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不做选择,不留余地
管宁醒来时,宋零诺早就去公司上班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一低头,就看见右胳膊上有一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贴的创可贴。两人异国半年,宋零诺变化很大,唯一没变的就是她从他身上找乐子的方式。
凌晨睡觉前,宋零诺和管宁说了她还差多少多少钱才能和公司解约。现在太阳高升,管宁从枕头下捞出手机,查看自己的存款数字。女朋友要做的事业,管宁只听懂了一小部分,四舍五入地总结就是宋零诺想让所有时尚女装公司都愿意做7az喜欢穿的那种裤子。除了给钱,管宁帮不上宋零诺别的忙,但就算给钱,宋零诺也不是白拿他的,她要打借条,将来还要还他钱。管宁不禁自问,难道愿意借钱给宋零诺的人就他一个吗?和她别的朋友相比,他又有什么特别的?他对宋零诺的特殊性仅仅体现在她想要和他做爱,她喜欢和他讲自己的事情,以及宣称她爱他吗?这样的特殊性又能持续多久?
回到基地十一点半,管宁进食堂打饭,看见7az和李微实坐在一起。李微实主动叫他,管宁端着面碗走过去。
看见教练,7az闷头吃饭,把管宁当空气。小孩身上还穿着去年拍“无畏WUWEI”纪录片时品牌送的轮椅裤,膝盖处的两只口袋塞得满满当当。裤子穿洗太多次,布料已经显旧,品牌方今年给7az寄送过两次产品,但小孩不肯穿新裤子,她一直记着去年秋季赛时李微实说的话:总决赛的奖金池你看到了吗?如果能夺冠,你能分到多少奖金?够不够买裤子?
打不到冠军,7az宁可永远穿旧裤子。管宁看看小孩的裤子,又想到宋零诺要做的事情,如果宋零诺能够成功,那么7az就算没有冠军奖金,也能买得起各式各样适合她的裤子。
7az三五口吃完,把嘴一擦,连招呼也不打,摇着轮椅走了。
李微实说:“她知道她说了伤害你的话,但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向你道歉。”
管宁没什么胃口,放下筷子。他要的是小孩的一句道歉吗?他要的是全队的成绩。今年Lino折戟全球赛,除了上海疫情封控导致全员状态不佳的因素之外,还有7az作为队内的新任指挥位却屡屡发挥失常的原因。全球赛失利,尚可用7az还在转型阵痛期来解释;秋季赛再度失利,管宁不得不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7az用五个赛季的时间证明了她是一位联赛顶尖选手,但不是每一位顶尖选手都有成为强势指挥位的领导力潜质,尤其是考虑到7az的客观特殊情况,“绝对实力”并不是她能够让其他选手认可她指挥的唯一门槛。
邓标平就此找管宁和李微实商讨过几次。邓标平的意思很明确,为了让新上任的零诺体育总裁孟帆满意,大家的工作必须保证两点:一是坚决不动摇地打造7az成为俱乐部的明星选手,二是坚决不动摇地以全球总冠军为目标。管宁当场反对,说这两个目标互相冲突,没有成绩,谈什么明星不明星,若要成绩,那就谁行谁上,该轮换就轮换,7az的残障身份不是她在这家提倡“电子竞技的包容与多元”的俱乐部里的护身符。邓标平没理会他,扭头问李微实什么看法,李微实于是和邓标平谈起了用CBAM(Concerns-basedAdoptionModel,关注本位采用模式)作为本年度俱乐部各部门员工的工作结果考核衡量标准之一,以评估这家单位在推动“接纳与融合”的工作层面的实际实施效果,考核结果需要直接和每个员工的奖金挂钩。邓标平听是听不懂,但他再不懂也要支持李微实,说没问题,都听她的。
此事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管宁和李微实之间的工作矛盾。在管宁看来,李微实的心思和精力不放在怎么协助赛训克服选手转型过程中所遇到的心理难关,反而在用她那套不接地气的学者思维给全俱乐部的员工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难度。除此之外,管宁恋情曝光让李微实管宁的cp粉房子塌了一地,管宁几乎每天都能收到骂他的私信,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他放着一个高智商高学历高素养的李微实不要,非要找一个小地方出来的成天卖人设的网红谈恋爱,还不被人家承认。虽然宋零诺从头到尾都没提,但管宁不问也知道从他这边摸过去的黑粉和部分cp粉对宋零诺造成了什么样的困扰。至于李微实有没有被骚扰,管宁毫不关心,因为他这段时间看到李微实就心烦,要不是李微实能偶尔教他一两个英文单词,管宁早就压不住脾气。
一把面条吸饱了汤汁,拥挤地窝在碗里头。李微实看向管宁放下的筷子,“你不吃?”
有些话,管宁一早就想说,但他忍到了现在,“7az目前的状况,你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
李微实说:“她的教练是你,不是我。”
管宁说:“你的工作是和我合作,不是给我的工作增加难度和麻烦。”
李微实说:“既然你对我的工作有意见,那么我不妨直说:只要这家俱乐部的环境和制度还需要7az付出时间和努力去适应,那么她就不可能成为你想要的核心指挥位。”
管宁说:“你有本事改变这家俱乐部,你有本事改变全联盟和赛事主办方吗?”
李微实说:“我最先看见什么,我就最先改变什么。”
管宁指责李微实的两只眼睛根本不看现实,“一个职业电竞选手的黄金巅峰期能有几年,能有几个赛季?7az不是你的实验品,这家俱乐部也不是你的实验品。”
李微实问:“你还想说什么?”
管宁直说:“这个基地里的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冠军,除了你。”
李微实把餐巾纸丢到餐盘里,“这是很严重的指控。”
“难道不是吗?”有些事,管宁去年的时候还没看明白,但今年他彻底搞懂了,“零诺集团的大老板收购这家俱乐部,目的并不是要给她的儿子买个玩具,而是要给你买个玩具。”刘峥冉六月底来视察,一个字的全球赛成绩都不提,只有毫无期望,才能毫不在意。
李微实不置可否,“你可以持有任何观点。至于这家俱乐部是不是我的玩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年你既然已经向资本低了头,那么今年你就算再不满意,也仍然要向资本继续低下头。”
两场训练赛之间,7az摘掉耳机,出来倒水喝。李微实站在训练室玻璃墙的另一侧,望着里面的年轻孩子们。7az来到她身边,“李老师。你周六来看比赛吗?”
本周常规赛收官,进不去季后赛的Lino要打完这场已无关紧要的表演赛,李微实的时间精力有限,没有必要去现场看这些不重要的比赛。她坦诚地回答:“我周六没有时间去看现场。”
7az“嗯”了一声,两只手抠抠摸摸轮椅的左右轮胎,半天不离开。
李微实清楚小孩的实时心理活动。和管宁吵完架后,7az最焦虑的就是教练会不会下她的首发,但她又死不承认自己后悔和教练吵架。李微实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湿纸巾,递给7az让她擦擦手,说:“你们教练最清楚你们每个人的综合竞技状态,你不用太担心。”
7az捏着湿纸巾,“我没有担心。”
李微实说:“嗯,好。”
周六中午,李微实开车前往季夏家。这是近两个月内她第四次造访这幢房子。头三次不算顺利,季夏除了和她打招呼和让她坐之外,并不多讲一句话。李微实把情况如实告知刘峥冉,刘峥冉问,她照常付你咨询费了吗?李微实说,Alicia出手阔绰,按我报价双倍付的。刘峥冉则说,你这钱赚起来倒是容易。于是李微实就继续来赚这份容易钱。
阿姨给李微实开门,然后不掩惊讶地看向李微实这趟带来的小女孩,“李老师,这是你的小孩吗?”
李微实给她介绍,“我女儿,李项尧。”
阿姨请二人进来,“季总在家的,陈总也在家的。你在楼下歇一歇,我去和季总讲你来了。”
阿姨上楼和季夏讲,李老师来了。季夏说知道了。李微实是刘峥冉推荐的人,按照刘峥冉的讲法,季夏既然不肯在外面见咨询师,也不肯去医院看医生,那么就和刘峥冉信任的人聊一聊。如果和李微实聊一聊就能让刘峥冉放心季夏的情况,季夏也懒得反抗。
站在楼梯口,季夏俯视楼下,看见李微实身边的小孩,不由皱眉。从来没人敢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带小孩来季夏家,更别说还是年龄这么小的人类幼崽。
阿姨帮忙照看李项尧,李微实则上楼到季夏书房。和前三次一样,季夏办公桌上摆着一排空酒瓶,这是与众不同的收藏装饰品。和前三次不一样,季夏难得开口讲了句不敷衍的话:“你是不知道我不喜欢小孩?”
李微实拉开椅子,坐下,“我知道。但我请的保姆今天有事,我只能自己带她。你会介意吗?”
这句话难道不该在来之前问?季夏当然介意,但她不想为难一个要带着孩子工作的女人。室内空调开着,季夏把窗户打开,点着一根烟,“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在整个社会的眼中,她就已经是个’残疾人’了’。”
有关女性、母性和社会角色的讨论一向是复杂的。季夏极其轻描淡写地冒犯了这项复杂的社会议题,然而李微实无意否认既存的客观事实——在现有的社会结构和文化观念下,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就可能会面临各种形式的限制和歧视,包括但不限于职业发展、社会地位和个人自由,就像残疾人在某些方面可能会受到不平等待遇一样。
李微实起身,从桌上拿起烟盒,取出一根,再问季夏借了个火。两人站在窗边,季夏的烟没怎么抽,李微实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问:“这是你不生孩子的原因吗?”
季夏说:“不。我对当母亲的人生没有兴趣。”
李微实问:“那么人生中的什么最能让你产生兴趣?”
对话至此,季夏看一眼李微实,“你的保姆没请假。你今天带女儿来,就为了撬开我的表达开关?”
李微实轻轻笑了,“Alicia,你愿意被我撬开吗?”
这句话难道不该在撬开之前问?季夏一步步熟悉李微实的做事方式,“现在没有什么能让我产生兴趣。”
李微实点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受的?”
季夏不答。
李微实把烟头按进烟灰缸,“上海今年封控期间?”
不想回忆的经历,被不算熟悉的人如此简单揭开,季夏很不舒服地皱起眉。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的物资群,小区门外的铁皮墙,溜进后院的流浪猫,城市里野蛮生长的杂草,住在电话亭里的女人,手背龟裂的哭泣老人,仿佛永远望不见尽头微光的黑暗隧道……捏在手里的烟一路烧到尾,烫到她的指头,季夏右手一抖,烟灰扑簌簌落进烟灰缸。她说:“我不想讲这些。”
李微实问:“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
除了极度烦躁,季夏没有别的感受,“烦。”是李微实令她烦,还是她令自己烦,季夏没有结论。
李微实说:“我看见、也感受到了你的烦躁情绪正置你于在某一个临界点上,但你可能是为了顾及当下的情境,或是在某种程度上要考虑我的感受,而做出了克制。”
季夏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考虑你的感受?”
李微实说:“当然。”
“这怎么可以?”季夏重新点着一根烟,“你是专业人士,你不会希望你在工作中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专业人士不会和你一起抽烟,也不会带女儿一起来。”李微实用她的行为刻意模糊了本该存在的边界,她像是一个并不在乎职业伦理的人,“讲到这里,我想先在这个部分给你松一松绑。我是为你提供服务的人,你也为这个服务支付了费用,所以当你有情绪或是不舒服的感受需要发泄时,它本身就是我服务的内容和需要去处理的工作。你刚才说‘烦’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和感受是你想要发疯,但‘想要发疯’的这种感受却不能在当下对我直白地发泄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让你感到了冲突和困扰?”
季夏丢掉烟头,“我没有设想过你是一个可以接受如此负面情绪的对象。我并不知道对你发泄情绪是可以被允许的。”松绑两字只有讲起来容易,季夏是个世俗意义上讲体面的人,要让她直接对不熟的人发疯,很难。
李微实说:“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女性需要不断地被允许,直到确认她可以之后才去做;而男性需要不断地被拒绝,直到确认他不能之后才不去做’。在我服务过的人群中,男人普遍更擅长发疯。Alicia,你想要为平衡结构贡献一份力量吗?”
季夏很难得地笑了。她说:“你是个年龄比我小很多的女人,女人在工作和生存中已经要背负很多不必要的负担了,我不希望让你的工作变得更困难。”
李微实说:“或许你可以换一个角度去想,假设你因为我的女性身份而克制了本应该表达的情绪,这看上去是对我的照顾,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你对我工作权利的一种否认和剥夺。我想,这个自由的空间我们应该为彼此去打开它。”
季夏再度看了一眼李微实。
“你介意我喝点酒吗?”她问。
李微实能和季夏一起抽烟,但不会和季夏一起喝酒。四十分钟后,酒精让季夏终于讲出了“蝼蚁”两字。
李微实问:“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产生这种感受的?”
季夏答:“四个月前。”吴仲乐脑溢血的消息传来那一晚,房间里的灯亮着,逆着刺眼白光,季夏看向窗外,她几十年来所追求的所有成功、成就和痛快,面对这片夜幕下蝼蚁一般的众生,变得不再重要。
李微实问:“即使你后来成功地收购了竞争对手,成立了新的集团公司,实现了显著的阶段性事业成就,你的这种感受依然没有变化?”
“没有变化。”季夏说。
李微实问:“你是不是有一种感觉,无论你取得多大的成功,都无法对更广泛的问题产生影响,从而让你质疑自己的价值?”
季夏沉默。
李微实问:“你此刻的感受是什么?”
“讲出来可笑,”季夏说道,“愤怒。”人见过蝼蚁的愤怒吗?
李微实并没有笑,“如果换作别人,我会为她分析产生这种价值失落和存在焦虑的原因,帮助她识别负面思维,然后建议她摒弃这种全有或全无的自我价值认定方法,并且鼓励她重塑认知,重新看待个人对更广泛问题的影响和价值,而不是将此与全球性的问题做简单对比。”
季夏等着她的“但是”。
李微实说:“但是对你,Alicia,我只有一个朴实的建议:当你足够大,你就是影响。不需要压抑、排斥或抹杀你的愤怒,它是你的伙伴、燃料和铁锤。”
陈其睿一下楼,就看见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地毯上拼乐高。他皱起眉,问阿姨是什么情况。阿姨说这是李老师的女儿。陈其睿擡头看向楼上,李微实是刘峥冉空投来此的丹药,只是这药两个月都不见起效,陈其睿对李微实的作用不抱任何信心。
九月中旬的天气,小女孩光着两只脚,小手忙碌地在积木里翻找。陈其睿路过她,停下脚步,替她找出一块红色的。她为他的介入很不高兴地发出最简单的抗议:“No!”
这时李微实下来领孩子,她一边和陈其睿打招呼,一边把女儿拎到旁边,弯腰收拾地毯上的积木。陈其睿坐在沙发上,目睹李微实的忙碌,不讲话,也不帮忙。李微实收拾好积木,坐下来打开一听可乐。陈其睿开口:“你在楼上抽烟了。”她身上的烟味是季夏的烟,陈其睿没见过这么无视专业界限的专业人士,也没见过这么不在乎小孩健康的母亲,“养育孩子应该是复杂的工作。”
总有人习惯于在自己根本不具备身份资格的情况下judge别人、指点江山,李微实见多不笑,只问:“这是你不要孩子的原因吗?”
陈其睿说:“我不想每天都听到有人对我sayno。”
李微实不予置评。陈其睿是这个社会定义中的成功男人,这种男人只要有一天改变想法想要孩子了,那么到了六七十岁也一样能要,当然,那将和季夏没有任何关系。李微实一口接一口地喝可乐,并不像要告辞的样子。陈其睿以为她要对他讲季夏的情况,但李微实居然很在乎职业伦理,“Alicia的情况,除非她主动对你披露,否则我无权和你说。”
陈其睿的目光在讲,既然如此,那么李微实没有继续留在他家里的必要。李微实说:“不过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的回答。”
陈其睿等着她问。
李微实问:“作为Alicia的伴侣,你还好吗?”
面对这样一个远称不上熟悉和信任的年轻女人,陈其睿不可能向对方剖露自我状况,“你为什么问。”
李微实说:“很多人都会忽略抑郁症和焦虑症患者身边亲近的人的情绪状况,而他们往往也需要得到专业支持。”
陈其睿不需要李微实或任何人的专业支持,“我不需要。”
李微实继续问:“在和Alicia的日常相处过程中,你会感觉到不适、困难、无助、压力大、挫败或愤怒吗?如果让你概括和她相处的感受,你会怎么陈述?”
前一个问题陈其睿不答,这两个问题他就更不可能回答。李微实所提到的六种情绪,与陈其睿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不存在任何相关性。李微实要他做出的概括和陈述,是陈其睿的大脑本能地抗拒思考的部分。
如果一定要陈其睿陈述,那么回顾过去的三个月,有四件事情足够典型。
从六月中旬到七月上旬,季夏要求公司全面拥抱数字化和弹性居家办公风潮,一方面让员工的well-being得到重视,另一方面减轻公司对办公infrastructure的投入和支出,她本人带头,每周只去三天公司。陈其睿跟着大幅度削减了他在公司加班的时间,取消了百分之六十的出差行程,所有早八点前和晚七点后的会议也全部改为在家远程接入。他的举动引起了季夏的极大不满,她在七月第二周质问他:“家里阿姨在,你也在,房间门的锁头都被你拆了,我还有什么自由和空间?你下一步打算去我公司盯着我吗?”
陈其睿无法允许的正是季夏拥有自由和空间。阿姨在家的确没错,但阿姨根本管不住季夏,陈其睿必须最小化季夏能够发疯做蠢事的自由和空间。
季夏说:“你以为我会自杀?你买的房子总共才几层,我从窗户跳下去最多摔成残废,死是死不了的。我公司一样的,创意园区的楼又小又破,你大可不必担心。”
“自杀”两字被季夏讲得如此自然,陈其睿不和她争辩跳楼并非唯一可行的轻生手段,而面对这样的季夏,他除了沉默地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没有其它解决方案。
有关心理健康的专业书籍,陈其睿花了六周时间进行系统性地阅读。七月底,陈其睿在某顿晚饭时和季夏提议去看看孟帆和吴仲乐,季夏拒绝了。陈其睿又讲,孟帆推荐了一家运动工作室,邀请他和季夏一道去玩一玩,季夏又拒绝了。陈其睿最后讲,适量运动对季夏的情况会有帮助,他可以每天早晨陪季夏出门慢跑。季夏拒绝出门跑步,又讲她唯一愿意做的运动是吹气球,家里不是还有一堆没用完的气球吗?
吹气球能不能算得上运动姑且不论,季夏愿意和陈其睿有日常互动,已经是一个转变。陈其睿找出当初他开刀出院后季夏买给他的那一堆气球,拿给她。隔了一天,季夏把这堆气球丢给陈其睿,说都坏了,吹不了。
陈其睿一只一只地检查,发现每只气球都被人用针戳了个小洞。他没有证据证明这是季夏的所作所为。
反倒是季夏对他发出责难:“你让我吹这些破气球,是不是想故意折磨我?”自此,她有充足的理由拒绝他的一切提议。
当时的陈其睿脸色大概很难看,讲出的话也不见得好听:“你和我之间,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当时的季夏看着他,她的目光自带重量,仿佛在替他等待最后那根稻草。
八月季夏生日。陈其睿没有准备礼物,也没有讲他爱她。去年因陈其睿生病和季夏事业波折,两人没能出行。今年因疫情和两人紧绷的关系,陈其睿连出行的计划都不必提。
到了晚上,季夏走进陈其睿的卧室。当时陈其睿已经睡了,季夏掀开他的被子。陈其睿睁开眼,握住季夏的胳膊,他不配合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季夏的态度一样很明确,她要求陈其睿履行夫妻义务。
卧室没开灯,陈其睿在黑暗里感受着季夏皮肤和呼吸的温度。窗帘、床品甚至是陈其睿身下的这张床,都是当初搬家时季夏挑选的,是十六年来陈其睿早已习惯的一切,然而和他同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却和他十六年前在海滩见到的判若两人。
事后,季夏躺在陈其睿的枕头上,闭了闭眼。没两分钟,她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开始疯狂振动。她来不及回书房,就在陈其睿卧室的窗前讲完了这通不算长的工作电话。
讲工作的季夏,和床上的季夏一样判若两人。她思路敏锐,条理清晰,该强势的强势,该自信的自信,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十六年来没怎么变的季夏。陈其睿相信只有他才清楚,季夏的野心已经把她吞噬成了何等面目全非的模样。
九月初,阿姨拿着一张纸来找陈其睿。陈其睿接过,问哪里来的。阿姨说是季夏收拾文件掉在地上的。
这是一张墓地的购买凭证。墓地在太仓某座不知名的墓园,价格不贵,陈其睿留意到这是一个单穴墓地。
当天是周六,陈其睿拿着这张纸上楼找季夏,直接问:“这是你买给自己的?你在计划什么?”
季夏当时正站在梯子上整理她的书架,向下瞥一眼陈其睿和他手里的东西,辨认了半天,才露出一幅想起来那是什么的表情。她说:“这是我买给你的。”
季夏是不是盼着陈其睿死,陈其睿无从得知。那一刻,剧烈的负面情绪排山倒海一般向他袭来,像是要荡平这六个月以来的种种,亦像是要淹没过去十六年中的种种。
这四件事情,没有一件陈其睿能对外人道。李微实所谓的不适、困难、无助、压力大、挫败或愤怒,不足以形容陈其睿复杂情绪的十分之一。
而李微实的问题仍在继续:“……Alicia是否会主动和你分享她深层次的负面情绪和感受?尤其是在她的事业和个人价值认定方面?”
陈其睿出言打断:“你问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帮助我和她修复婚姻裂痕?”
“不,你误会了。”李微实并不以他的感受为优先考量,“维持婚姻、配偶、伴侣这一类的社会关系并不符合我个人的价值观,我不会用我的专业去粘合一些我根本不相信的东西。我问你这些,不是因为我有多关心你,而是为了更好地帮助Alicia;我帮助Alicia,也不是因为我有多关心她,而是为了完成冉总交代我的事情。我希望我解释得足够清楚了。”
陈其睿看向李微实和她身边的女儿。小孩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块妈妈没收起来的积木。
李微实问:“所以为了我能够尽快结束今天的工作,你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陈其睿给出今日的第一个回答:“关于她的事业,我和她之间存在不小的意见分歧,我们很难沟通,她也非常抗拒和我沟通。”
李微实问:“就我所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在你们存在意见分歧的情况下,她的事业仍然取得了阶段性的显著成功,那么我想知道,你有celebrate过她的任何一次成功吗?——公开的、私下的,甚至只是在你的内心深处,有过吗?”
陈其睿陷入沉默。
沉默既像回答,也像无视。李微实换了个问题:“你刚才说了两遍‘沟通’,在你的认知里,沟通对你和她的关系很重要吗?”
陈其睿说:“在你的认知里,沟通不重要吗。”
李微实笑了,“Neal,”这是她今日首次直呼他的名字,“如果沟通能够解决分歧,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存在战争。我无意冒犯你,但是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装无知。你的事业很成功,你也是一个成熟的公司管理者,你应该非常清楚,分歧的解决从不在于沟通,而在于一方做出了另一方能够接受的选择。所谓的沟通,只是用以包装选择的外衣。”
陈其睿不讲话。
李微实继续说:“是你做选择,还是Alicia做选择,这是你们之间的博弈。但是,你不能在不做选择的情况下,指责她拒绝和你沟通。这是一种道德霸凌,哪怕你看上去没有任何过错。”
可乐喝完,李微实拍醒女儿,给她穿上袜子。临走前,李微实建议:“我能感觉到你的很多情绪和感受需要一个出口。如果你拒绝专业人士的支持,那至少找个信任的朋友或家人聊一聊。只要活着,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帮助。”
李微实走后一周,陈其睿接到赵空雷的电话。23春夏巴黎时装周在即,国内疫情如此,这一季仍然没有哪个头部明星被品牌送出国门看秀,但季夏却送了两个国内的品牌登上这一季的巴黎时装周。一个是体量规模都很小、只走线上和做创始人形象的设计师品牌,另一个是Y集团旗下女装品牌和某比利时高街品牌做的联名系列,借着对方的秀赢得一点海外露出。季夏建议桑德易于2024年在巴黎开出品牌的首家海外旗舰店,赵空雷最近正在忙这些,他事业回春,和陈其睿聊天的语气都和前两年大有不同。
季夏这段时间沟通的低频和疏离,赵空雷也能察觉到异样,他问陈其睿:“你和Alicia最近还ok吗?”上海解封已经三个半月,没人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共情经历过疫情大规模封控的人们,但是活了五十年的赵空雷知道,如果有人在无法共情的同时却偏要讲些风凉话,那和畜生没什么两样。
赵空雷这话意在问季夏,还是问陈其睿,抑或是真的在问季夏和陈其睿,陈其睿无法确定。以前从来只有赵空雷给陈其睿倒苦水的份,陈其睿料不到如今也有他活成了要找人倾诉的一日。
从不提婚姻失败的人居然开了口,赵空雷只觉活久见,凭着对陈其睿为人和性格的深厚了解,他从对方潦草数言当中提取出关键信息,给出作为朋友的开导:“在家庭内部讲平等,是最大的不现实。”
陈其睿说:“我要的是平等吗?”
得利者为了维持利益不会谈平等,失衡者为了保住面子不会要平等,赵空雷眼见陈其睿在十六年中先后体验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Neal,你我早年都做过战略咨询,见过多少家大大小小的公司,后来你转去corporate又干了这么多年,你比我更清楚战略是什么玩意。战略就是选A不选B。”
陈其睿当然清楚,“你什么意思?”
赵空雷说:“你今年五十三了,你在给公司做战略规划的同时,有没有给自己做战略规划?你能在零诺时尚干多久——或者我应该这么问,刘峥冉能用你到什么时候?”
吴仲乐的事情连远在巴黎的赵空雷也有所耳闻。中国的大商人无一不是政治家,刘峥冉绝非例外。零诺时尚初创这几年,刘峥冉需要的是能力强悍的实干家,她能够允许陈其睿开疆拓土,甚至盘踞一方,只要陈其睿能够给刘峥冉造出一艘能够出海远航的、庞大而精密的舰船。等到这艘舰船打造成功了,那么打造这艘舰船的人也就成了船上能被替换的机器和零配件的一部分,而非舰船本身。
四十九岁的陈其睿能被刘峥冉用,五十三岁的陈其睿能被刘峥冉用,六十岁、七十岁的陈其睿还能被刘峥冉用吗?
赵空雷说:“你做零诺时尚的全球总裁,就算刘峥冉提名你进集团董事会,又能有几年风光?到顶了能赚多少?你和Alicia没签婚前协议,她的事业天花板在哪里,她的成功能给你带来多少肉眼可见的收益?”
陈其睿的智商并不必赵空雷这般提醒。
赵空雷说:“道理你都懂,你只是需要亲耳听到一个人讲给你听。”
陈其睿说:“你要我全方位支持Alicia的野心,是作为朋友对我的建议,还是作为Alicia的海外合伙人对她伴侣的建议?”
赵空雷说:“你说呢。”
世界当然不可能是黑白分明、不掺杂利益考量的,感情不是,婚姻不是,友谊更不是。陈其睿没为难赵空雷,“我知道了。”
赵空雷问:“你选A,还是选B?”
陈其睿没讲话。
陈其睿没给李微实讲的那四件事里,还有一处细节。
季夏生日那晚,她捞起在床头柜上狂振的手机,走到卧室窗前接电话。电话那头是黎桃,说9月即将在中国北部某城市开的某场奢侈品牌大秀的准备情况。季夏不过问TAP的日常业务,但黎桃非要在大晚上地找季夏聊这些。末了,黎桃问,C品牌和D品牌的某业务和某业务有冲突,你建议怎么选?
季夏说,我不做选择。
电话挂断后,季夏从地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烟,在屋里角落处找出一盒酒店赠送的火柴,擦着一根。她站在窗前,深吸了一口烟,仿佛已经忘记了一年多前为了陈其睿戒烟的过往。季夏吸烟的样子像是吸入人生的全部复杂性,烟雾随着她的呼吸弥散在窗里窗外的空气中,如同她如今对待人生的态度一样——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