物颜料的小知识,例如最著名的《千里江山图》和《清明上河图》,她会单独截取出画的一部分,做动态的文创图。借这些千年前的彩色画作,让现代的年轻人感受古时瑰丽的风貌。毕竟一千多年前的色彩一直到今天还艳丽如新,这本身就是一种传奇。慢慢的,苏靛蓝做得多了,在网络上也混成了大家眼熟的博主。前两年,她借着京都博物院文创品牌红了的热潮,也替苏庆云开了家淘宝店,只可惜矿物颜料毕竟小众,两年过去了,订单还是寥寥无几。许多人喜欢《千里江山图》,但不熟悉这幅图背后的功臣。这几年文物红了,矿物颜料却依旧在困境中。苏靛蓝思绪纷飞,手中拿着笔写写划划。“靛蓝,爸要出去一趟,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苏庆云路过客厅,看到苏靛蓝在发奋学习,心情大好。苏靛蓝笑着做题:“爸,不用了,我已经做好饭了,一会我自己吃一点就行。”“行,你多看点书。”苏靛蓝乖乖点头。结果,每次苏庆云刚出门,苏靛蓝就跑下楼偷偷打开工作室的门,帮忙研磨颜料。这几天,她白天学习,晚上趁苏庆云睡着了偷摸帮忙。庆云堂矿物颜料工作室内。苏靛蓝打开研钵,拿着研柱开始捣孔雀石碎。孔雀石是矿物颜料里石绿的原料,也被称为石绿矿石。这种石头在古时就作为玉料的一种,常被拿来雕山水人物、花鸟走兽,现代以后这种矿石越来越少,好的原料也很难找到。最近苏庆云将压箱底的一块早年收购到的石绿珍品拿了出来。石绿好看,但是难做。石绿矿石质地坚硬,第一道敲小、锤细的工序就格外困难。矿物颜料色正、晶莹、泛着珠光宝气,但是又贵又难做,早期粉碎工作要做一个多月,不断用筛子选出颗粒较大的碎石,又重新反复研磨,再上筛、分拣、入钵、再次研磨。有时一天做下来,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苏庆云这些年做矿物颜料,早就落下了职业病,天气一变就胳膊疼,不能长时间握锤。苏靛蓝看着面前这些孔雀碎石,洗净手,穿上工作服,戴上防尘帽、口罩,拿起石头研钵,重重地敲了起来。敲的过程中,苏靛蓝因为太专心,连误拨了电话都不知道。粤城,德顺堂。陆非寻一早一晚固定到晒场巡查。此刻,陆非寻蹲在晚霞中检查莨绸,双手翻看,霞光将他的身影都染得很温柔。楚译则跟在后头,帮陆非寻拿手机,突然看到屏幕亮起,楚译大喊:“非寻哥,有电话!”陆非寻没动静,楚译又赶紧补充道:“靛蓝打来的。”陆非寻终于站起,走回来接电话,一摁接听键,手机里顿时传来一阵猛敲声:咚!咚!咚!接连不断的声音,像是案发现场!陆非寻眉头紧拧,仔细听了一会,突然笑起来。“非寻哥,靛蓝找你有事吗?”“没有。”“那你在听什么呢?那么认真。”楚译忍不住靠近,结果被电话里的声音吓到。“我的妈呀。”楚译欲言又止,“非寻哥你一直在听这个声音?”难不成是在敲石头……误拨了?楚译实在没办法把这种残暴的敲击声,和心中温柔的苏靛蓝联系到一起。“太可怕了……”楚译顿时为自己生出一阵担忧。苏靛蓝一直在进行将孔雀石锤细的步骤,反复敲打、过筛,忙了好久才发现手机有未读短信。苏靛蓝把手洗干净,赶紧打开看,却发现是空白短信。苏靛蓝:“……”苏靛蓝拿着手机,捉摸不透。陆非寻发了一条空白短信过来,为什么?是想她了吗?苏靛蓝仔细翻手机,终于发现自己曾给陆非寻拨过电话,通话时间就在一个小时前,通话记录十分钟。苏靛蓝的心情,无比复杂。苏靛蓝正想把电话拨回去,门口却突然传来苏庆云的声音:“靛蓝,你怎么在这里?!”苏靛蓝看向门口:“爸……”苏庆云三步两步走进来,直接打落的苏靛蓝身前的工具,整个研钵往地上砸,苏靛蓝磨了两个小时才磨好的那丁点石绿粉末,全部撒到了地上!苏靛蓝被苏庆云突如其来的怒火点燃。“爸,你做什么?!”“你竟然骗我,靛蓝,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骗人?”“爸,我没骗你……”“你没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靛蓝,爸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你现在这种本事到底从哪学来的?!”苏庆云红着眼扯苏靛蓝身上的工作服,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几天白天学习,我心疼你累了,出门前问你吃什么,结果你现在在干什么?市里面的招考马上就开始了,你考个老师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来做这个?!”苏庆云从苏靛蓝眼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以前我也像你一样,觉得做什么事,就要做好它!选择了一门手艺,就要一辈子坚持,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爸得到了什么?这条路太苦,爸不想让你再跟着走了,你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明白啊!”苏庆云红着眼睛,把手里的东西往工作台上放。苏靛蓝这才看清那是几个快餐盒,里面满满一盒红烧肉,浓稠的汤汁洒出来,香气四溢。闻着这些香气,苏靛蓝鼻尖一酸:“我只是想帮你。”“我不要你帮,我就想你有前途,能够像别人一样,每天正常上下班,假期还有时间能出去玩。”“爸,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再说了,我和你一起出去找矿,也是出去玩。”“找矿要爬山,有时候走遍整座山都找不到两斤矿石,这种是苦力活能一样吗?你不懂,所以你喜欢,可爸是过来人!”苏庆云心里堵着一口气,哽咽道:“你是一个女孩子,爸不能看你误入歧途。”苏庆云一直都不喜欢苏靛蓝碰矿物颜料,可这也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苏靛蓝心里难受,看着地上被打翻的颜料,鼓起了勇气。苏靛蓝哽咽说:“爸,你总说关心我,可是能不能听我说说心里话。”“是,没错……做矿物颜料真的很辛苦,没有原料还得找,有时候看到好的原料,还要筹钱买。有时候那么辛苦,还没市场,我也想过放弃。肯定还有很多人想过放弃,所以现在越来越少人做了。但是这门手艺和香云纱一样,也是从古时延续下来的,甚至比香云纱延续了更长的时间。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从前的人坚持,就没有我们今天。如果今天我们都不坚持,以后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子孙后代看什么?他们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一些古画到现在还这么漂亮,不明白为什么敦煌壁画那么美,为什么中国文化会是世界上最有底蕴的文化!我们不像欧洲国家那样近代一直发达、富裕,我们经历了无数次的战火。为什么四大文明古国到了今天只剩下中国的文化没有断层,就是因为历朝历代中有无数能人巧匠坚持了下来!所以才有了这些在今天,被统称为非遗的文化!所以我们中国人才有了根!”苏靛蓝看着苏庆云:“爸,你可以逼我放弃,可是现在肯坚持的人已经那么少了,每一个父亲都让自己的孩子选择安逸的行业,那么这些手艺还有谁来传承?各行各业都要有人去做,哪怕是挑山工、环卫工,再苦再累,它也是一份正当的职业,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从事高人一等的工作,脏活累活低人一等又怎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社会位置,只要做好手上的事,就是值得尊敬的人,人在这个世上做的一切,不就为了一句对得起自己,无愧于心吗?我就算选择了冷门行业,传承技艺,即使没有前途,但不偷不抢,哪怕不富贵,又有什么抬不起头的?大不了就是难一点,苦一点,可也还没有到坚持不下去的地步,为什么不让我做?何况我我不怕难,我不怕苦,我就想把这门手艺传下去,给以后需要的人,这又有什么不对?!”苏庆云也被苏靛蓝说心酸,那么大一个男人,委屈得浑身颤抖:“爸也为难,爸也是不想委屈你啊!”那一年,他一个大男人把苏靛蓝从山里捡回来,这些年独自把一个女孩拉扯大有多难?他不是没想过替苏靛蓝找到亲生父母,只是找不到。别人都说大概是遗弃儿,还有可能是被拐来山里想卖掉,可惜是个女娃卖不出去,所以扔了。不管怎样,他既然接手了这条生命,就想给女儿最好的人生。可是他能力有限,什么都做不成。“爸已经苦了一辈子了,所以才不愿意你干这行。靛蓝,爸更怕你是为了报恩,才想跟着我学这门手艺。”这些年苏庆云一直没放弃传承这门手艺,二十年前还有人上门来学,最近几年他就算免费开班授课,都没有多少人愿意来了。是啊,这个时代做什么不好,谁愿意还做这种利润低微,粉尘又大,又耗体力的工作?做出名气了,也还不如企业家体面,不如公务员地位高。苏靛蓝红着眼眶:“爸,如果我是真的喜欢呢?我不是为了报恩,如果我是真的喜欢,你愿意让我跟着你学吗?”苏庆云不言不语。“爸,你是怕我挣不到钱,养活不了自己吗?我可以做点别的……你看我在大学的时候,偶尔和清清接几个插画的活,还可以带艺考生,开美术辅导班,我可以活下去。现在经济发展那么好,每个人都可以凭本事吃饭,我只要踏实勤劳哪一条路都是出路!再说了,我是真的喜欢,矿物颜料那么神奇,从石头变成画上那么瑰丽的色彩,这都是我们手工艺人的功劳。爸,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个机会,让我试试呢……”苏靛蓝痛苦地蹲下来:“哪怕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尽情去试也好,我这辈子才不会后悔。才不会等到老的时候,总是埋怨自己,而不是责怪这个时代不曾给我们机会。”“靛蓝……”“有时候可能一个机会来了,这门手艺就活起来了。我是年轻人啊,年轻就有无限可能,让我试试吧!”一切归于寂静。苏靛蓝不知道苏庆云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看见工作台上,那些被用力扔下的饭盒被细心摆好,盒饭上还放了一双筷子。苏靛蓝洗净手,坐在工作台前,红着眼眶一口口地吃。苏靛蓝吃完蹲下身,把洒在地上的石青粉末一点点捡起,因为太珍贵了,她吝啬得甚至连地板缝里的粉末都不放过。夜朗星稀,苏庆云站在楼上反省自己,看见苏靛蓝趴在地板上收拾粉末的模样,心里极其愧疚。苏庆云叹了一口气,做了个决定。就在他打开门,准备下楼的时候,脚下一滑……啊——“靛蓝啊,靛蓝,你快上楼看看吧,你爸他又出事了!!”大院里的梅婶又来了。苏靛蓝正开着大灯,弯着腰凑近手里的筛子,想要把刚才捡起的石绿粉末筛净,除杂质。猛地听到梅婶的呼声,苏靛蓝脸色苍白。“梅婶?!”“你爸刚才要下楼梯找你,一个不小心踩空了,整个人滚了下来!就五分钟前的事情!”苏靛蓝再也顾不上手中的活,急急忙忙跑上楼。楼上,邻居听到苏庆云的声音,早已把人扶起,背回家中。苏庆云躺在床上,一脸懊恼:“人真的老了,不服老不行,老宋、阿梅,谢谢你们。”宋叔:“你这说的什么话,这栋楼年久失修,连个物业都没有,灯泡坏了半年也不换,摔了是迟早的事。”梅婶拍了一下宋叔:“你怎么说话的,你这意思是老苏肯定得摔这一次,不摔还奇怪了?”“我没这个意思,你怎么能误解我呢?!”“宋叔、梅婶,你们别吵了。”苏靛蓝出来打圆场,“爸,你怎么样了……”苏庆云见了苏靛蓝,就想到刚才的事,心虚道:“没事,还经得起这一摔。”苏庆云话刚说完,不小心扯动了胳膊,顿时喊了一声,疼得冷汗直冒。梅婶:“坏了,可能骨折了!”宋叔:“别躺了,赶紧去医院看看吧!”苏庆云到了医院,把片子一拍,一群人跟着发愁。“靛蓝啊,你爸这个样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博物馆那边马上就要东西,你们可怎么办啊?”梅婶问。苏靛蓝皱着眉头,担心地看着打了石膏的苏庆云。苏庆云叹了一口气:“让靛蓝来吧。”苏靛蓝瞪大眼睛:“爸?”苏庆云低了头:“爸考虑过了,现在确实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应该让你试一试。你如果真的喜欢,就去做吧,不过……爸这只是答应你试一试,不是同意你以后都做这个!”苏靛蓝听着苏庆云别扭的话,忍不住笑道:“真的?”苏庆云叹气:“都摔成这样了,什么都干不了了。”梅婶也忍不住笑道:“这样好,老苏你也早该退休了。靛蓝这孩子孝顺,说不定这是老天爷在疼你,让你好好休息。”苏庆云只好跟着笑,大家一起打车回去。回到大院,苏庆云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庆云堂颜料工作室前停下脚步。“爸?”苏靛蓝不解。苏庆云颤巍巍地掏出钥匙,用另一只手推开门:“爸给你一些东西。”苏靛蓝跟着进去,护着苏庆云,苏庆云却打开了一个老木柜,坚持要自己取柜子里的东西。一个中型箱子,看上去略有年头,箱面上还有灰。苏庆云像对待多年的老情人一样,轻轻擦拭。苏庆云叹了一口气:“这里头的东西,都是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宝贝。”苏靛蓝隐约猜到了是什么。苏庆云小心翼翼地打开,珍重地望着它们。五颜六色的矿石,都是最好的珍品。苏庆云:“这块是产自常熟的苏褐、这块是产自南美的孔雀石,比你今晚做的这块质地更好、这块是产自泰山的岱褐、这块是产自湖南的雄黄、这是在产自甘肃的雄黄……”苏庆云最后拿起一块如镜面的蓝铜矿,蓝色的晶体在灯光下闪烁出晶光。“这是广东阳春的矿脉出产的蓝铜矿,这条矿脉已经断了,这是我早年收到的极品。你看它色深而匀,质量上乘,几年前我才知道,这是清宫里流出来的遗存。这么好的石青原料,以后很难找到了。”说完,苏庆云爱惜地抚摸它,最后庄重地交到苏靛蓝的手里。“这些东西,我都交给你了,你用好它,一点都不能浪费。”苏靛蓝吸了吸鼻子:“知道了,爸。”“赶紧放好,别弄丢了。”苏庆云说完赶紧转头,不愿再看一眼,怕自己舍不得。“离给博物馆交颜料也没多少天了,我这些日子做了一些,做好的都在左边那个抽屉里了,拿隔油纸包着,放在防水袋里。头绿、二绿都已经做好,就剩下三绿、四绿,还有石青……”“爸,剩下的我来做。”苏靛蓝紧紧攥着手里的镜面矿石:“我不会浪费任何一丁点材料,我会用毕生所学做好它,一定做出最好的矿物颜料,用在《东江丘壑图》上面。”矿物颜料取自大自然,还入画中,用笔墨勾勒山水,也凝聚着匠人的心血。化工原料至今只有五六十年的历史,谁也不知百年后会怎么样,可传统的石青、石绿经历了千年不变色,这份本事本身就得后人去守护。“靛蓝,你要记得,只有守住了矿物颜料的品质和颜色正统,才是守住了传统国画的根。要不然等我们不在了,子孙后代要修复文物时候,就真的没办法了。”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是这个道理。苏庆云对苏靛蓝耳提面命。苏靛蓝点头:“爸,我会守好本心,做颜料跟做人一样,都要纯粹。守得清白,才能正色,我会当一个好的手艺人!”“我可没同意你干这行,你先把颜料做出来吧!”苏庆云又别扭起来。苏靛蓝笑着说好。白驹过隙,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苏靛蓝埋头在颜料工作室内也干出了成效。因为制作矿物颜料的工序多,强度大,苏靛蓝让庄清清过来帮着研磨,两个人轮着倒班,需要二十多天的研磨,仅十天就做完了。苏靛蓝检查颜料粉末细腻的程度,看是否能达到入画的效果,庄清清则在一旁抱着胳膊吐苦水。“苏靛蓝,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怎么了?”“我坚决不要和你做闺蜜了!哎哟,我的胳膊……”矿物颜料的制作不能用机器代替人力,因为每一个步骤都需要匠人挑拣、分层,人工将矿石分出特、优、杂质等。必须要靠眼力以及匠人对品质的把握,最终才能得到极富诚意的成品。苏靛蓝笑着把烘干后的头青、二青、三青收集起来,回头对庄清清眨眨眼睛:“爱你哟!”苏靛蓝的脸有种独特的美,俏皮起来电光四射,庄清清顿时捂住心窝:“哎哟,我的心脏受不了了!我要举报你,你犯规!”苏靛蓝干脆给庄清清一个飞吻。庄清清:“……”打闹归打闹,两个人还是干起了正事。苏靛蓝将制作好的头青、二青、三青、三绿、四绿五种颜料分装好,又特意从柜子中将苏庆云前阵子做好的头绿、二绿放在一起,最后再严谨地装进防水袋中。分装颜料之前,苏靛蓝就把自己新做的颜料涂在色卡上,并把小样挨个分装好,将它们带上楼。家中,宋叔正在陪着苏庆云下棋。“爸。”苏靛蓝小心翼翼走过去。“怎么了?来,看爸这一出棋!”苏靛蓝:“我把颜料做好了,你要不要看看?”苏庆云脸上的笑容顿时定格,好一会才说:“拿给我看看。”苏靛蓝忐忑地把做好的色卡送到苏庆云手里,顺便把小样也交给苏庆云,苏庆云再也无心下棋,只是一直盯着苏靛蓝做出来的成品看,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好一会,苏庆云突然把脸转向窗外,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失望,肩膀似有颤动。屋内氛围紧张,苏靛蓝手心也捏出了汗。良久,苏庆云才说:“可以给博物馆送去了。”“爸,真的可以吗?!”苏靛蓝兴奋。苏庆云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不要耽误国家的正事!”苏靛蓝和庄清清一起被赶出去,临出门的时候,苏靛蓝听到宋叔和苏庆云的对话。宋叔:“怎么样?可以子承父业吧?我早就说你家靛蓝有出息,是做这个的料子。”苏庆云声音里陈杂着各种滋味:“四十年前我的师傅对我说:庆云啊,你年纪轻轻,做出来的颜料色正、质清、粉末细腻,使用的时候下笔顺滑,不积粉,可以说是继承了中国传统画颜料的大统。”苏庆云顿了顿,接着说道:“现在我倒是觉得,应该把这些话留给靛蓝,还要再加上一句‘女儿啊,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样才行。”屋子里传来老宋叔看好戏的笑声。苏靛蓝很快与京都博物院的老师通了电话,对方得知苏靛蓝如期完成矿物颜料的制作,语气里格外高兴,还邀请苏靛蓝到京都玩,让她与他们常保持联系。苏靛蓝诚恳道谢。挂断电话没一会,沈老也打来了电话,电话里说到《东江丘壑图》绢面修补已经完成,等苏靛蓝寄来的矿物颜料到位,这幅画应该就能修好了,古画的事情告一段落。长久以来,压在苏靛蓝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整个人也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