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拉从未和亨利诺顿分别过,但是无可奈何的改变除了接受,别无它方。她藏起自己的感受,装作一样喜笑颜开的样子帮着亨利打理行装。
亨利喜欢去公学,喜欢跟子爵同住一段时间,这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新生活对他具有莫大的诱惑力。这是一种象征着步入成年的生活,对他这个年纪就像小说主人公出门冒险一样,他无法不向往。虽然他舍不得弗罗拉,有些担心现在把她一个人留在哈瑞福德会过于寂寞,但是他的年纪毕竟不到懂得留恋的时候,他急于抛下哈瑞福德的一切,奔向一个未知的世界。因此弗罗拉轻而易举就安慰了亨利的担忧,她向亨利保证一定常写信,每天出门去骑马,她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打算重新开始学法语、读书,亨利在学校学什么她就读什么,就像以前一样。而且到冬天的时候,她就会跟老夫人一起去伦敦看他。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到他们能见面,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到时候他们会在伦敦一起过冬,她会让他看到她有多健康快乐。
因此一切顺利,所有行程在子爵掌控下按部就班地安排得当。连夏天都等不及结束,亨利诺顿就告别哈瑞福德随子爵去了伦敦。亨利笑着跟众人告别,老夫人哭成一个泪人儿,弗罗拉努力笑着,不掉一滴眼泪。而等他们离去,弗罗拉才发现哈瑞福德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这陌生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失去了亨利的身影。
老夫人对待她的态度与以往大不一样了。她怨恨所有人,怨恨他们把她的孙子从身边夺走,其中特别怨恨弗罗拉。她抱怨教育制度,抱怨国际政治,抱怨王室,抱怨书本,抱怨牌局,其中特别抱怨弗罗拉。一时她把弗罗拉指使得团团转,成心挑她的毛病,一时又打发她不要再在她面前出现。
弗罗拉以为自己能理解老夫人的坏脾气,和亨利分离的难过也让她心中充满无法填补的空洞,她只有尽力做好一切,希望以此能抚慰老夫人的情绪。当然她自知无法填补亨利的空缺,可最终发现,她似乎做什么都安慰不了老夫人。老夫人打算连她一同摒弃了。
她听到老夫人和牧师悄悄谈起她的婚事,老夫人甚至打起了辛德勒将军的主意。辛德勒将军已经做鳏夫十几年,从未想过再婚,听到老夫人的暗示还会错意以为老夫人晚来发春情,想逼他娶她,幸好误会没有持续多久,只是被当做笑谈传遍了哈丁镇。当他知道老夫人暗指的对象是弗罗拉时大惊失色,惋惜地回绝了老夫人。他坦言对弗罗拉说,虽然他愿意娶弗罗拉,但是为了弗罗拉考虑,她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人生,不应该断送在他这个老朽身上。从此,将军就不再出现在哈瑞福德的聚会上了。
最后,整个哈丁镇的人都知道老夫人急于把弗罗拉嫁出去了。她试着把哈丁镇上未婚的年轻人纳入她的社交范围,请他们到哈瑞福德做客,可是年轻人都讨厌她,她更讨厌他们,这一策略很快就作罢了。甚至她都在考虑马丁哈伦,可是作为贵族的尊严让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梅齐家虽然仅仅是士绅阶层,可也称得上望族,从未有和平民联姻的特例。最后她认为,弗罗拉最适合嫁给一个牧师,“她的性格温柔顺从又能干,做一个牧师太太最适合不过,可以帮忙许多教区里的事务。”可惜伍德牧师的太太活得健健康康的,看上去一年两年是不会过世的,伍德牧师又那么小气,连个副牧师都请不起。
这些事是弗罗拉整个秋天最烦恼的事,可一点也没有在写给亨利的信上提起。亨利的来信总是快快乐乐的,里面描述的都是激动人心的新鲜事物,虽然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来信越来越简短,但从未间断过一封,每周信件都如期到来,即使有时简短得如同一张便条,只写着:“给我写信,弗罗拉,告诉我你最近怎样了。”弗罗拉自不会在信中叙述不开心的事,她害怕自己不小心在笔下流露出悲伤的情绪,每次写完都一读再读,但是哈瑞福德的事情越来越少可以写在信中,她只好不停地读书,把信当做读书笔记来写,同时她还发现读书可以帮助她想象亨利现在过的生活,甚至可以和他讨论他现在遇到的问题。因此弗罗拉成功地既保持了回信的长度和内容的充实,又丝毫没有令亨利知晓她当下的处境。
终于,冬天来临了。在弗罗拉和亨利的信中开始一遍遍的重复期盼重逢的内容,但是随着日期临近,弗罗拉越发绝望,她几乎难以在信中保持伪装,要忍不住告知亨利她预感到老夫人也许不会带她去伦敦。她所以没这样做,只是因为她自己渴望保持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
最后,在启程去伦敦前的一个星期,老夫人果然告诉弗罗拉她不准备带弗罗拉去伦敦。这时,弗罗拉已经不惊奇这个结果了,只是烦恼如何向亨利解释这件事。老夫人给不了她任何帮助,她给出的那些任性的意见在弗罗拉看来都不可能让亨利满意。事实上,弗罗拉多么希望老夫人也给她一个可以令她理解的理由,为什么会不带她去伦敦,只是弗罗拉觉得自己没有地位去向老夫人要求。而以她对老夫人的了解,老夫人越没有道理的时候脾气反而越任性,这时越逼迫她反而会有更糟糕的下场。因此弗罗拉决定当一个骗子,直到出发前的最后一封信也没有提及此事,她想,到了伦敦老夫人自会找到好理由为她的失约做解释的。
弗罗拉常待在哈瑞福德过冬,但从未一个人在此过冬过。她从没经历过那么寒冷的一个冬天。当然,在生活上她并非遭到了忽视或虐待,老夫人似乎对不带她去伦敦还是心有愧疚,特别嘱咐管家要好生侍候弗罗拉,并委托伍德牧师经常过来关照。但是如往常一样,随着老夫人的离去,哈瑞福德关闭了大部分房间,宴会厅、会客厅和餐厅,一楼的所有房间基本都被关闭了,家具罩上了丧衣一样的白布,厚重的窗帘被拉上不透一丝光亮。后来弗罗拉放弃了一个人在楼下小餐厅吃饭,让管家把那里也关闭了,因为她不愿每次用餐都要走过那些以往充满热闹的人声如今静穆地像鬼屋的地方。最后弗罗拉每天就待在自己的寝室、起居间和图书室里,若是遇到下雪她几天都不下楼。天气好时她还坚持去骑马,只是因为她向亨利保证过。头一次,弗罗拉有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自己的生活,虽然她一直知道自己一无所有,但她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她的未来荒漠一片,她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老夫人到达伦敦后,最后说服亨利弗罗拉未出现在伦敦的理由是弗罗拉生了传染性的急病。弗罗拉从亨利立马发来的慰问信中可以看出,阻止亨利马上返回哈瑞福德去探望弗罗拉的,主要是子爵的影响力在起作用。弗罗拉不想让亨利为她担忧,她马上回了信,让亨利不用担心,她恢复得很好,也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她非常感谢生病这个理由,因为这样就可以给她理由把信写得简短,并多少可以流露些真实的情绪。
是的,她多么渴望去伦敦,和亨利一同参观他的学校。但是,总会有机会的,她相信今年不行,明年一定可以的。弗罗拉虽然在信里这样满怀希望地写着,但是她知道,这也许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承诺了。
现在,弗罗拉虽然还没有猜透这背后的原因,但是她已经明白,老夫人,多半还有子爵的期望就是永远把她和亨利隔离开。无论是亨利的上学还是她的婚事,都是为了让她和亨利分开。弗罗拉不相信他们能一直阻止亨利,所以为了达成他们的愿望,最终的解决办法还是让她出嫁。弗罗拉头一次了解到他人对自己的期望,而无法心甘情愿地去满足这样的愿望。她一想到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子爵的莅临,即使如此柔顺的她,也无法不对子爵怀抱怨恨。她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理由让子爵认为她的存在对亨利的成长会产生恶劣的影响。她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其中的原因,最后只能认为是子爵太过于骄傲,认为她不配伴随一位未来的准男爵成长吧。
不再被人需要,无人再指使她去忙碌,弗罗拉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样的转变。她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因为她发现她对这个世界是那么无知,这一年来发生了那么事情,让她产生了那么多疑问,却没有人愿意给她提供答案,她只能靠自己在书本里寻找答案。
她还想念雷萨克先生吗?她自己都不知道,经过一个秋天,关于雷萨克先生的一切都越发飘渺地像许久前做过的一个梦。模糊到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地经历过这些,实际上那都是她的妄想吧。若不是诺里斯小姐还常提及这个名字,弗罗拉觉得自己可以很顺利地把这个名字埋起来,树起一个墓碑永不去拜祭。
这个冬天,弗罗拉社交生活的唯一进展就是和诺里斯小姐增进了友谊。
很悲惨地,诺里斯先生因为常年的饮食过度烟酒不禁,身体终于撑不住了,在医生的劝告下留在乡下庄园静养,而没有如往年一样去伦敦过冬。错过整个冬季社交季的诺里斯小姐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她也无心去召集宴会了,乡下简陋的舞会只会让她更加郁结,看着年轻人凑起六对舞伴就能跳个不亦乐乎,若是她也能乐在其中,她就更加要瞧不起自己了。索性她也把自己关了起来,称病拒绝了一切社交往来。她写信来叫弗罗拉去探望她。弗罗拉不知道诺里斯小姐为何会想到自己,但她还没学会过拒绝别人的召唤,便应诺去赴约。诺里斯小姐想找个人说说话,一个她不讨厌的,性格柔顺,没有惹人厌烦的意见的,而诺里斯小姐显然找对了人。后来弗罗拉在信中对亨利说起了去拜访诺里斯小姐的事,她发现亨利非常支持她有正常的社交生活,能和同龄的女士交往,让亨利对她的状况显然放心了许多,弗罗拉自此便对探望诺里斯小姐的事更加积极了一些。
诺里斯小姐经常与她谈论的都是伦敦的事。诺里斯小姐虽然不幸错过了今年的社交季,却似乎对社交季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她还专门托人从伦敦订购了一本据说在伦敦社交圈正流行的,每位时髦的伦敦女士人手一本的《淑女指南》。弗罗拉荣幸地和诺里斯小姐一字一句地分享了《淑女指南》上的每一篇文章,还有诺里斯小姐道听途说到的文章背后的各色八卦。
以前弗罗拉从未想过婚姻匹配的标准,这一点诺里斯小姐可谓她的启蒙老师,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念叨着自己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该去哪里寻找,以及有哪些姓氏背后有她标中的猎物。不过弗罗拉也从中了解到,无论其他目标如何优秀,雷萨克先生都是诺里斯小姐最衷爱的对象。听过诺里斯小姐谈论雷萨克先生的一些事,她更是嘲笑自己以前曾生过的妄想,对于诺里斯小姐,雷萨克先生尚是不可及的目标,何况于她。不过弗罗拉现在听到雷萨克先生的名字却不会痛苦了,她变得同诺里斯小姐一样喜欢谈论雷萨克先生的八卦,她渐渐地把他想象成一个小说中的人物,她渴望把这个人了解得更多一些,刻画得更深刻一些。有时她希望他更真实一些,有时又希望他更好一些,有时又干脆放弃希望还是把他当做一个恶棍吧,但无论怎样,这些都无伤大雅,因为雷萨克先生对她来说,到底是一个虚幻的人物。
最后,这个冬天还是结束了。随着春天的临近,弗罗拉在给亨利的信上不再说谎,她确实平静了下来,不再为任何事悲伤。境遇于她也不再是不堪忍受,对生活她获得了更多的耐心。她唯一在信中向亨利抱怨的,就是她由于习惯了读书变得懒惰了。她盼望春天的到来,可以帮助她恢复以往的活力,多出去走动走动,找点其他事情来做。
转眼,暮春之后就是初夏,乡间的景色一日比一日艳丽。老夫人给管家写了信来,通知她要从伦敦回来了。弗罗拉带着惶恐地心情准备迎接老夫人的归来。她不知道老夫人归来后对她的态度会怎样,会有什么新的想法来处置她。她已经做好了对婚姻的准备。如果这是他们所希望的,弗罗拉下定决心,无论是谁,她会接受任何一个第一个前来求婚的人。
出乎弗罗拉意料,当老夫人回到哈瑞福德,对她态度却分外和蔼亲切。她告诉弗罗拉,她在伦敦遇到了弗罗拉的亲生哥哥乔治亨德尔,他刚刚娶了新妇,赫德家的女儿娜塔莉,娜塔莉很讨老夫人欢心。亨德尔夫妇邀请弗罗拉去做客,去跟他们一起过一个夏天。因此,弗罗拉要离开哈瑞福德,回到自己的出生地诺菲尔花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