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大家都想守护亨利诺顿的自尊,不想把他自封成人的假象戳穿,就连子爵也是一样。
所以子爵到来之后,除了他和主人家根本未正式结识,还要由亨利诺顿作引荐,其余众人表现得都好像子爵是正常的拜访一样。就连雷萨克先生也没有借机嘲讽亨利,只是把那种让人厌恨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嘴边。看上去,雷萨克先生和子爵倒是熟识的,只是关系既不亲密甚至还有点冷漠。所以第一天晚上的晚餐桌上,气氛降到了弗罗拉到达诺菲尔花园以来的最低点,就连乐观的娜塔莉也挽救不了这样的冷场。
她偷偷跟弗罗拉说:“子爵为人真是严肃得可怕,怪不得他一直没有结婚,想不出做他的主妇得是什么样子的女人,才能忍受得了他这样的一板一眼。”
而弗罗拉一直惴惴地等待着子爵的责问,也无心他顾。果不其然,临睡前,仆人送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客气地写着子爵大人想与梅齐小姐私下一谈,约她第二天早餐后在图书室见面。
这种事弗罗拉没法瞒住亨利,只好坦言相告,并安慰他不必为自己担心,她和子爵谈了什么之后一定一字一句讲给他听。亨利之前已经挨过了子爵教训,情况并没有他预想得那么严重,反而是子爵接受了他的道歉,也没有深入追究亨利何以非要突然访问诺菲尔花园,轻易接受了他的理由——因为弗罗拉生病了。弗罗拉但愿子爵跟她的谈话也可以那么简单顺利,事实上,除了她为自己该担的责任道歉以外,她想不出子爵还会想跟她谈什么,而她还有什么可以跟子爵说的。
当弗罗拉进入图书室时,子爵已经在那里等待了。他站在壁炉前,他请弗罗拉坐下,自己还站着。弗罗拉越发觉得他像是要给自己上课的教师,还是那种最为严厉的教师,禁不住更加紧张了。事实上,弗罗拉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跟子爵大人单独谈话,虽然他们认识了有十年以上了。
子爵在壁炉前来回踱步,却没有急于说话。弗罗拉惴惴,心想也许是等自己先承认责任,便鼓起勇气开言道歉。
“大人,我想我必须道歉,对亨利的行为我不能不承担其中的责任,毕竟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隐瞒您做这一次冒险的旅行。我虽然没有直接诱导他采取这样的行动,但也是因为不够谨慎,让他担忧了,才会导致他进行这次冒险。所以我想我必须道歉。除此之外,我想我以后会更审慎的,尽量防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子爵静静地聆听弗罗拉的检讨,他居高临下,眼不错地盯视着弗罗拉,等弗罗拉没话可说了,过了半晌才开口说道:
“是的,不错,为了你,亨利可以违背作为监护人的我的意愿,不惜欺骗掩盖自己的行踪来探望你,我很好奇,弗罗拉小姐,您到底是什么人呢?对亨利如此重要?”
弗罗拉怔怔地答不上话来,她搞不懂子爵要她回答什么,她当然知道亨利和她彼此是非常重要的人,但她也明白这不是子爵大人要的答案,恐怕在他眼里,他们的这种重要不值一提吧。
子爵摆摆手,好像是示意自己忽视这个问题一样,继续问:
“不说这些,作为亨利的监护人,我想我有这个权利寻求这个答案,弗罗拉小姐,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亨利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探望您吗?他说是你生病了,但在我看来,您的身体状况并没有什么问题。”
弗罗拉没法忽视子爵话语中的咄咄逼人,可这个问题实话来说,真是太难回答。她如何向子爵大人解释一个年轻女士内心怀有的不可告人的恋情,而这个恋情不仅不适于公开,更不应该存在,还需要亨利出面来帮她克服和抵御不光彩的诱惑。而这时,弗罗拉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失做一个成人的意识,这些事是该和亨利分享的事吗?她想,她就是如实告知子爵大人,大人也会责怪她把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来污染亨利的成长吧。
弗罗拉左右为难,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她还从没学过怎么为自己开脱,或者说些光面堂皇的话绕过不想谈及的问题,她一向接受的教育是说实话,可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实话都说不出口的状况。
“那么果然看来,这其中是有更复杂的原因了。”子爵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见弗罗拉还是答不上来,子爵只好再帮她一把。“问题再简单一点,亨利来这里,跟雷萨克先生有什么关系?”
再没有比这个问题更能令弗罗拉震惊的了。她猛地擡起头,诧异地看着子爵,难以想象子爵会直接说出雷萨克先生的名字。弗罗拉的表现太过明显和直白,不管子爵之前的问题是不是一种试探,他都得到了他要的答案。现在他就等着弗罗拉的回答了,并很有耐心地等着。
对于弗罗拉来说,雷萨克先生的名字是她内心中最大的隐秘,她尚且不能跟乔治分享这个秘密,就更难以想象要她跟子爵大人吐露实情。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事,绝对是弗罗拉人生中目前遇到的最不可想象的事。
弗罗拉这才想试图掩饰自己,回避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您为何这样说,为何会提到雷萨克先生的名字?”
而显然子爵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名字,他看到弗罗拉想回避问题,就更要紧追不舍。为了显得更近人情一些,他打算好心告诉弗罗拉他何以猜到这个名字是问题的关键。
“当学校的管理人询问我是否知道亨利的行踪时,我虽然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就是诺菲尔花园,但是我还是需要找到确凿的证据,因此我翻看了亨利近期往来的信件。事实上,亨利与其他人的往来信件并不多,你的来信最多,也保存得最好。虽然按道理,我不该检视亨利的私人信件,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也别无选择,所以我把你的来信都看了一遍。”
“都看了?全部?”
是的,子爵大人秉着认真负责的态度,认为只有全部检查才能从中获取连贯的线索。
“因为你最近的来信并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会直接导致亨利做出如此突兀的行动。其中唯一突出的地方,就是您提到雷萨克先生,我需要知道前因后果,自然要特别把关于雷萨克先生的地方挑出来都看一下。很遗憾,相关的信息不多,所以我只能靠猜测,看上去你和亨利对这个名字也是极不愿意提及的。所以我想只有求你来直接告诉我原因了。”
弗罗拉一向知道子爵精明,但没有想到他如此敏锐。她没有应付过这样的人,还怀抱妄想能够逃掉。“为什么一定是雷萨克先生呢?亨利还有其他各种担心我的理由。雷萨克先生没什么理由和这事扯上关系。”
子爵大人显然不习惯别人如此敷衍他的智商,他皱皱眉,声音变得更加严厉:
“为什么是雷萨克先生呢,我这样怀疑自然有我的道理。但是我还是先讲讲亨利,不要质疑我对亨利的了解。亨利会为了什么理由非要冒大不讳来探望你,这应该不需要我来解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亨利对你的这种超越界限的感情正是我去年让你们分开的原因。我当初也设想过他是为了来阻止你订婚,但现在看来,是你遇到了难以启齿的麻烦事,亨利认为他有这个责任来保护你免受伤害,这也许比什么都更能激起他这个年纪盲目的英雄情结,不要说是你,弗罗拉小姐,一个一直以来对他非常重要的女性,我想换了任何一个赢得他喜爱的女性,都有可能导致这种鲁莽的行为。虽然我一直在他的教育中引导他警戒草率行事的恶果,但是看来我对他的影响力还是没有你来得大。”
对子爵的这番指责弗罗拉无法反驳,但是意识到自己该为自己辩护之前,让她震惊地是子爵大人这样直言不讳地坦白了他拆散她和亨利的行径,并使用了一个令人惊诧的字眼形容她和亨利之间的感情——超越界限。若说弗罗拉之前只是怀疑子爵一手造成了亨利和她的分离,但是从没设想过,背后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亨利对她的感情是超越界限的。即使弗罗拉自打开始这场谈话以来就决心低头认错,这时也不能不引起了她的反弹,她无法不质疑界限在哪里?
“大人,我是否可以问,为什么说我和亨利之间的感情是超越界限呢?是不是我会错了意,你不是认为这是不正当的感情吧。”
对这个问题,子爵大人倒是有点无言以对了,和老夫人直接谈及这个问题是一回事,当面和一位年轻女士,还是当事人的年轻女士,他发觉虽然他不认为这个问题上他的看法和担忧有什么错误,却发现很难措辞去为自己的判断辩解。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就如亨利现阶段的感情一样,最好还是保持蒙昧状态,不去直接挑明的好。我当然希望我的隐忧是过虑的,但是我从不认为我的担忧是站不住脚的。亨利这次的行为就是最好的例证。我反倒是诧异于您,弗罗拉小姐,你从来没有意识到亨利对你的感情有超越于亲子之间的感情的成分在吗?”
“除了像姐弟一样的感情,或者更近一步,像母子,”弗罗拉满脸惊诧,“难道我们之间还有其他感情吗?”
弗罗拉的表情里没有一丝作伪,令子爵也不禁动容,望而却步,他决定回避这个他不善于把握的问题。“在没有读过你的信之前,我确实无从断定您是否完全无辜,不过现在我也许可以确信,你真的并未察觉到这一种危险的感情。我是指,起码我未曾在你的信中看到您有意挑起亨利对你的这种超乎寻常的依恋。”
弗罗拉从未对人生气过,更不用说对尊贵的子爵大人,只是她这时无法控制自己不表露出一早就有的怨愤来。“我不会为亨利对我的感情道歉,更为您的猜想,或者所谓的什么隐忧羞耻。亨利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把他抱在怀里了。我看不出自幼失去母亲的他对我的依恋有什么错!也许您不懂得这种感情,因为您没有自幼失去母爱,但我有,我经历过,我理解。亨利还是个孩子!”
“亨利不是个孩子了!”子爵厉声地制止了弗罗拉的反击。幸好这成功地让弗罗拉冷静了下来。她一身冷汗,不敢想象自己对这样一个人几近大声吼叫了。
“我真是奇怪,我们对待亨利的态度上的这种错位是怎么产生的。从行为上,我作为监护人管教亨利就像他还是个孩子一样,但是从心理上我是把他当做成人来看待的。倒是您,弗罗拉小姐,你跟我强调亨利还是个孩子,若您真是这样想,怎么会把自己的情感上的困惑托付给一个孩子呢?您真心认为亨利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吗?”
弗罗拉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她把脸埋在双手中,羞愧难当,难以自禁,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和子爵的谈话会发展成这样。过了半晌,子爵才又开口说话,话语中温和了许多。
“我和雷萨克先生结识多年,他的风评着实不好,尤其是在恋爱这方面的事情上,虽然没有什么可确证的劣迹,但他对待女士的态度一向是随随便便,无视法度。只是他以前发生绯闻的对象和你大不相同,所以我想象不出你们之间能有什么纠结,但是在我看来,要解决亨利的问题,最根本的是让他对你放心,所以只好先帮你解决你的问题。你可以相信我的诚意,就像亨利一样信任我。我相信你对此应该没有怀疑。”
弗罗拉无法否认子爵大人一向是值得信任的,可她到底是不能把她和雷萨克先生的事坦言对他说出来。
“那么确实是因为雷萨克先生和你之间的情感纠葛,令亨利觉得有责任赶来保护你了?”
弗罗拉低头承认。
“既然你不愿意向我透露具体的细节,那么我们就直接谈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吧。你有没有考虑到,你现在的处境和在哈瑞福德的时候到底不一样,你的兄长,亨德尔先生,在我看来很愿意重新承担起对你的保护的责任,你没有想过向他求助比亨利更可靠吗?更别说,雷萨克先生还是他的客人。或许他比谁都更有权利和便利帮你解决你的问题呢?”
子爵大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在理,弗罗拉没法否认,但是弗罗拉不知道大人是否能理解什么叫难于启齿的窘困,她尝试解释自己的障碍,却不知道子爵大人是否能接纳这样薄弱的理由。
在这种情况下,弗罗拉没法不维护一下雷萨克先生,“到目前为止,雷萨克先生并没有对我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当然困扰并非没有。只是这些小事我不知道如何向乔治开口,我不希望世界上再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包括您。更不用说我注意到雷萨克先生和乔治之间情谊非比寻常,我不希望由此影响了他们的交情。”
“那么,”不管子爵是否明白了弗罗拉的困境,在他看来,最重要的是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我看来,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只要你和雷萨克先生分开,没机会并处一地就可以了,是吗?”
是的,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弗罗拉同意。
“你愿意回哈瑞福德吗?”
弗罗拉非常诧异,万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建议。她当然想回哈瑞福德,只是没有老夫人张口,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权利主动提出回去。她已经被哈瑞福德抛弃了,不是吗?而弗罗拉知道子爵自然有这个能力使老夫人重新接纳她,就像他曾经使她被哈瑞福德抛弃一样。只是,鉴于一直以来子爵都力图使她彻底远离亨利,她没有想到子爵会主动提出让她回哈瑞福德。
弗罗拉生怕子爵大人反悔,没有丝毫犹豫,立马表示了赞同。这似乎很出乎子爵意料,他以为他还需要说服弗罗拉,弗罗拉才能同意离开诺菲尔花园,毕竟谁都能看出她在这里所受的待遇要远远高于在哈瑞福德的待遇。
“我没有想到……不过,就这样办吧。现在只有你回到哈瑞福德,才能让亨利彻底放心。”
最后他们商定,由子爵给老夫人写信,请老夫人向乔治提出让弗罗拉回哈瑞福德的请求,这需要一段时间,但是这段时间子爵已经得到了乔治的邀请,可以一直待在诺菲尔花园。
最后子爵提醒弗罗拉,“你没有考虑过,其实最终解决的办法,是为自己找一个真正可以依靠的保护者吗?对女人来说,还是结婚最为合适。据我所知,你身边并非没有这样的机会,你没有认真考虑过吗?”
虽然有些违心,可弗罗拉还是感谢了子爵善意的提醒。她不想再跟这个人讨论更多自己的私事了,经过这场谈话,弗罗拉发现子爵让人排斥的地方并非总是高高在上的态度,而是他确实觉得自己什么都了解,比众人都要高明,偏偏这一点又很难让人否认,所以才会那么不讨人喜欢。
子爵还建议,他们谈话的详情最好对亨利保密,弗罗拉同意了。弗罗拉无法不介意子爵所暗示的事——亨利对她怀有其他感情,这实在对亨利难以启齿。好在子爵总是什么都设想到了的,包括告诉亨利多少他们谈话的内容都一一教给了弗罗拉,省去弗罗拉自己烦恼了。不论弗罗拉对子爵无法释怀多少不满,最后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弗罗拉还是尽最大的诚意表示了对子爵的感谢。她一直相信子爵是值得信任的。她这样说。子爵坦然接受了。只是无论他心里对弗罗拉怀抱多少愧疚,他都觉得还不至于大到需要直接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