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88.Pitch
当公司面临新一轮的危机时,老板持什么样的态度,员工才能建立什么样的信心。季夏每天正常上下班,情绪和表现稳定得让任何人都看不出她背负着多大的压力。
按章程,四月要发上年度的员工奖金。徐晓丹从季夏办公室里出来,迎面碰上黎桃和许宗元。黎桃问:“怎么讲?”
徐晓丹说:“照常发。”
去年疫情当头,奖金也是该发照发。
季夏曾和徐晓丹讲过,“过去再难的事情都能过去,将来更难的事情一样也可以过去”,季夏没有食言。去年季夏卖了一套房抵押了另一套房,才让公司堪堪渡过难关,今年季夏要从哪里找来钱,徐晓丹不知道。
全球疫情变数、经济下行压力、地缘政治风险等等都是不确定性极高的外部隐患,没有任何个人和企业能够从容对抗此类风险。季夏不计代价的勃勃野心,终于让这场悬崖边上的钢丝秀来到了高潮,也让看秀的人满足了长久以来的期待。
许宗元对这家公司陷入眼下的困境毫不意外,而对季夏选择的应对危机的策略,他无法理解。
公司现金流缺口这么大,这事如果换做陈其睿来决策,那必定是砍新业务线、裁撤试用期员工、冻结人头、按比例冻结管理层薪水、无定期延后年终奖发放时间,分分钟让人知道什么是资本家的理性和冷酷。季夏倒好,不论公司顶着多大的经营压力,她都非要始终如一地贯彻“零裁员,零降薪,全奖金”的主张。
“妇人之仁”这四个字刚一出现在脑海中,许宗元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黎桃。果不其然,黎桃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许宗元不得不硬生生地将这四个字从头脑中清除出去。
改变一个成年人早已定型的价值观难如登天。黎桃从不期待许宗元能有本质的变化,不只许宗元,任何男人都如此。黎桃懒得理会许宗元心里究竟怎么想,只要许宗元在季夏手下工作一天,他装也要装出尽力消除性别偏见的样子来。
两人到小会议室,关起门。
黎桃开门见山:“我有事找你商量。”
正巧,许宗元也有事找她商量,“你先说。”
黎桃说:“我希望你和我联手去pitch老板,让她考虑公司内部合伙人制度。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季夏缺钱,公司缺钱,与其从外面找钱,不如让核心管理人员出资入伙。黎桃不想只做高级打工人,她想当公司的股东。
许宗元说:“我以为你对Alicia忠心耿耿。”季夏要东,黎桃从不向西,他此前提倡民主化决策,根本得不到黎桃的响应。
黎桃说:“这和忠心是两码事。”跟一个对的老板当然重要,想方设法地最大化个人事业的收益也同样重要,“你不是想要民主吗?这是‘走向民主’的最好机会。”
这话说到许宗元的心坎上了。他没告诉黎桃,他想找她商量的正是同一件事——虽然两人各自怀揣着截然不同的目的。许宗元点头,“好。”
他如此痛快,反倒让黎桃怀疑提防,“你是真心相信这家公司的长远发展和成长?”全公司上下对季夏每一个重大决策最不信服的人,非他许宗元莫属。
真不真心,重要吗?许宗元十分迫切地需要民主,这才是对他的工作最重要的。他说:“我只要求退股条款足够公平。”
让季夏分钱,容易;让季夏分权,不可能。许宗元这辈子没见过像季夏这样对集权和独裁无比坚定的女人。面对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和黎桃连续商量了两个晚上,拟定了一套话术。
第三天上午,两人一起去找季夏。
去pitch一个最擅长pitch别人的老板,黎桃和许宗元做了充分的准备,怎么开场,怎么分工,怎么动之以情,怎么晓之以理,怎么表达忠诚,怎么示之以利……每句台词都无可挑剔。
季夏喝着保温杯里的热水,从头到尾没打断黎桃和许宗元的任何一句话。等到两人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她才开口:“我听到了。”
黎桃直觉这不是个乐观的信号。
果然,季夏说:“很遗憾,你们来晚了。”
许宗元皱眉,“你从外面找到钱了?”从哪里找钱能找得能这么快?他看向季夏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陈其睿吗?
季夏打量两人的表情,有些信息她并没有向下属披露的义务,但她选择让信息透明对称,“我转让了我在FIERCETech的部分股权。”
公司正当难关,季夏必须让黎桃和许宗元了解她的牺牲和底气,否则无法构建充分的信任。
黎桃问:“如果我们更早地来找你,你会同意我们的提议吗?”
季夏说:“不会。”
季夏的回应不令人意外。黎桃心智成熟,她早就知道此事不可能尝试一次就成功。倒是季夏的坦率披露,让她和许宗元同时感到惊讶。
许宗元还是皱着眉,“她居然真舍得。”为了不裁员不降薪发奖金,就感情用事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FIERCETech最新一轮估值的数字他前不久刚看过,眼下距离该公司计划上市的时间不到一年,不管季夏口中的“部分”数字具体是多小,肉眼可见的利益牺牲都是巨大的。季夏对这部分利益的漠视和她对保护Xvent正常经营的坚持成正比。季夏的野心一向由她的决心来支撑,她每一次的不计代价,都比前一次的不计代价更加让人无法理解。
无法轻易理解的还有胡烈。季夏找他说这事,胡烈本想发表意见,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都是创业人,都是当老板的,谁也别动不动就想指点别人。过个三年五年再回头看,指不定自己今日的指点就变成了来日的笑话。
胡烈表示尊重季夏的决定。季夏象征性地问,那就直接转给你?胡烈略作思考,说你给彭甬聪吧。季夏不免意外,本想发表意见,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当老板的各有各的风格,也各有各的管理思维。季夏在乎的,别人不一定在乎,胡烈一向是个既肯分钱又肯分权的人。季夏又象征性地问,小彭有这钱?胡烈说,核心创始团队里面就他没家没室,钱放着没地方花。
赴季夏的饭约,彭甬聪特地早到了一刻钟。事情其实在电话和微信里面都能谈,但季夏做事体面,彭甬聪也就没推辞。
等季夏到餐厅,彭甬聪起身和她打招呼。季夏坐下后,寒暄了两句,顺手从包里掏出随身保温杯放在桌上。彭甬聪一看,正是他之前送季夏的那只,不由笑了。
等该聊的聊完,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季夏礼节性地表达关心,“你的出海业务一切顺利?”
彭甬聪点头,“陈总很帮忙。”
讲到陈其睿,彭甬聪的目光不由落向季夏左手上的婚戒。每一对都有每一对的相处模式,季夏缺钱,宁可转股给他,也不找陈其睿帮忙。婚姻本就是一场利益联结,季夏的坚持在彭甬聪看来实在是没必要。
彭甬聪问:“你做这个决定,陈总知道吗?”只要两人没签婚前协议,季夏这番牺牲的就不只是她个人的利益。
季夏说:“知道。”
彭甬聪实话实说,“你这么做不划算。不如让他出资帮忙。”
季夏请服务生给她的保温杯里加热水,“我做的事情,他都不支持。他不支持,我当然不会请他帮忙。”
每一对都有每一对的相处模式,彭甬聪没资格评价别人的亲密关系到底亲不亲密。季夏和陈其睿各自独立得根本不像是一对夫妻,但季夏和陈其睿又分明是彼此不可忽视的助力。彭甬聪想到彭韬和庞箐,想到彭韬和他现任妻子,继而不可避免地想到施谨。
这并不是他近来第一次无缘无故地联想到她。东钱湖一别,施谨的话在彭甬聪脑中反复出现,风险系数有多高,诱惑和刺激就有多大。
彭甬聪放下餐具,明知故问:“你和Vivian相熟吗?”
季夏点头,“怎么?”
彭甬聪说:“我想聊聊她。”
男人无意遮掩的直白语气让季夏瞬间洞悉了他的意图,她毫不意外地笑了,“你被她吸引了?”
彭甬聪承认,“是。”
季夏说:“你想聊什么?”
彭甬聪于是有话直问:“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十一年。”季夏算了下,严谨补充,“关系真正熟络起来应该是九年半。”
无论彭甬聪是想问关于施谨的什么——兴趣爱好,家庭背景,感情经历,还是其它——季夏都会建议他直接去找施谨聊。
彭甬聪问的却是:“以你对她的了解,你认为她的事业在将来能达到什么高度?”
季夏半天不答,只是看着彭甬聪。
彭甬聪明确他的问题:“按照Vivian目前的职业轨道,如果不考虑任何外部助力、阻力或是运气,仅仅依靠她个人的综合能力和潜力,你判断她在未来二十到三十年间能坐到什么位子?”他举个例子,“陈总现在的位子?”
季夏反问:“只是陈其睿的位子?”
彭甬聪一愣,随即笑了。季夏的背书无疑是一股强大的推动力。
“你的问题不像是一个男人在试图了解他心仪的女人,”季夏端起保温杯喝水,不出言评判,只讲出事实,“更像是投资人在对标的做投前的尽职调查。”
施谨用加班时间改下属的职业发展计划书。宋零诺之前写了一版交上来,明显已经用尽全力,但离HR的要求还差一大截。施谨让宋零诺专心去忙她擅长的事,自己帮下属垫补不擅长的部分。
宋零诺对老板感激不尽,工作热情又高涨了一大截。
公司HIPO计划正式启动,看到其它部门的入选年轻员工去开启动大会,宋零诺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但周围的人都知道她心里面有多失落。
不必施谨提醒,宋零诺就给自己迅速找了另一个目标当做安慰兼激励:本年度的Z世代总裁特别奖。
开会前,刘辛辰开解宋零诺:“你不要多想,只要正常上班、做账号,这个奖就非你莫属。”
宋零诺不同意,她不想利用自己的网红身份得奖,她必须要用实打实的工作业绩让所有的竞争对手“心服口服”。
刘辛辰没有浪费口舌教育宋零诺,在职场和社会中,一切可利用的身份和资源都是通向目标的助力和资本,它们并没有高下之别。宋零诺在这方面很轴,刘辛辰只能尊重她的轴劲。
为了达到宋零诺本年度的目标,“适应性时尚”项目的上市必须成功。虽然一个项目的成败不靠一两个年轻员工的努力所决定,但宋零诺必须对得起自己。
今天开会,Ken带来了关于Union_7az的最新合作进展:对方商务在内部迟迟拿不到合作绿灯,仍然卡在赛训那边。
刘辛辰习惯性地把压力给到乙方,“所以你的解决方案是?”
Ken说:“我们的提议是请品牌方的同学跟我们一起去拜访对方,面对面地沟通,让他们切实了解到品牌这波campaign的公共表达和能够起到的社会影响力。”
刘辛辰简直要冷笑,“你要我们去pitch他们?绝不可能。”从来都是合作方带着方案来pitch零诺的品牌,从来没有反过来的例子,更别提还要品牌方亲自出马,那要NNOD有什么用?
Ken说:“他们不肯见品牌的公关代理,为了促成合作,Ivy姐姐你再想想。”
有些人工作,只为了把分内工作做好;有些人工作,是为了把一件事做成。宋零诺知道刘辛辰属于后者。虽然大嫌跌份儿,但刘辛辰最终还是同意了Ken的方案,勉强同意“屈尊”去一趟Union俱乐部的基地。
出发前,宋零诺认真整理了开会文档,包括“无畏WUWEI”的品牌介绍、“适应性时尚”的项目背景、目标受众、一期服饰线稿、上市传播策略以及零诺时尚在推动特殊障碍人群就业方面所承担的企业社会责任。
刘辛辰说:“你别费劲了,他们估计根本听不懂。”
这份强烈的偏见被刘辛辰一路带到了Union俱乐部。基地在近郊,周遭环境和内部条件都一般,刘辛辰一进门就开始嫌弃:“这楼里的洗手间干净吗?早知道这样我在公司就不应该喝水。”
Ken说:“Ivy姐姐你不能拿你们的办公条件和这些地方比。”
Union的商务经理黄笑很快出来迎接,叠着声挨个打招呼,不停地说“您好您好”和“欢迎你们来参观”。
刘辛辰单手递名片给对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黄经理您好啊,很高兴认识您。感谢您提供让我们近距离了解电竞行业的机会,我们很期待和贵俱乐部交流合作意向,您这边还有其他同事要一起参加会议吗?”
这话意有所指,黄笑说:“我今天专门请7az的教练一起过来听听咱们的想法,来来来,咱们到会议室聊。”
说是“聊”,其实是等。
品牌方、品牌方的公关代理、俱乐部的商务,三方人在会议室里等了足足一个小时,都没等来7az的教练。
Ken委婉问了几次大概还要等多久。
黄笑则数次进出会议室,最后不好意思地说,昨晚队里加练,搞到太晚,教练起晚了。
起晚了?这都下午三点了,这种借口能骗到谁?当着外人的面,刘辛辰沉默无言,但宋零诺知道刘辛辰的脾气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她主动开口:“如果今天你们太忙,或者我们改天线上沟通吧?”
黄笑忙说:“马上马上,他马上就来。”
说着“马上”,其实又等了将近三刻钟。
最后刘辛辰站起来,脸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黄经理您忙您的,我们就先走了。”
这时候会议室的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黄笑看向门口,像看见了救星,站起来还没张开嘴,那扇门就被来者重新关上了。
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宋零诺看见男人已经走开。
回程的一路,刘辛辰不停地释放怒气。这叫什么“职业”电竞俱乐部?职业在哪里?专业性在哪里?礼貌和尊重在哪里?就这样对待合作方吗?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顶着刘辛辰的磅礴怒意,Ken解释说,可能是他们内部沟通没到位,商务要负主要责任,我们都先冷静一下,不要影响到这次合作。
宋零诺没发脾气,也没参与讨论。
前后不到三秒,这是管宁在会议室门口出现的时长。宋零诺对这个男人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目中无人”。她很同意刘辛辰的观点,这是一家非常不职业、不专业、没有礼貌和尊重的潜在合作方。
有些人工作,只为了把分内工作做好;有些人工作,是为了把一件事做成。宋零诺属于后者。当晚回家,她保持了多日以来的习惯,准时打卡7az的直播间。
小女孩今天情绪明显很低落,打赏也不怎么谢,粉丝问题也不答,只闷着头在打排位。有好几个粉丝关心她问是不是被教练骂了,还是受什么委屈了,7az隔了很久很久才说,没有,就是我们这次比赛的分组抽签运气太差了。
比赛是什么比赛,宋零诺没有知识也没有概念。她想了想,转手打开管宁的直播间。
管宁的声音听上去一切如常,他今晚在ob日本赛区战队的比赛。
宋零诺想到下午在Union俱乐部会议室的那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以及后来的三秒钟,她在个人页面改了个昵称,点开直播打赏功能页面,一次性充值五千元,然后陆续刷了三个价值五百八十八元的礼物。
管宁的直播间观看人数不多,很少有出手如此阔绰的。
他在专心ob比赛,没留意有人打赏,直到被房管多次提醒,他才开口道谢:“哦,谢谢LNNN_2006老板的礼物。谢谢谢谢。”
宋零诺又刷了三个五百八十八元的礼物。
管宁又谢了一遍老板的礼物。
“LNNN_2006”则靠这六个礼物荣登直播间亲密榜第一位。
宋零诺一直看到管宁下播。没过多久,app就提醒她有新私信。宋零诺点开私信页面,不算太意外地看到私信来自“WeiS”。
WeiS:“你成年了吗?”
WeiS:“未成年人不要用父母的钱给主播打赏。少沉迷游戏,多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