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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诺 正文 第102章 平等 vs 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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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平等vs公正

    季夏又说:“任何一位卓越的领导者,都不应该在下属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后才发现问题。Neal曾经失败过,你是见证和亲历他的失败的当事人之一。我相信你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施谨说:“我清楚了。”

    季夏或许对韦霖有欣赏,或许对宋零诺有关心,但更为重要的是,季夏对忙得焦头烂额的施谨提供了领导之路上的必要提醒。

    施谨回顾韦霖自入职以来的种种工作表现,单以结果来论,无可挑剔。施谨随即回顾宋零诺自韦霖入职以来的种种工作表现,那些低级错误,开会时的欲言又止,被分割出去的工作内容,以及比起从前工作时越来越多的沉默。

    韦霖的优秀毋庸置疑,但当施谨着眼看整个团队,韦霖以个人实力提高的团队表现,只是弥补了宋零诺这段时间的下滑缺口。施谨团队的整体表现并没有因韦霖的加入得到显著提高。

    回忆着每次开小会时韦霖和宋零诺的沟通和相处模式,施谨想到了那两条本命年红手链,以及当时宋零诺被韦霖抓住手腕后的不自然和条件反射般的肢体躲避。

    周一上班,施谨上楼找周健,问他要韦霖入职前的背调资料。

    当初这个职位是韦霖直投的,整个招聘和入职流程周健从头跟到尾,背调也是他亲自做的。一般背调无异常的情况下,人事会标准化地通知业务招聘负责人,很少见哪个业务主管会专门来要详细的背调资料,尤其是候选人都已经入职两个月了。

    但需求方是施谨,周健只能配合,从文件夹里翻出背调表格,“你为什么突然要这个?韦霖有什么问题吗?”

    施谨说:“没有问题。我想了解一下她之前老板的评价,做个参考,方便更好地带她。”

    纸张从周健桌上的HR专用打印机里缓缓滑出。两份背调,一份是韦霖前公司的HR,一份是韦霖在前公司最后一个岗位的直接上级。施谨先看HR那份,看完之后看直接上级那份。

    周健在旁说:“背调结果只是再一次证明了韦霖是标准的五好人才,六边形全能战士。”再说了,这种公对公的背调,只要候选人没什么原则性问题,只要候选人的直接上级和她没什么深仇大恨,一般都会给出正向反馈,以维持体面的前雇主雇员关系。韦霖的前老板也一样,在周健问的十来个问题上给出了整齐划一的高分。

    施谨却从一堆五分中找出唯一一个四分,她用手指点着四分对应的“Collaboration”,问:“这个,对方有提供实际例子作为依据吗?”

    周健笑,“Vivian,这是四分,不是两分三分。”

    当时在电话中,韦霖的前老板讲话快得像在赶时间,只有在周健问到“Collaboration”这一项时少许思考了几秒,然后给了一个四分。按周健的经验来看,这太正常不过了,对方如果全给五分多少会显得敷衍,总要挑一个给出不同的分数来证明每个反馈都经过了思考。

    周健有他的道理,施谨不再追问。她提出需求:“我要给韦霖做一次360度反馈评估。”

    周健问:“目的是什么?”韦霖试用期还没过,施谨完全可以等到试用期评估时一起做。

    施谨说:“为了修正我作为leader的无意识偏见。”

    业务理由并不十足充分,这是额外的工作量,周健可以拒绝配合,但提要求的人是施谨,周健还是答应了。

    应施谨的要求,韦霖的360度评估问卷发给了她本人、她的直接上级、平级以及交叉部门中与她有过合作的同事。除了收回问卷并对各方反馈分析汇总外,施谨还要求周健协助安排她和关键员工做一对一的反馈访谈。

    本部门内,戴培敏、梁杰和杨文天对韦霖的评价一致地高,一如其它交叉部门和韦霖打过交道的每个团队主管。而落到韦霖的平级和比她初级的员工,反馈则各有不同。

    刘辛辰是施谨约谈的倒数第二个人。

    平常工作中,大部分时候都轮不着刘辛辰和施谨直接沟通,虽然刘辛辰是姜阑一手带大的年轻员工,但她对施谨一直很尊重。在得知施谨要针对性地了解韦霖和同事的协作反馈后,刘辛辰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Vivian,你想听什么样的反馈?”

    施谨说:“基于事实的反馈。”

    刘辛辰问:“事实的意思是我和韦霖的直接接触和沟通吗?听别人说的不算是吗?”她没说“别人”是谁,但谁和她关系亲近,又和韦霖日常共事,施谨还能不清楚吗。

    施谨点头,“对。基于你和韦霖的直接接触和沟通。”

    刘辛辰说:“首先我得说,韦霖的工作能力非常强。我和韦霖合作的时候能学到更多以前不知道的CMI知识,她的交付物质量很高,洞察分析结论清晰易懂,我本来应该很享受和她在工作上的合作。”

    施谨简单记录,等着刘辛辰继续说“首先”后的“但是”。

    刘辛辰继续说:“但是,她曾经亲口和我承认,她喜欢宋零诺,而她喜欢一个人的具体表现是想方设法地取代对方。我觉得她是个神经病,和一个神经病共事让我无法享受。”

    施谨问:“还有吗?”

    刘辛辰迟疑,“有一些事,我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符合你要求的‘基于事实’。你还会找宋零诺谈的,对吗?”

    施谨说:“嗯。”

    宋零诺收到施谨的工作午餐邀请。老板没带她去公司食堂,也没带她去外面的餐厅,而是带她坐在楼下花圃边的长椅上。

    施谨提前在食堂买了两个三明治和两杯果汁,递给宋零诺一份,“你最近加班很多。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吗?”

    宋零诺咬了一口三明治,没什么胃口继续吃。她的加班时长和实际工作量并不相符,很多时候她在公司留到很晚,只是单纯不想走出办公楼。她摇摇头。

    “你还记得去年春天吗?”施谨指向花圃,“那时候我工作受挫,心情不好,你坐在这里陪我聊天。那时的花也是这样,各色各异。”

    宋零诺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就连手里的三明治和果汁,也和去年她买给施谨的那份一模一样。

    施谨说:“你以前没向我汇报的时候,遇到困难总会主动来找我帮忙,比如说给大老板做的报告框架、小红书账号运营的平台方内部资料、特殊障碍人群求职小程序……等等。现在你向我汇报了,遇到困难却反而不主动寻求我的帮助,是为什么呢?”

    宋零诺垂下目光。以前和现在不同,以前的施谨不是老板,不会站在老板的角度评判她的业务能力和工作表现。以前也没有韦霖的存在,不会像现在一样让她被对比得哪里都不够好。

    施谨说:“我希望你能明白,在工作中,我和你既是上下级,也是一个团队,你共享我的工作目标和业绩指标,那么我必然会共享你的困难和挑战。向你提供及时且必要的帮助和指导,是我的分内工作之一,不要把向上级求助视为无能的表现。”

    宋零诺捏紧手里的三明治,“那有没有可能,在我向你求助之后,你会发现真的是我无能。”

    “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施谨并非宽慰,而是讲出事实,“如果你无能,我当初不会帮你申请转岗,年初也不会给你升职加薪。你可以偶尔怀疑自己,但不能质疑我的判断和决定。”

    宋零诺抿起嘴角,久违地。

    施谨说:“你转岗后的第一天,我曾和你说过,可以把我当成‘学姐’,我相信你信任我就像我信任你一样。如果你想聊聊现在遇到的困难,不管是大是小,我都愿意倾听。”

    宋零诺再度垂下目光。她费力地把压在心头的最大的石块搬开一条缝,“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蝼蚁。我很想做成一件事,但我个人的努力对事情的结果无足轻重。”她断断续续地,将7az纪录片前前后后的种种曲折进程告诉施谨。

    这件事本不属于宋零诺的工作职责,当初她依赖施谨的支持获得参与这个项目的机会,现在她又以此事向施谨求助,宋零诺克制不住地感到羞耻和低能。

    施谨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

    宋零诺擡眼。真的吗?好像每次施谨都会用“年轻的时候”举例,宋零诺怀疑这是老板为了宽解她的话术,而不是真实的事例。

    施谨说:“我没有在骗你。我是到很后来才明白,在这个社会里,一个人想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很多的帮助——就算是再强大的人,想要做成一件事,也需要很多的帮助。这些‘帮助’里,有人,有力,有财,有物,它们可能来自你的亲友,同僚,利益相关者,陌生人,甚至对手。如果你很确定想要做成一件事,那么就只要看向最终的结果,把所有过程中来自外界的或主动、或被动的‘帮助’都当做你做成这件事的助力,而非否认你个人努力的符号。你可以学着如何利用这些‘帮助’,去更好地达成你想要的结果。我理解你的感受,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努力在外界庞大的力量面前会显得渺小而无足轻重,但你要相信你说出的每一个字、做出的每一个行为,都会对你周围的人和环境起到影响。有时候这些影响无法立即肉眼可见,但它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改变着你周围的人和环境。能让世界发生改变——哪怕只有极为微小的变化,也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永远不要否认自己的努力。”

    宋零诺拿纸巾擦了擦鼻尖,“Vivian,谢谢你,但我觉得你是为了安慰我而讲这些鸡汤。”

    施谨笑了,“有营养的鸡汤也很不好做的,等你以后当老板了就知道了。”

    宋零诺也笑了一下。她以后真的能当老板吗?如果能,那这个以后又具体是多久?

    施谨问:“除了这个困难,你还有其它事想要和我聊聊吗?”

    宋零诺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施谨于是说:“韦霖的360度评估问卷,你应该收到了,也填完返回给HR了。”

    宋零诺点点头。问卷是匿名的,所有的评估项她都按照个人经验和判断进行了如实打分和反馈。

    施谨说:“你是韦霖工作中合作最多的同事,我想针对性地了解一下你和她共事的感受。”

    宋零诺或许职场经验不够丰富,但她并不蠢笨。老板的话指向性很强,她这段时间在同侪压力下的工作表现,足以引起老板的注意。施谨是在给宋零诺主动承认自己抗压能力不足的机会。她只得开口:“韦霖各方面的能力都很优秀。我心理压力比较大,但我在慢慢调整了。”

    施谨说:“我理解你的感受。”

    宋零诺拿纸巾擦擦鼻尖,“Vivian,你是不是又要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没有。”施谨又笑了,“我想说的是,宋零诺,我不可能告诉你‘你是公司里最优秀的Gen-Z员工’,因为这不符合客观事实。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组织和团队里,只有‘最适合’,没有‘最优秀’。优秀永远是相对的,世界上永远都会有比你、比我更优秀的人出现。你还记得吗,去年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和我说‘我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用自己的价值去争取机会,就会成功’,怎么今年你自己就忘了呢?”

    道理是这样,但人不是懂了道理就能立刻转化成行动的。宋零诺想,人都是会变的,去年的她有着“初来乍到”的无知者无畏,一年多过去了,她经历了很多事也见过了很多人,她不可能继续像去年一样单纯地无畏。但她只能点点头,“好的。”

    施谨问:“除了韦霖的优秀对你造成的同侪压力,你和她共事时还有其它压力吗?”

    宋零诺说:“没有了。”

    施谨又问:“你确定吗?”

    宋零诺说:“我确定。”

    施谨一直看着宋零诺,她的目光无声,却温柔有力。可宋零诺拒绝接住这道温柔有力的目光,她低下头,把一直捏在手里的三明治包装纸重新剥开,咬了一口。

    韦霖在试用期内被做360度评估反馈,刘辛辰按职场经验判断这是韦霖要翻车的信号。她专门来找职场经验不那么充足的宋零诺,问:“你和Vivian说韦霖没经过你同意就亲你的事了吗?”

    宋零诺说:“没有。”

    刘辛辰匪夷所思:“你为什么不说?”如果不是施谨要求“基于事实”的反馈,刘辛辰一早就替宋零诺说了。

    宋零诺说:“不为什么。”

    刘辛辰问:“你在怕什么?”

    宋零诺说:“我没在怕。”

    刘辛辰不解,“你是因为缺少实质性证据,所以不说?你觉得Vivian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宋零诺说:“不是。”

    刘辛辰坚持:“Vivian会有同理心的,就算你没有实质性证据,她也不会认为你在平白无故地诬陷韦霖,因为这样做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

    宋零诺说:“我说了我没在怕。”

    刘辛辰很烦犯轴的宋零诺,“那你是在当什么圣母?”

    宋零诺很烦咄咄逼人的刘辛辰,“我没有在当圣母。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事情?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

    刘辛辰冷笑,“这是你的事情吗?这件事涉及到了我所处的职场环境和风气,你要我装聋作哑吗?”

    宋零诺沉默了几秒,“她曾经和我说过一些话。”

    “什么话?”刘辛辰简直要佩服韦霖了,什么话能让宋零诺漠视韦霖的一系列神经病行为?

    宋零诺说:“她喜欢我,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影响力,有足够影响力的人,可以起到示范作用,示范一种‘将情绪、时间、精力、陪伴与生命交给另一个女人、而非男人’的生活方式,她问我难道不想成为世界的挑战者和颠覆者吗。我有一种感觉是,她亲我,是想让我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让我起到更广泛的示范作用,而不是单纯地想要占我的便宜。”

    刘辛辰从来没听过这么荒唐的受害者自述,“宋零诺,你是被韦霖成功地PUA了吧?不论她怎么包装和美化她的行为,职场性骚扰就是职场性骚扰。”

    宋零诺反问:“就算她的行为是职场性骚扰,那么请问我作为当事人之一,有没有不举报她的权利?”

    刘辛辰不得不承认宋零诺的确有这个权利——虽然这个权利凌驾于其她潜在受害者的利益之上,“好,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但你是不是忘了,韦霖的目标是想要取代你,你不举报她的后果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宋零诺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

    姜阑休完长假回公司,每天的会议从早晨七点排到凌晨两点,助理说施谨来约她的时间,姜阑说缓几天,助理说施谨要聊人的事情,姜阑划了一下日程表,让助理取消了一个媒体午餐。

    陈其睿对布局公司在Web3的长远发展的反馈,姜阑在休假期间读了施谨的邮件。战略层面,施谨重新做了梳理,把新的方案给姜阑过目。人才层面,施谨提出要给团队新招Web3-native的人才。姜阑先看方案,再问施谨,这是结合了外部专家的建议吗?施谨说是。这段时间她找陈永叙聊了几回,陈永叙的观点很中肯:习惯了Web2品牌运营的人才很难在短时间内用Web3的思维方式为品牌用户创造价值,如果施谨和她的公司想要做大了之后更加增值的、利他的、足够真诚的商业行为,那么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高引进Web3-native人才的优先级。

    姜阑问:“你要什么level的headcount?几个?”

    施谨说:“从助理经理到高级经理,都可以。在现阶段,一个就够了。”话虽如此,疫情以来,陈其睿对用人成本一直着意控制,任何一个部门申请全新的人头都不是易事。

    姜阑想了想,没叫施谨提新人头的申请,而是从品牌中心的待招人头里平移一个给数字化创新团队,在两个部门内部解决了施谨的需求。品牌中心少一个人头,会牺牲谁的利益,姜阑要怎么平衡弥补,施谨没多问。

    姜阑问:“还有别的事吗?”

    施谨点头,“有关韦霖,我想和你聊聊。”

    姜阑说:“你讲。”

    韦霖的优秀有目共睹,施谨深知韦霖的外在客观条件符合姜阑对卓越人才的一切定义。学历出众,综合能力强,大外企管培出身,有海外轮岗工作背景,才二十三岁半就已经做到了助理经理——这几乎是一个翻版的年轻姜阑。

    但该讲的,施谨仍然要讲。她把季夏的提醒、韦霖的前公司背调资料、刚做完的360度评估结果、交叉部门关键员工的一对一访谈、以及她作为上级的观察,一一向姜阑讲述。

    姜阑不打断地听完,先说:“任何业务能力优秀的人才我们都应该为公司留存,但这有个大前提:文化的适配性。再优秀的人才,如果不认同这家企业的文化,那么她的优秀只会作茧自缚。韦霖是否认同零诺时尚的文化,你作为她的直接上级,可以通过必要的管理手段进行验证和判断。”

    这是姜阑的表态。施谨点头,“好。”

    姜阑再问:“你在无实证的情况下推测韦霖对宋零诺有超出正常同事关系的骚扰行为,但是宋零诺作为当事人选择不举报?”

    施谨说:“是。姜阑,在这种情况下,你依然认为韦霖是一个值得为公司留存的优秀年轻人才吗?”

    姜阑说:“作为团队管理者,我们能够为下属提供的是平等的机会。你已经为宋零诺提供了平等的机会,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导致什么结果,是她个人的选择。”

    施谨说:“每个员工的性格、资源、所长都不同,宋零诺选择不举报,或许是她的性格、拥有的资源和思维局限导致的,机会看上去虽然是平等的,但这个结果未必是公正的。”

    姜阑说:“你我工作这么多年,在职场中见过真正的公正吗?”

    施谨的无言代表了她的回答。

    姜阑说:“Alicia的提醒、大家的反馈以及我的建议,都只能作为参考。Vivian,你是数字化创新和CMI团队的leader,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并支持。”

    施谨点头,“谢谢。”她又说,“我还有个请求。”

    姜阑猜得到她要讲什么,“你希望我不要告诉Neal?”

    人的事情,在陈其睿眼中始终高于业务的事情。零诺时尚已经出过许宗元的性骚扰丑闻,一向要将管理风险降到最低的陈其睿,不会接受下一个潜在丑闻的存在可能性。如果陈其睿知道这件事,恐怕不会再存在任何平等与公正的讨论。

    姜阑提醒施谨:“你清楚隐瞒Neal的风险是什么。”

    施谨清楚。她提出这个要求,不光是置自己于风险之中,更是一并置姜阑于风险之中。

    施谨约韦霖谈话,没去会议室,而是去了负一楼的公司食堂。非用餐时间,食堂里没什么人,只有卖饮品的档口开着。韦霖主动买了两杯咖啡,取了纸巾,找了空桌坐下。

    韦霖问:“Vivian,你是要和我谈360度评估反馈结果吗?”作为被评估对象,她也填了对自己的评估返还给了HR。

    施谨曾经和高智商的上级共事过,现在和高智商的下级共事,她选择相同的坦率直言,“这次评估的背景你清楚吗?”

    韦霖说:“按照我的职场经验,老板给下属做360度评估,如果不是要对下属委以重任,就是发现了下属的问题,需要收集多方反馈来验证。考虑到我还没过试用期,我推测我被评估的原因是后者,对吗?”

    施谨说:“你的推测是对的。但我今天找你,并不是要谈这次评估的具体结果,而是想要谈一谈你对个人职业的长远目标和规划。”

    韦霖说:“好。”

    施谨看着年轻女孩很自然地喝了一口咖啡,“我们现在在负一楼。从这里到我的位子,要上七层;到阑总的位子,二十一层;到Neal的位子,三十一层。你想要上多少层?”

    坐在负一楼的食堂,韦霖稍稍昂起脖子,向天花板望了一眼,“我想要去最高的位子。”

    说这话时,韦霖微微扬动嘴角。这笑意是独属于韦霖的自信和骄傲。施谨毫不意外这个回答,韦霖的回答正该如此。她说:“我也认为像你一样优秀的年轻女性将来应该去最高的位子。三十一层的路,要怎么走才会最快,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建议?”

    韦霖点头。

    施谨说:“你知道我的职业履历和背景,我并不拥有过人的才智和出众的学历,从小到大没跳过级,没得过第一名,也没读很厉害的大学,毕业后做了整整十年的老板行政助理,才转到业务职能岗位。我的业务经验不是最丰富的,但我有一项经验是很少有人能企及的:我见识过大量的不同国籍、性别、年龄、学历、社会经验、性格、管理风格和思维模式的领导者,从企业一把手、CxO、VP到中层管理人员,我在之前十年的行政助理生涯中见了很多,也共事了很多。”

    韦霖听着。

    施谨继续说:“这些领导者里有卓越的,有平庸的,有糟糕的。我以前会习惯性地观察和总结,到底是什么能够成就一位卓越的领导者,后来我发现因素有很多,每个人的职业路径不同,很难一概而论,但是——总有一个特质是他们所共有的。”

    韦霖问:“是什么?”

    施谨说:“一位卓越的领导者,并不体现在自己有能力做成一件事,而体现在有能力inspire别人做成一件事。能够让人-feelinspired‘,是最核心的领导力。”

    韦霖没说话。

    面对高智商的成年人,有些话不必讲得很直白,而有些话要讲得格外直白。施谨说:“韦霖,你各方面的能力都非常优秀,只要你想做成一件事,那么你就能做成一件事。我毫不怀疑以你现在的工作方式,你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坐到我的位子,但是你的晋升天花板也只能到我的位子。如果你想要去更高的、最高的位子,那么你必须学会如何inspire别人做成一件事,而非仅仅是你自己做成一件事——尤其当面对比你更junior的同事时,你应该要让她们-feelinspired‘,而非-feelthreatened’。做不到这一点,你就不可能成为卓越的领导者。”

    韦霖没说话。

    施谨继续说:“你除了智商高,情商也不低。你很擅长向上管理,在工作中想老板之未想,替我考虑了很多,解决了不少困难。你既然能够站在老板的角度去思考老板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下属,那么你可以同样站在老板的角度,去思考老板需要一支什么样的团队。韦霖,我希望你的优秀可以帮我打造出一支更棒的团队,而不仅仅是一个更棒的下属。”

    韦霖还是没说话。

    施谨为这次评估反馈收尾:“这是我对你成长的要求和期望,更是零诺时尚这家公司的企业文化。如果你想留在这里,那么你需要尊重这里的文化。如果你不认同这里的文化,那么你可以选择更合适的去向,我会如实地为你做推荐和背调。”

    韦霖终于开口:“Vivian,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个话题结束,施谨才拿起咖啡喝第一口,“你之前提议团队架构扁平化,我和HR商量过了,也和阑总汇报过了,在CMI高级经理到岗之后,你也会继续向我直接汇报。我会确保你有足够的exposure,也会见证你的每一步成长。”

    韦霖说:“谢谢你。”

    “不客气。”施谨说,“关于Web3项目,之前我把它从宋零诺的工作职责中切割出来交给你,没有考虑到公司该如何在人才维度上布局Web3的长远发展。接下来我们会新招Web3-native的人才,专岗专人,你现在做的所有工作都是为了将来的新同事打基础,以后的credit也是新同事的。在这个前提下,你还愿意继续负责Web3项目吗?”

    韦霖微笑。身处当前境况,她的笑意依然自信且骄傲,“我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这场谈话过后,施谨观察了两天韦霖的表现。来自老板开诚布公的反馈、提醒和要求没有让韦霖产生任何负面情绪,她在工作当中一如既往地向大家展示自己的能力上限。

    唯一的变化是,韦霖主动去找宋零诺的频率降低了。

    姜阑没有将韦霖的情况向上汇报给陈其睿,选择和施谨共担隐瞒老板的风险。看着韦霖发来的工作邮件,施谨想,不知道等这个年轻女孩能够感同身受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摇摆和抉择时,是否还会想起她们的这场对谈。

    韦霖给施谨转来一封Web3领域创业公司的coldemail,公司名叫“元意”,按照对方发来的资料看,业务范围和沸玛所差无几,但人才团队、经营规模、现有客户群却比沸玛差得远多了。

    对方发了数封邮件,态度诚恳,想求一见。韦霖在汇报给施谨之前已经让对方免费出了一版模拟提案,在确认对方的基本实力后,才来询问施谨是否需要面见这家公司。

    沸玛是彭甬聪推荐的,有他这层关系在,陈永叙的服务不光专业而且便宜,已经足够符合施谨当下的业务需求,她没有必要见任何一家新公司。

    施谨本想让韦霖礼貌回绝,但她目光扫到邮件最下方的签名档,看到发邮件的是该公司的创始人:RoseGao|高冕。

    一个女性名字,让施谨改变了想法,本着尊重这位女性创业者的初衷,她叫韦霖安排会议。

    元意这家公司和施谨想象中的一样,创始人高冕和施谨想象中的也所差无几:年轻,高能量,充满活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事必亲为的接地气感。

    按照施谨的计划,她礼貌地听完高冕的公司介绍、为零诺时尚做的模拟提案、对零售行业在Web3领域的发展观点,然后委婉地告诉对方:“谢谢你的时间和介绍,但就像我们之前沟通过的,零诺时尚现在已经有合作方了。”

    高冕笑问:“是沸玛,对吗?他们的老板JosephChan确实很有实力,招募了很多高质量人才,融资能力也强,沸玛做的好几个showcase是真的惊艳,让我很佩服。”

    能够坦率地夸奖竞争对手,高冕获得了施谨的额外好感。施谨说:“既然你很了解沸玛,那么你应该能认同我在业务端的决定。”

    高冕说:“Vivian,我今天能见到你,是很不容易的机会,我的目的也很明确,我要说服你选择元意,而不是沸玛。”

    施谨微笑,“我可以听听你要如何说服我。”

    高冕没有讲自己公司的差异化优势和服务,也没有用更低的报价撬动客户,“如果你了解Web3,就一定听过-cryptobro‘这个词。男人们把它挂在嘴边,像是一种日常同盟。它让像我一样的女人时刻思考,我们要如何在一个更有利于特定类型的男性取得成功的环境中生存?不止是Web3领域,几乎整个新科技领域都是男性主导的,男投资人的钱会自然地流向男性创业者,男人会被默认为更适合领导科技和数字化领域的创新。Vivian,你身处女性员工为主的时尚行业,但就算是时尚行业,绝大多数公司的数字化创新负责人也都是男性。我读过你年初时接受媒体的采访报道,你一定明白我在讲什么,对吗?”

    施谨明白,但她说:“业务对业务,如果我为此选择你的公司,是对沸玛的机会不平等。”

    高冕说:“但会让事情的结果离公正更近一步,不是吗?”

    施谨没有回答高冕。

    人的价值取向,在面对不同的事情和情境时,可以不同吗?

    面对年轻女下属和年轻女下属,施谨选择了机会平等。

    面对Web3领域的女创业者和男创业者,施谨反问自己,为什么不能选择结果公正?

    陈永叙接到施谨的电话,听完施谨的决定,连一个“为什么”都不问。他的笑声透着乐观,“OK,没问题。”

    施谨说:“真的不好意思。有空我请你吃饭。”

    陈永叙还是笑,“OK。”

    要不是有彭甬聪这层关系在,施谨不可能做得出在免费利用完对方的资源后把人直接甩掉的行为。

    结束通话,施谨微信同步告知彭甬聪。

    彭甬聪的回复则在施谨的意料当中:“我的资源就是你的资源,你有浪费的权利。对应的,我也有相同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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