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拉踏上去往诺菲尔花园的旅程,满心忐忑。她无法不惶恐,因为她要回去的是一个她不再能称之为家的家,而她要投靠的是一个她不再能称呼为兄长的兄长。
对于乔治的最后印象,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她那年19岁,乔治已经30岁了。事实上从乔治18岁开始他就一直在外求学,很少回家。之后母亲去世,他们兄弟姐妹被遣送离家,这些事发生时乔治正被父亲派到远东殖民地巡视产业并学习生意,没能赶回来。直到父亲的葬礼上她才再见到这位兄长,那时童年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葬礼时乔治刚从美洲回来,面带病容,看上去比他应该的年纪要老得多,寡言少语,说话带着一股奇怪的外国腔。她都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由于老夫人赶着回伦敦,她们只在诺菲尔花园住了一晚就离开了。可以说,乔治于弗罗拉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不过亨利在信中却极力支持这次旅行,给弗罗拉提供了许多鼓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诺菲尔花园距离伦敦只有半天马车的路程,亨利完全有可能随时去看她,当然只要子爵允许的话。
虽然弗罗拉对于亨利的来访丝毫不抱希望,但是她还是尽力打起精神,鼓足勇气去面对一切,无论在前方迎接她的是什么。她只期望她的嫂子,娜塔莉亨德尔,是一个好相处的女士,弗罗拉能够让她满意,不会让她觉得这个已经被遗弃的孩子回头还投靠兄长很惹人厌。
一路上初夏风光正美,弗罗拉却无心观赏。越发临近诺菲尔花园的领地,弗罗拉才开始意识到在她深藏的记忆中还有着对这片地方的依恋。
诺菲尔花园的领地包括一条狭窄的山谷,和山谷两岸的林地,山谷尽头有一片水面,主屋就建在临近水面的山坡顶上。在主屋的另一侧是一大片地势平缓的开阔地,有整饬良好的车道通向主路。
她未曾忘记过这里。这里曾经是她童年成长的地方,她甚至还能认出这棵橡树,那片池塘,都是她幼年曾经玩耍过的地方。回忆起这些,弗罗拉更加惆怅。幼年刚离家时她一直怀念这里,后来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感情,不再思念,如今这些思念又翻涌上来,新鲜得仿佛刚割破的伤口,一时弗罗拉悲伤得不能自己。
马车停在诺菲尔花园主屋门前,已有衣着体面的仆人在迎候弗罗拉。弗罗拉被引到一间宽敞明亮的起居间,在那里她的兄嫂已经在等候她了。出乎她的意料,她得到了他们异常热情的迎接。
乔治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人变胖了许多,两颊丰满容光焕发,他笑容温暖,话语又亲切,声调中的外国腔也消失不见了。而娜塔莉亨德尔是一个与弗罗拉年龄相若的时髦女郎,说话像铃声一样清脆,也一样不间断。他们似乎有许多话要跟弗罗拉说,尤其是娜塔莉,但他们又亲切地注意到了弗罗拉的局促,马上意识到应该先带她去卧室里休息换装。
乔治亲自领弗罗拉到为她准备的房间,“你还记得这里吗?”那正是弗罗拉小时候住过的房间,有一扇窗正对着楼下的玫瑰园。“娜塔莉说这房间对成年女士太小了,但我想你也许会想念这个房间的,旁边的房间也打开了,供你使用,这就有足够的空间给成年女士了,娜塔莉这才同意,我觉得她主要是认为这间屋子的衣橱太小了,没别的原因。”
弗罗拉唯有感谢,这个房间对她触动太大了,一时她还无法以同样的热情去回应乔治话语里的温柔。乔治似乎能理解这点,他准备离开让弗罗拉独自待一会儿。乔治亲吻了弗罗拉的额头,最后说了句:“我希望你还能把这里当作家。有很多事,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但是不急,有很多时间。这里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乔治很快离开了,所以他没有看到弗罗拉的眼泪。弗罗拉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哭,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好得不真实。这真的还是她的家吗?她不确定,但是在乔治吻她的那一刻,她真实地觉得这确实是她的哥哥。
弗罗拉哭了很久,可能自从她离开诺菲尔花园以来就从未这么久地哭过了。她想着不能这样哭,让乔治和娜塔莉或者仆人们看到会怎么想,她应该去梳洗换衣服了,她应该以同样的热情回报他们才对,她应该高高兴兴的。可是,头一次她想这些都没用,眼泪还是不停地掉下来,她呆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流泪,任时间流逝。
不知是出于体贴还是偶然,弗罗拉一直没有受到打扰,直到自己从忧伤中走出来。天色见晚,有仆人过来提醒她晚餐时间,并看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弗罗拉振作起来,用冷水敷了眼睛,希望乔治他们别注意到,她想了想应该穿多么正式的服装,最后觉得还是隆重一些好。她挑了雷萨克先生举办舞会时穿过的那件,她曾经发过誓再也不穿它了,可惜那还是她最新的一件衣服。
果然,弗罗拉看到娜塔莉后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晚餐上虽然只有他们三个人,可是娜塔莉还是穿上了一件在弗罗拉看来更适合去赴宴会的盛装。连乔治也穿着全套的夜礼服,束身马甲把他的肚子缚得紧紧地,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座塔。
晚餐桌上谈话的气氛热烈,事实上没法不热烈,弗罗拉觉得娜塔莉一个人就能负担起全部话题的责任,弗罗拉和乔治说的都不多,但她觉得很开心惬意,她看的出乔治也是。娜塔莉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人高兴的天赋。
弗罗拉怎么也想不到,关于她是否受到了老爵士夫人的亏待这样的话题会直接摆在晚餐桌上成为争论的问题。
“乔治,我想象不出你怎么能不同意我的意见,老夫人就是亏待了弗罗拉。你看看她的衣服,弗罗拉你不要生气,我就是这样直言不讳,那样式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若是没被亏待,谁舍得让那么可爱的年轻女士穿品味那么差的服装,简直是恶劣透了。在我看来,这就是虐待,没错,就是虐待,没有比这更可恶的虐待了。”
乔治宽厚地笑笑,决定在这个问题上不与自己的太太争辩了。事实上,弗罗拉发现,基本上在所有问题上乔治都不与娜塔莉争辩,全部都是娜塔莉的主意。他是那样热爱着这个女人,弗罗拉想。
晚餐后,他们讨论明天弗罗拉的安排,虽然乔治一心想带弗罗拉故地重游,其实弗罗拉也一样这样期望,而且她还看出乔治有许多话想跟她说,但是他们都阻止不了娜塔莉要带弗罗拉去见她的裁缝的决心。她认为要不为弗罗拉赶紧裁上几件新衣,弗罗拉简直哪里都去不了。
“瑞德先生虽然手快,可是一件新衣服做出来也要三天,我还约了后天带弗罗拉去拜访明顿太太呢,幸好只是下午茶,瑞德先生没准可以用我的那件蓝袍子改一下,反正那件我已经穿不下了也正要去改的。弗罗拉比我瘦,比我高,哦,亲爱的,你身材真美,我多羡慕你,看我这身肉。”
其实娜塔莉只是个头小巧,是一般人所称的丰腴美人,皮肤像婴儿一样白里透红,丰满但不臃肿的身型正是男人们喜欢的那种,这从乔治眼里恋慕的神情就可看出来。不过谁都明白,娜塔莉对自己的嘲笑只不过是一种撒娇而已,她就是想赢得乔治一句夸奖,说她很美。可是乔治只是微笑。这一点让弗罗拉又想起以前那个乔治,她记忆中沉默寡言的乔治。
第二天一早,弗罗拉就被娜塔莉拉上马车,向最近的镇子辛廷顿驰去。临行前,娜塔莉用了一分钟就检阅完毕弗罗拉的行装,果然如她所料,没有一件是合格的,按照她的主意都该统统丢掉,幸好弗罗拉很坚决,没让她立即执行她的主张。弗罗拉发现了,若说娜塔莉乐天随和的性格有什么地方是偏执绝不妥协的,那就是对时髦服饰的执着了。
今天娜塔莉打扮得也很美,带了一顶有巨大羽毛装饰的翠绿色的帽子。那羽毛在娜塔莉说话时随着她的手舞足蹈,跳跃得像活了的鸟儿,每每扑腾着要从车窗飞出去。
路途上,娜塔莉迫不及待地跟弗罗拉分享了她和乔治相恋的经历。
“从第一次认识乔治,我就下定决心要嫁给这个男人。但是你知道这个人用了多少时间才向我求婚?”
弗罗拉猜不出,一年,两年?
“不,是三年。最后我都快绝望了,我想我最终要成为姐妹们的笑柄了。她们都知道我一门心思看中了乔治亨德尔,我那么钟情于他,是人都能看的出来,只有他看不出来。他还跟我说,他去求婚的时候,一心还想着只要别被我嘲笑就好。我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不是正常地方教育出来的,我就差没跟他主动求婚了,他还愣头愣脑地跟我说,无法想象我会爱上他。不过说真的,刚认识乔治的时候,你们父亲去世还没多久,他就像是从殖民地回来的黄热病人,似乎英文都说不好,爱上他还真难。我的朋友都诧异我干嘛看上他。可是亲爱的弗罗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恋爱过,恋爱就是这样,它要是不捉弄人,人们也不会把爱神画成蒙着眼睛乱射箭的小孩儿了。”
这些事,弗罗拉等能够和乔治单独待在一起时,又一次得到了应证。他们一起从山坡上走下来,去山谷尽头的小湖旧地重游。
“弗罗拉,你一定很难原谅我,过了那么多年才想起回头来联系你们,照顾你们。我无法为自己的自私找任何借口。”
乔治似乎等待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而看上去这才是他一早最想说出的话。弗罗拉很惊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她未曾怨恨过他,甚至没有指望过他能来照顾她。她如实这样对乔治说了,乔治似乎得到了安慰。
“我不知道你是否对父亲还有印象,你离家的时候还小,你是否了解这个人呢?恐怕这很难回答吧。其实到现在我依然不敢说了解我们的父亲。母亲一去世他就把你们都遣送走了,我一点都不惊奇,我不到十八岁就被他遣送离家了。他一直是一个很强势的父亲,你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和决定。起码我没有这个勇气。到他去世前,我没有几年是待在英国本土的,等我继承了遗产,在本地安顿下来,我发现自己连怎么做一个英国人都不会了。在葬礼上,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漠吧。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我当时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待在这里,父亲早把我训练成一个无家的漂泊者,而我的命运就是不停地漂泊。幸好,我最后遇到了娜塔莉。我是如此幸运,她彻底改变了我,她帮我重新找回了作为一个英国男人的乐趣。她嘲笑我的口音,教我学会跳舞,告诉我如何欣赏英式红茶的味道,当然还有指点我穿衣打扮,最重要的是,她竟然是爱我的。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赢得了她。我真心希望你们能相处得好,你能喜欢她。她已经喜欢你了。”
她当然喜欢娜塔莉,弗罗拉承认,她怎么能不喜欢上娜塔莉呢。这个回答很对乔治的胃口,是的,没人不喜欢娜塔莉,怎么能不喜欢上她呢。他又把娜塔莉称赞了一遍之后继续说道:
“当我找到幸福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忽略了你们的痛苦。无论怎样我都没有道理责怪父亲,毕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着想,他把一切都留给了我,宁愿伤害你们的利益。但是我没有道理继续去忽视你们的损失。我把我的想法跟娜塔莉说了之后,她分外支持。正是她鼓励我去拜访老夫人,我们以为你一定也在伦敦,没想到没有见到你。但是老夫人显然非常乐意我们邀请你过来住一段时间,事实上,她跟娜塔莉抱怨说自己的社交圈太狭窄,完全没有合适的年轻人适合你交往的,她认为娜塔莉一定有许多年轻人的朋友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乔治没有说得很直接,但是弗罗拉马上想到老夫人一定跟娜塔莉谈到了自己的婚事。她脸红了,乔治体贴地表示理解。
“娜塔莉热情很高,我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别被她吓到了。我想女士们都这样吧,没结婚前谈论的都是恋爱,结婚后一脑门子就是做媒了。”
“无论怎样,弗罗拉,我都希望你喜欢跟我们住在一起。”乔治最后说,“我说不好老夫人是否真的亏待你,这个你自己心里最明白,我们不去讨论它,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一直把这里当家,不用再回哈瑞福德,甚至,我真心希望你从诺菲尔花园出嫁呢。你若不能从诺菲尔花园出嫁,娜塔莉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
幸好,乔治决定不去用这个话题再让弗罗拉困窘了。他们又谈起其他兄弟姐妹的状况,乔治和他们都有了或多或少的联系。弗罗拉愧疚地想,岂止乔治有失做兄长的责任和义务,她也从未想过关心其他兄弟姐妹的境遇,而只一心看到自己的痛苦。其实,在和亨利分离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受到了亏待和忽视。若说自己一直受到了老夫人的亏待和忽视,这么对老夫人显然又是偏颇和不公平的。
晚上,弗罗拉坐下来给亨利写到达诺菲尔花园后的第一封信,她这样写道:
“这十几年来,我忘记了除你之外还有其他家人。现在我发现,原来是我一直忽视了他们。我一直有家人的。这种感觉真好。乔治慷慨又宽厚,是绝对的好兄长。他和娜塔莉的婚姻让人艳羡,我从没见过如此幸福的一对。我去了父亲生前的书房,乔治没有使用它还保持了原样,那里有张他的画像。我想我并不真的认得这个人,但是我不怨恨他。真的,因为他的缘故,我才遇到了你,亨利,我最亲爱的弟弟,我可以这样说吗?后来我又去了母亲过去的起居室,那里有不多的她的一些遗物,但我知道我记得她,她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回到这里真好,超出我的想象,一些都太好了,我总怕自己是在梦里,等醒来后,还是一个人在哈瑞福德,冬天没有过去。我想我在这里会快乐的。真的,等我的衣橱被新衣服塞满,每天排满了行程,从这个下午茶聚会赶到那个舞会,我想我唯一的烦恼大概就剩那个了——你简直无法阻止娜塔莉的热情,她是下定决心要帮我找一个丈夫了。她认为她的幸福是可以复制的,人人都该拥有,可惜我不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