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舞会是弗罗拉最不喜欢的那种舞会。这种声势浩大的舞会,宾客邀请的范围一般都远远超过24家人,也就是说超过了弗罗拉最熟悉的那个过去的哈丁镇社交圈。在这种场合,老夫人总是最忙的,因为无论是本地的熟面孔还是伦敦来的远客,因着她的地位,总要过来和她攀谈几句。而老夫人不免要跟人聊聊伦敦熟人的近况,宫里的动向,表明她虽然远离了伦敦社交圈却并非孤陋寡闻之人。一般来说她身边总是有围着人,替她端个茶点什么的任务已经轮不到弗罗拉,总有献殷勤的人抢去做。而经过几次之后,弗罗拉知道这种时候老夫人特别不想她留在她身边,因为远来的生人会问起弗罗拉是谁,老夫人懒得向别人解释,或者有些事也很难解释。
事实上弗罗拉从没被正式介绍进社交圈,她只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到场了。她的身份虽然名义上是老夫人的养女,可是却没有得到养女应有的待遇,她的地位和作用更像是一个伴妇,可她又是未婚的年轻小姐。这一点老夫人也知道不合礼数。以前哈丁镇那些已经习惯了弗罗拉的人家还好,乡下地方粗疏,对礼节就没那么讲究,可是若有伦敦社交圈的亲友过来,是会让人侧目的。老夫人这种时候一般都不会带弗罗拉出席。
今天弗罗拉在这里是个错误。诺里斯小姐习惯性地把弗罗拉加进了名单,本来弗罗拉是可以找个理由推掉的,不会有谁注意,可亨利一个劲地呼吁弗罗拉去亲眼看看那个“举世闻名”的雷萨克先生,回来给他汇报,还发誓要等着弗罗拉从舞会上回来才肯去睡。弗罗拉不许,威逼利诱之下,才以答应赴会换取了亨利按时上床睡觉的许诺。可此时,弗罗拉心想,看来是要失约了,那个什么雷萨克先生被众人围住,她连挨近边去旁听的勇气都没有,就丢盔卸甲地躲到花园里来了。
听着大厅里音乐声响起,看来舞会正式开场了,这样弗罗拉更是不愿回去舞厅了。因为所有的年轻小姐都会去跳舞,如果不跳简直是犯罪。其他年轻小姐做壁花的并非没有,可是像弗罗拉这样经常做一晚上的壁花的,是绝对没有。这份罪,没有吃过的人,是不知道哪样难受的。所以弗罗拉现在宁愿躲到花园里来。凭她的经验,没跳够二十支曲子老夫人是不会想到动身回去的。
弗罗拉对诺里斯家的花园很熟悉。诺里斯家的继承人和诺里斯小姐最小的妹妹正好和亨利差不多年纪,所以平日里两家私下的来往还比别人家更多些,有时弗罗拉也会陪着亨利单独过来做客。同时感念诺里斯小姐以爽朗大度的性格接受了弗罗拉,但有聚会无论大小,只要邀请诺顿老夫人的总也把弗罗拉叫上。虽然诺里斯小姐对她总是言语锋利不留情面,不是直指她的衣着有问题,就是用导师的口吻指点她的舞步和钢琴,可是在心里,弗罗拉还把诺里斯小姐当做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亲近的女士。
弗罗拉喜欢诺里斯家的花园。虽然她知道等舞会进行得更晚些时候,花园就不适宜藏身了,谈情说爱的男女们会偷溜到花园隐蔽的地方说上几句不为他人听得的私密话,不过现在,舞会才刚开场,花园还是一个清净之地。
弗罗拉摸到她最喜欢的地方,一片法式树篱围绕下的水池,水池旁有一座小亭,那里水面上养了当下正流行的热带来的莲花,在黑暗中散发着甜香。可这一次,弗罗拉刚踏上小亭就被吓了一跳,阴影里已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亭子被捷足先登了。
雷萨克先生从小憩中被吵醒,一肚子气地半睁双眼,打算用最锋利的口角好好惩罚一下打扰他清净的罪人。可是他睁大了眼,也没认出来人是谁。是还没介绍给我认识的女宾吗?雷萨克先生这时倒有些庆幸了,幸好不是诺里斯小姐,若是她找了来,可没那么容易打发;既然是未结识的女宾,那么拍拍屁股离开就是了。
雷萨克打算谨遵礼仪规范,对女士行个礼,把地方让给女士再去找其他清静之地。可正当他起身,却听对方说:“是雷萨克先生吗?不,您不用起身。”
雷萨克很惊诧,再看对方,确实是未婚的小姐装扮,一定是今晚到场的宾客,而且他很信任自己的记忆力,绝对是没有结识过的小姐。他心想,这是哪家的乡绅小姐,那么莽撞,可以和未结识的绅士直接搭话吗?
既然被对方请求不必起身,雷萨克就索性不起来了,只是坐直了身子。他的沉默被对方当做了默认。
弗罗拉不禁有些兴奋,也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雷萨克先生坐起身来,脸露在了月光下,弗罗拉更确信她没有认错人。她不知道为什么雷萨克先生会孤身一人躲在这里,若是平日换了任何人,弗罗拉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身离开,不去打扰对方,以往就是她先到、后闯入的是别人,她也会赶紧离开,把地方留给谈情说爱的男女们。可是这次遭遇的是雷萨克先生,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弗罗拉不仅有些犹豫。其实不止亨利,就是她自己对这个雷萨克先生也很好奇。这可能是她可以和雷萨克先生攀谈的唯一机会了。他是否真如传闻得那么古怪呢?这是一个一探究竟的大好机会。弗罗拉想着亨利给的任务,一时忘了平日里的羞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想想,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服务他人的天性又占了上风,她直觉说道:“您是累了吗?要不要我帮您端杯茶到这里来。现在舞会才刚开场,不过午夜是不会有人辞行的。”
雷萨克满腹狐疑,这实在不是一般他习惯的绅士和淑女之间的对话,不过一杯热茶确实很有诱惑力。先不管这位乡绅小姐何以如此放下身段取悦于他,一般来说他都愿意被人取悦了以后再决定是否要羞辱对方。
得到雷萨克先生的认同,弗罗拉很快端着茶点回来了,她熟悉路径,而且早就摸清了如何不被人注意就能拿到茶点的窍门,以往她都是这样偷偷服务自己的,在花园里悠哉地度过一个舞会的晚上。
雷萨克见弗罗拉自己端着茶盘回来,更惊诧了,他以为这位小姐怎样也会叫一个仆人给他们送过来,而不是自己像个仆人一样为他端来茶点。雷萨克马上联想到了人性最坏的一面,心下鄙夷,多么心机深的女人,好不容易抓到我一个人,不愿意让任何别的人知道我在这里啊。果然,弗罗拉递给他茶杯之后,坦然地在旁边的位子坐下了。
穷乡僻壤原来也有如此脸皮厚的女人。难道哈丁镇没有足够多的士绅供女人们骗去娶她们吗?还是这一位,野心特别的大,几千镑的嫁妆就想嫁入伦敦上流社交圈?
弗罗拉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被如此误解了,而她更不知道如何和一位伦敦来的绅士交谈,这方面她的经验太少了。和老头子们拉家常她倒是会的,弗罗拉心里盘算,说些什么好呢?
“雷萨克先生不喜欢跳舞吗?”最后弗罗拉选了一个保险的话题。上一次她陪伴一个刚退役的上校就是以这个话题开头,得到上校热烈的回应,大发了一通关于舞会的牢骚。最后她还陪这位上校跳了舞,若不是因为旧伤和风湿的缘故,上校实在是一位好舞伴,而且劲头十足。这个晚上上校过得很畅意,她也是。
可惜弗罗拉不知道雷萨克先生可没那么好取悦。
“大庭广众的舞会又怎么比得上跟一位可爱的小姐在黑暗的花园里谈心更惬意呢?”
雷萨克先生的腔调让弗罗拉一惊,这可不是她习惯的对话。她与男性交往的经验都是叔祖辈的,说到谈情说爱的领域,她可是门外汉,从未有机会涉猎过。她虽然并未得到过一般年轻女士应得的尊重,但是因为诺顿家的背景,也从未被人调戏或冒犯过。她本能地知道这是不好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对话,却诺诺地不知道如何应对。
弗罗拉瞪大了眼睛楞在雷萨克先生面前,对答不上来的样子让雷萨克不禁暗暗佩服乡下地方的女子果然比伦敦时髦女子会装纯情,这一手,可要跟薇妮卡分享一下,一定能入选伦敦最新的《淑女指南》。
雷萨克不禁想多看一点弗罗拉的反应,不急于拆穿她的把戏,见弗罗拉接不上话来,便帮她一把。
“诺里斯先生的花园比他的舞厅更具品位,不是吗?”
弗罗拉听到这个舒了口气,这才是正常的谈话内容,更不用说正是她喜欢的话题,弗罗拉暗笑自己刚才还一门心思想逃走,要真是逃走不是太失礼了吗?
“是的,诺里斯先生雇了一个好园艺师。马丁哈伦先生在这里很有名,他是本地人,他的名声可能还没有大到可以传到伦敦。虽然诺里斯先生对外宣称自己主导了花园的设计,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都是马丁先生的主意。诺里斯先生刚买下普顿庄园的时候,这里已经有几年没有住人了,花园全荒废了。不过马丁先生尽量保留了大部分原生植被,从这里过去临近西边的起居室,您可以看到一片更典型的荒野气质的园地,那里基本保持了原貌,可是若没有马丁先生的巧妙安排,谁都会觉得那里原来实在太荒凉,疏于管理了。可是您不能说普顿的舞厅不好,这不公平,这可是左近最新的舞厅了,全是由诺里斯小姐……”
雷萨克不客气地打断了弗罗拉神经质的絮絮叨叨,他摸着额角心知自己是高估了乡下女人的格调,刚才对他的回应不是技巧,仅仅是拙劣而已。他可不想一晚上没清净,还要沦落到听一个乡下小姐扯没见识的家长里短。他突兀地打断了她。
“小姐,我想知道,其实我们并不认识,对不对?”雷萨克先生的嗓音一下变得冷酷起来。
弗罗拉并没有因被打断而窘住,因为她经常被打断,她的意见总是无足轻重,可当听到这句话,弗罗拉脸一下涨得通红,羞惭地擡不起头来。
她怎么能忘了最基本的礼仪?随便和未结识的先生们搭话。难道她也渐渐把自己当成一个仆妇,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也是堂堂绅士的女儿啊。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差点撞翻了咖啡杯,她行了一个屈膝礼,转身就要逃了去。这样的反应有点超出了雷萨克先生的预期,他忽然又来了兴致。趁着这个鲁莽的乡下小姐晕头转向的功夫,他站起身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弗罗拉差点一头撞到他怀里,他身量高,又挨得近,那架势差不多算把她抱在怀里了。雷萨克低下头用魅惑的声线说:
“这样的失礼,难道您不赔罪就要逃走吗?”
弗罗拉整个人僵住了,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这遭遇对她闭塞的短暂人生来说实在是太劲爆了,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而女性的本能又让她知道,她被完全、彻底地无礼对待了。
雷萨克本来只想吓唬吓唬这个鲁莽的小姐,等她反抗他的无礼,雷萨克就变过脸来挑明她勾引他的初衷,羞辱一番再放她走,这是雷萨克拿手的好戏。可没想到弗罗拉露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不由得引发了他男性的本能,让他真想实施他的威胁了。
正犹豫着,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弗罗拉回过神来用尽力气推开他,倒退几步,靠到亭子的柱子上勉强站直,努力喘了几口气之后才吭吭哧哧地说出: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我,我是绅士的女儿。”
终于,雷萨克心想,终于给他预期中的反应了。他一边嗤笑,一边回答:
“如果是绅士的女儿,就不会跟未结识的男子在黑暗的花园里主动搭话了。小姐,作为男人我一向愿意尊重女士的愿望,你的愿望不就是趁此独处良机勾引我吗?可是让女士主动不是绅士的风范,淑女还是等着被勾引的好。”
说完,雷萨克转身离了亭子,留下弗罗拉僵直在那里,许久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