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雷萨克先生从伦敦来,是个了不起的有钱人。他出身贵族名门世家,可惜是个次子,本来没有什么财产,到了30岁,财富才从天而降——他突然从远房叔父那里继承了意想不到的财产。谁也不曾想雷萨克先生如此精明,大手笔投资贸易,随着英国在远东殖民地的扩张,他的财富翻了几番,一下子成为连伦敦最上流的社交圈也不能不另眼相看的富人。
可惜人们的追捧和谄媚来得太晚,一个在最势利的人群中度过惨淡的青年时代的人,很难不在这个年纪已经变得愤世嫉俗,看透了财富带来的尊荣是多么薄弱虚假,而同时哪怕是仅仅为了报复,也足以使一个好性情的人变成一个脾气怪诞、为所欲为的人,更何况雷萨克先生自青年时代起就不是一个通俗说来的性情随和的年轻人。好在看在财富的面上,人们是什么都可以容忍的——富人从来不会失礼,他们大多只是有一点点怪癖而已。
雷萨克先生以性情乖僻闻名。他在上一个社交季上刚刚当众羞辱了伦敦的一位社交女王,卡洛夫勋爵夫人,据说他们年轻时代有些过往的纠结。这件事让人嗅出些罗曼蒂克的味道,引来人们的窃窃私语,可事实上谁也说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不过人们总是装作很明白但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件事之后,雷萨克先生似乎厌倦了继续以自己的阴阳怪气折磨那些以前对自己冷眼相对,现在对自己百般容忍的人们,离开伦敦,想到乡下置一处房产,清清净净过些日子。这就是他出现在诺里斯家的舞会上,成为人们话题中心的原因。
诺里斯先生如获至宝。本来还轮不到他请客,为了向哈丁镇的乡下人炫耀一下他尊贵的客人,他十万火急地召集了这次盛大的舞会,哈丁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员到齐,打算一睹伦敦社交界红人的面目。
雷萨克先生还未有幸结识舞会上的任何一个女眷时,女眷们却已经对这位贵客了如指掌,这似乎是女人们的天赋。作为今晚最值得结识的男士,每个女人都在计算自己可以从什么人那里获得和他打招呼的机会。从他步入舞会大厅开始,那些已经有幸结识了雷萨克的男士们忽然成了热门宝贝,不管是老到牙齿都落了,还是稚嫩得领结还打不好,都受到了女人们的宠幸,她们等在这些男人身边,等着雷萨克先生过来攀谈,以获得结识他的机会。
女眷们的热情是美好的,而做主人的诺里斯先生更是体贴的。他霸占着雷萨克先生不放,决心把他一一介绍给场上所有的女眷认识。这一点后来除了受到雷萨克先生几句冷言冷语还会感到高兴的女人,似乎没人为此感谢他。
当然最不乐意他这样做的就是诺里斯小姐。
伊丽莎白诺里斯小姐是诺里斯家的最大的女儿,因为诺里斯夫人身体赢弱总是躲在房里不大见人,伊丽莎白从16岁开始就当上了家里社交宴会的女主人,陪着爱热闹的父亲四处应酬。所以她是家里气派最大的人。见惯了伦敦社交圈的繁华,自从陪着父亲到这乡下地方隐居以来,便怀了那英雄末路的心理,虽然她为哈丁镇引入了伦敦的最新风尚,但总有壮志不得酬的幽怨。而在她心里,除了伦敦来的客人以外,哈丁镇原本就没有一个未婚绅士配得上她。
因此诺里斯小姐从第一眼见到雷萨克先生起就把自己列为雷萨克先生的知己。雷萨克先生总是挂在脸上的厌烦表情果然是最时髦的伦敦风尚。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没见过的繁华吗?社交圈里除了无聊的八卦闲谈以外还找得到更美好的智慧和优雅吗?不,再也没有了。繁华尽头是无穷的寂寞。而这样的寂寞,诺里斯小姐是最懂得的。
所以诺里斯小姐完全不赞同父亲那样浮夸鄙俗的做派,把雷萨克先生当做什么了,他难道是你们这群乡下俗人的玩偶吗?招待这样的贵宾,诺里斯小姐能想到的最好方式,就是给雷萨克先生安静地独处,背景呢,最好是平日里从不会有人想起的镀金装饰的图书室,雷萨克手拿一本书,而诺里斯小姐手拿另一本书,两个人在静默中四目相对进行灵性的交谈。
可惜,诺里斯小姐独霸雷萨克先生的如意算盘被父亲打了个落花流水,诺里斯小姐从来没有一次对开在自己家里的盛大舞会那么不耐烦过。诺里斯小姐恨透了舞会上的每一个人,一个个都獐头鼠目、举止浮夸、言语恶俗,把雷萨克先生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她这个宴会女主人都被排挤在外了。诺里斯小姐更是对那些凑到她面前来打探消息的女人们不耐到了极点,因此对待所有关于雷萨克先生的提问,诺里斯小姐都给予了恶狠狠的负面回答。
“雷萨克先生总是这样皱着眉头吗?”“是。”
“他没有笑过吗,他要是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的。”“从没。”
“雷萨克先生是不是真的会当众羞辱一个淑女啊,那个传言是真的吗?”“绝对的。”
“他真的像人说的那么有钱吗?”“谁说的准。”
“他会不会在哈丁镇置办地产啊?他是不是看上了兰斯利?”“绝对不是。”
其实诺里斯小姐想的是,若是她当女主人,怎么样也得是哈瑞福德这样级别的地产,只是虽然雷萨克先生出得起这个钱,像那样的地产却很少有人会出手。
谁也没意识到诺里斯小姐心底的怨恨和坏情绪。因为诺里斯小姐对雷萨克先生的负面评价很快赢得了越来越多人的附和。这时诺里斯先生已经介绍雷萨克先生认识了多一半的在场女士。而对雷萨克先生的负面评价就像瘟疫一样快速蔓延开。
开始,雷萨克先生对女士们的冷言冷语由于太过于新奇陌生,被他嘲讽的对象都没有反应过来,可是雷萨克先生的恶意并没有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减弱一分,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最后就连最会装傻卖呆、万事都以乐哈哈打圆场的诺里斯先生都快招架不住了。再没有头脑的女士也都惊惶地明白过来,这些平日里从不会从绅士嘴里吐出的不假辞色的讥讽恰恰是针对自己的。就是再没有自尊的女士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待遇,她们就像当初忙不叠地凑过去一样,以同样的速度远离了雷萨克先生。
雷萨克先生胜利地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若是按照雷萨克自己的主意,他倒是愿意一个晚上都跟绅士们待在吸烟室,可是他显然选错了主人,也高估了主人对他性格的了解。主人擅自把这场迎接他的私人宴会扩张成年轻人们最喜欢的盛大舞会。在这样的场合,女人们总是用薄纱把自己装扮得像只西班牙火腿,就是最行将朽木的男人也不愿意闷在吸烟室里,即使不受女士待见,也不愿错过机会欣赏美丽的年轻女孩们如何卖弄姿色。因此吸烟室在舞会开场前总是被遗弃的。雷萨克先生无法拒绝诺里斯先生的盛情。不过他为了自己将要在此待上四周的安逸着想,决心一开始就给众人来个下马威。
正自得意自己卓有成效的战果,雷萨克阴郁地看到一个翩翩身影逆着人流向他款款走来。那高挑的身材,自以为是的风度,不会是别人,只能是这家的女主人诺里斯小姐。到目前为止,雷萨克先生和诺里斯小姐的交往仅限于刚刚到达时的初次结识,和晚宴上的简单交谈,但是雷萨克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位诺里斯小姐了。
她跟那些市侩的伦敦女子没什么两样,内心的图谋肆无忌惮地摆在脸上。在雷萨克看来,诺里斯小姐和大部分女性一样对自我评价过高。她既没聪明到有够自知之明,可惜又没愚蠢到接不下一句无礼的讥讽,她有足够的伦敦社交圈的经验,学会了把一切攻击性的语言都化为无形的调笑,除非雷萨克先生打算彻底毁灭自己的绅士教养,把招待自己的主人家惹翻,否则很难让这种意志力坚定又自信心爆棚的女人知难而退。
雷萨克先生看着这一屋子满溢的纱衣羽毛珠宝,想着此时到午夜还有着漫长的时间,长途旅行带来的疲乏也无法与这个相比,他决定在诺里斯小姐的进攻面前选择战略性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