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萨克先生决定在临走之前在镇市政厅举办一场舞会来答谢哈丁镇人对他的盛情款待。所有人都得到了邀请。雷萨克先生租下了市政厅的大宴会厅和公共舞厅,当晚的晚宴由镇上声誉最好的男爵旅店承办,据说诺里斯先生已经借出了他的大厨,光牛羊猪鸡就预定了四车。普顿花园所剩无几的鲜花被收割一空,都要装点到舞会会场。雷萨克先生的盛情让人感动,所有人都对他交口称赞,没有人还记恨他初到哈丁镇时给众人的冷遇,甚至没有人在意他前后迥异的行事风格。只有诺里斯小姐对此抱怨,眼见着雷萨克先生辞行在即,自己却没有一点进展,不免心怀怨愤。她对雷萨克先生说:
“我不知道您原来那么热衷于社交,这于我对您的了解可相差太远了。”
雷萨克笑答:“行事颠倒,随性而至,挥霍无度不正是我这样的暴发户的特权吗?”
“您这是在刻意贬低自己,太庸俗了,不要跟女士谈论金钱的问题,给予我们保护,让我们保持纯洁吧。”
“小姐,您对金钱显然怀抱了彻底的误解。有金钱才会有纯洁,有金钱才会有尊严。给予您的纯洁以保护的不是别的,正是金钱。”
诺里斯小姐无言以对,也没有心情争论。她当然知道金钱的魅力,否则她也不会如此看重雷萨克先生。经过这四周,她更加对雷萨克先生无法割舍。由于她必然要选择拥有金钱和地位的婚姻,但在她结识的有钱人里,雷萨克先生具有难能可贵的超越金钱之外的魅力,诺里斯小姐有时气急败坏地想,若是不能嫁给雷萨克先生这样的有钱人,其他有钱人真是再难让她忍受了。可是经过了四周,诺里斯小姐对雷萨克先生的把握还不如四周前来得自信。结识得越深,她越觉得雷萨克先生身上有更多难以理解之处。她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不知到底是什么让雷萨克先生的心情变好了。
雷萨克自己可不习惯问自己那么多问题,或许他刚到哈丁镇的时候因着伦敦刚发生的事情,带着厌倦一切的情绪,但是如今他恢复了兴致,愿意与众人结交,即使他对他们的评价并没有改变,但是并不影响他从抑郁抵抗的冷嘲热讽转换到兴高采烈的冷嘲热讽中来享受他的社交生活。临行在即,他估摸着谁也没想着安排一场宴会能让弗罗拉非到场,给他机会让他再跟她聊一聊了,因此他决定索性靠自己。这样大张旗鼓的宴请,发往哈瑞福德的请柬上连亨利诺顿小爵士也囊括在内,他想着一定就能保证弗罗拉必定到场了。
当然他不会跟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承认,他是为了弗罗拉才办的这次舞会,而且谁也不会知道这场舞会上他最想见到的人是弗罗拉梅齐小姐。但他怀抱着这样的希望,也许除了聊天,他还能成功鼓动弗罗拉跟他一起跳支舞,当然不会是第一支开场舞。为了安抚诺里斯小姐,他一早就告知她,他希望和她跳第一支舞。这不能不带给快要绝望的诺里斯小姐一丝生气,也变得对舞会跃跃欲试起来。虽然她心里自己也承认,雷萨克先生对她无意,可她决心不让别人看出这个问题,反正她要做这次舞会上的焦点人物,让人们都开始议论诺里斯先生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筹备嫁妆的问题吧。
可惜诺里斯小姐的愿望还是太乐观了一些。舞会当晚,雷萨克先生如约跟她跳了头一支舞,可是整晚就再也没有邀请过她了。而雷萨克先生觉得自己做得相当隐蔽,耐心等众人跳了十二个曲子,等到气氛最高跳舞队列最长的时候,才去邀请弗罗拉,可是弗罗拉依然由此成为众人惊诧的注目中心,这行为引起了众人的议论纷纷。
雷萨克先生握着弗罗拉的手站在队列里,觉得心满意足,弗罗拉手像上次在哈瑞福德时一样在微微发颤,这带给他无上的乐趣。他得意洋洋地想,果然选择弗罗拉在诺顿老夫人身边的时候去邀请她是对的,在诺顿老夫人的鼓励和命令下,他的舞伴才勉强接受了他的邀请,现在就如被绑上刑场一般紧张。设想若是在她单独一人的时候邀请她,她一定会不顾礼节飞快逃走吧。
雷萨克先生附耳对他的舞伴说:“难道跟我跳舞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吗?”
他得意地看到他的舞伴的耳尖又变得通红,但愿他真能抚慰她的情绪:“我保证,和在牌桌上一样,在舞场上我也是一个好对手。”
弗罗拉如身陷云雾中,她能听得雷萨克先生在对她说话,能看清自己的脚尖,能保证自己站立不摔倒,但若让她去回应雷萨克先生的话,她是万万做不到了。她希望不失礼,可脑子里盘桓着多得要爆炸了的情绪,让她无法抽出一丝理智来去进行正常的谈话。
弗罗拉复杂的心情从接到请柬那一刻就开始酝酿了。自普顿花园茶会之后,弗罗拉心里的迷惑就换成了另外一个问题——她怎么总想着这样一个人,即使她要恋慕一个人,也不应该是他,他是那么高高在上距离遥远的一个人,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资格恋慕别人。也许有一天,老夫人和亨利不再需要她了,有哪个贫穷的绅士还看得上她3千镑的嫁妆,弗罗拉可能会考虑嫁给他,或者更有可能,弗罗拉会成为一个老处女,守着她的3千镑度日,孤独终老。但无论哪种可能,像雷萨克先生这样的人都不会出现在名叫弗罗拉的无名小卒的故事里。
如果可以拒绝,弗罗拉宁愿不要再见到雷萨克先生,就这样淡忘他吧,即使再见一面也是徒增烦恼。可惜这一次,弗罗拉身不由己无法拒绝。雷萨克先生召集的舞会正是弗罗拉最不喜欢的那种舞会,这让她很容易就联想起上一次在普顿庄园的经历,她和他初遇的那个晚上,一切的烦恼都由此而来。她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低落,晚宴上幸好还有亨利陪伴,可舞会开场亨利也不得不离开了。弗罗拉看着雷萨克先生牵着诺里斯小姐的手走到舞场中央领舞,他们就像一对王子和公主一样,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弗罗拉第一次体会到了嫉妒的感觉。她知道那是不可求的,那是绝对不属于她的世界,一切只因为妄念才产生了痛苦。弗罗拉唯一期盼的就是这个夜晚快快过去。唯一的希望就是过了今晚她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弗罗拉整个晚上一直怀抱着这样的念头,由此可以设想,当雷萨克先生走上前来邀请她跳下一支舞时她是如何震惊。她没有想过拒绝,是因为她连拒绝的念头都没有产生,她只是,彻底被惊呆了。
雷萨克发现他果然没有看错,弗罗拉总是能带给他惊奇。明眼可以看出,弗罗拉是舞场上的新手,却出乎意料地舞步轻盈。一支曲子下来她一直维持着失魂的状态,对他与她攀谈的企图充耳不闻,可是凭着本能,舞步却丝毫未错,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以前他们跳过许多次一样。虽然无法交谈,但雷萨克不由得沉醉在和弗罗拉的舞蹈中,直到乐声停止,他才恍然意识到一支舞原来那么短暂。
他把弗罗拉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里,引着弗罗拉离开舞场。这时他的舞伴手指的颤抖依然没有停止,只是从冰冷变得滚烫,她的脚步虚弱,舞步一停似乎就失去了支撑力,整个身体都依靠在了雷萨克身上,任由雷萨克把她带出舞厅,向市政厅外的林荫道走去。
隔着树林,舞厅那边传来的乐音和喧嚣也变得飘渺起来。夜晚月光洒在小径上,他们轻轻地走着,一直都没有说话。因为这静谧,在两人之间无端生出一种新鲜的亲密感来。雷萨克一直想与弗罗拉谈话的欲望忽然变得无足轻重,原来他就是想跟她这样走一走,内心变得恬静,就这样就好。这时,在他臂弯里的手指忽然动了一动,雷萨克意识到他的舞伴终于回魂过来了。
他低头看向弗罗拉,只见弗罗拉满面晕红,月光下睫毛如蝴蝶振翅般颤抖,掩映着如水的目光,看上去就像一个迷路在魔法森林的小姑娘。雷萨克先生忽然意识到,忽然第一次这样猜想,难道有这个可能吗?这个纯洁的孩子,在我面前总是如小兔一般惊惶,不是因为我曾经冒犯过她,只是因为她有可能是爱上我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忽然令雷萨克喉头发紧。他忍不住不再说话:
“难道和我跳舞会让你痛苦到快要晕过去吗?”声音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暗哑得不像是自己的。
弗罗拉蜷起了手指,攥成拳,仿佛为了说出话而积聚力量,但她的声音响起,雷萨克却觉得她反而比自己要镇定得多。
“不,我只是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跳舞。实际上,我是第一次在那么长的队列里跳舞。”
“为什么会这样?你跳得那么好,哈丁镇的男人们眼睛都放到哪里去了。”
弗罗拉只有笑一笑,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此复杂,如何让她来解释呢?
“不过我倒不替他们惋惜,我很荣幸享有带你第一次步入公众舞厅的荣誉。要是有可能,我但愿你一直只和我跳舞呢。”
弗罗拉没有意识到这仅是对她的恭维,她想的是这很有可能呢,她再也不会有同样的经历了,不会再有别的人邀请她跳舞,她也不期盼了,虽然只有一次,但她可以以后都不跳舞了。这样想着她便这样回答了:“这并非不可能呢。”
雷萨克现在也无法不对自己承认,他对臂弯里的这个女人怦然心动了。她总是带着无辜的表情说出一些让人迷惑的话来。
“真难以想象,”雷萨克停下脚步,弗罗拉不由得也停下来,疑惑地望着他,“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提及呢,可我现在忍不住回想起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形。”
弗罗拉登时羞惭难当,低了头,“我但愿您不要想起来呢。”
“为什么呢?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
“不,我想是我的行为误导了您,所以才会……”
雷萨克伸手擡起弗罗拉的下巴,弗罗拉不由得仰面朝向他,他的碰触让她混乱而迷茫,目光迷乱。“是的,你一直在误导我,现在也是。”
雷萨克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没有低头去吻这个毫不设防的孩子,在最后一刻,他停了下来。
他呻吟似的问道:“你爱上我了吗?”
听到这句话,弗罗拉一惊,转瞬间泪水盈满眼眶。雷萨克真想去吻干那泪珠,可惜他最后一丝理智制止了他,任由那泪珠滑落面颊。
他忽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要爱上我。弗罗拉。”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极了。
他把臂弯里的小手又拉近了一些,转身往回走。步履匆匆,像是在逃跑。弗罗拉几近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雷萨克看到一滴滴的泪水反射着月光不停地掉到袍子上,又滚落到尘土里。
很快走到树林边缘,隔着一个花坛就是舞厅的外廊了。雷萨克停下脚步,放开了弗罗拉的手,面对着她,他忍不住又抚摸上弗罗拉的面颊,脸庞上泪痕犹在,目光依然盈盈。
“不要爱上我。我不值得你去爱。”他又重复了一遍。现在雷萨克知道自己应该吻一吻那双颤抖的手转身就走的,可是他最终无法克制自己,他俯身吻在了她的额头上。没再看她一眼,便把她留在黑暗中一个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