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正文 第80章 弯道

    第1章80.弯道

    只靠一个“忙”字，无法敷衍得了孙璐。

    次周初，孙璐叫季夏陪她一道去巡店。大半个上海转完，孙璐的司机把两人放在酒店门口。季夏跟着孙璐上五十六楼，继续陪她做spa。

    在助眠的精油香味和轻柔的音乐声中，孙璐偏偏要讲生意的事情：“MQ的资料你这两天看过了吗？”

    季夏不讲话。

    孙璐睁眼，看向正在服务季夏的美体师，给她吃下安心丸：“这两个小姑娘的嘴很牢，你放心好了。”

    季夏这才开口：“怎么，你现在又肯相信零诺时尚的人喂给你们的资料了？”

    上回说“看都不要看一眼，免得跳坑”的人，也是孙璐。她对此事的态度转变，过于明显。

    孙璐说：“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季夏说：“有什么区别？”

    孙璐说：“NealChen开掉了他的行政助理。你别告诉我你连这事都不知道。”

    陈其睿和季夏分房多时，季夏的确不知道他的实时近况，“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孙璐说：“说来话长。”

    再长，也能在一百五十分钟的精油按摩中讲完。

    整件事情被孙璐讲得有起有伏，说陈其睿之前和某个吴姓业主方打高尔夫，吴告诉他A品牌旗舰店正在做的项目和“无畏WUWEI”即将开业的旗舰店的数字零售方案非常雷同。陈其睿问吴的消息来源，吴说是在另一位交好的崔姓业主方那里看到的，还给了陈其睿两份影印件。崔所在的商业地产集团目前正在开发的项目将会成为新一代年轻消费者的全新时尚潮流地标，崔负责该项目的整体招商，给“无畏WUWEI”旗舰店的三层两千五百平米的铺位就是零诺时尚的BD部门和他谈下来的。和吴应酬完，陈其睿怀疑有人外泄零诺时尚的内部资料给P集团，于是叫法务、合规和后台IT用各种手段排查了两周，连项目相关内部人员的所有外发邮件都从服务器调出来了，最后确认是他的行政助理犯了个错。

    “犯错？”季夏问，“不是泄密？”

    按孙璐的讲法，是零诺时尚BD部门的负责人有次带团队出差在外，上飞机前碰上业主方临时要资料，就请那个助理帮忙发一个对外版本过去，结果那个助理直接把几稿未脱敏的内部方案打包发给了业主方。孙璐说：“你说这人蠢吧？”

    王晔的业务水平如何，季夏心里当然有数，但王晔是不是真的蠢到了这个地步，季夏心里也有数，“然后？”

    “然后，”孙璐讲到重点，“NealChen就误以为是业主方的人把旗舰店的资料给了我们的人。你说业主有多无辜？”

    不过，没有任何一个在中国内地市场做生意的品牌会想和强势业主甲方把事情闹得难看，陈其睿不是例外，此事最终只能以开掉一个犯了错的行政助理告结。

    这一系列事件的各种细节太真实了，由不得孙璐不买账。

    “人不能不服老，NealChen的判断力和用人的眼光大不如前。”孙璐谑道，前有因性骚扰丑闻走人的核心高管，后有对业务生疏拖后腿的行政助理，“他已经明显地在走下坡路了。Alicia，你确定不要再回头看看年轻人吗。”

    当晚，陈其睿回家，看见季夏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等他。

    季夏扔下一摞纸质资料，“我今天被人告知，你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陈其睿拿起几张纸，看后放下。他不需要再看其余文件，这些是MQ品牌明年全年的开店计划、各渠道业绩拆分、品牌传播营销日历以及产品创新规划，是他的人近期喂给P集团的各种不实的资料之一。

    他说：“你怎么认为？”

    季夏早该知道事实如此，“你跟我也演戏？‘我从不赊账’，‘你手上还有什么’？有意思吗？”这个男人走没走下坡路，她最清楚。

    陈其睿答非所问：“你晚饭吃过了吗。”

    吃什么晚饭，季夏没有胃口。那些零诺时尚的内部资料，先真后假，真真假假，真假掺半，孙璐根本分不清。之前拿到了真的，孙璐没跳坑；现在被接连投喂了假的，孙璐反倒开始相信了。客户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季夏理应提醒，但却不能提醒，她真是宁可不知道这些事情。

    孙璐口中的吴和崔，是陈其睿十七年前在中国内地为当时就职的法国品牌开出第一家精品店时合作的业主方。这么多年，陈其睿和这些人的桌下交易不见得少，配合他演演戏，多容易的事。对内，他种种排查的手段也无外乎是为这出戏增加可信度罢了。

    季夏对戏里戏外的其它细节不感兴趣，只想确认一点：“王晔是被你牺牲掉的。”

    陈其睿不讲话。一个业务水平不够格的助理，最大的价值无外乎此。很多人连这种价值都不具备。只是这话他不会对季夏讲，他知道讲了就是让她不痛快。

    季夏不再多问，起身去厨房给自己煮面。既然她不接受陈其睿对她的生意指手画脚，那么她也没有立场管他该怎么做生意。

    临近年底，李欣代陈其睿告知各部门主管：今年的全公司年会延期到明年三月再办。

    没人问为什么。大家心照不宣，这是老板为了财务数字的决定。

    年会延期归延期，第四季度的各部门工作总结会议照样雷打不动。施谨点开李欣发给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管理层的会议通知邮件，却意外地看见与会人员列表中多了一个非本部门人员：姜阑。

    在接下来的两天内，施谨继续发现姜阑被陈其睿抄送进所有涉及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各类工作邮件和会议邀请中。

    这个异常情况，不只施谨一个人注意到。

    戴培敏和梁杰少见地主动来找施谨吃工作午餐。这两人的政治敏感性比梅森和杨天文高出一截，对施谨也不含糊，直问她怎么看这事。

    施谨还能怎么看？以前该抱团的时候不抱团，现在想要再抱，迟了。这家公司永远不缺野心家，这些人对姜阑的了解都太浅。

    在看到姜阑的名字出现在这些邮件中时，施谨就明白了。此前姜阑关心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内部情况，并不是在关心施谨。此前姜阑在高管会议上讲漂亮话表态支持，也并不是在支持施谨。

    姜阑关心的是她自己的野心，姜阑支持的也是她自己的野心。

    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四季度暨年末工作总结会议如期进行。

    正如施谨所料，陈其睿甫一开会，就先向众人宣布一项人事决定：即日起，将由品牌中心副总裁姜阑代为兼管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所有业务与人事工作，戴、粱、梅、杨、施五人的汇报线也将改为直接向姜阑汇报。

    许宗元走了将近四个月，陈其睿没有选择外招，也没有选择内部提拔，而是决定给自己最信任器重的下属更大的职责权力以及更高的事业提升空间。

    这样的管理决定，必然会让一些人产生不满情绪，也会让一些人找到新的方向。

    这项人事决定中，只有一个细节耐人寻味：

    对于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管理工作，陈其睿没有直接给姜阑ActingVP的头衔，只给了她一个ActingHead。

    会开完，陈其睿先离开，姜阑留下大家，讲了几句场面话。都是成熟的职场人，在这种场合该怎么回应新老板，施谨知道，其他人也知道。这场会在表面上漂漂亮亮地结束了。

    大家先后离开，施谨留到最后。

    姜阑和施谨一起走出去，“咖啡要喝吗？”

    施谨点头。姜阑接管新部门，需要得到团队的信任和支持——尤其是施谨的信任和信任。

    两人去楼下咖啡店，施谨知道姜阑不喝咖啡，给她买了瓶装气泡水。

    姜阑直截了当：“Vivian，我知道大家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更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施谨说：“其实无所谓的。”

    她从没觊觎过这个位子，姜阑大可不必担心她会因此心生芥蒂。至于姜阑此前的“关心”和“支持”，都是人性，施谨能够理解。在前东家的时候，姜阑也被陈其睿扩展过职责范畴，在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内新建团队并交付成功，姜阑有实打实的成绩记录，老板的决定在施谨眼里没问题。在职场上想要弯道超车，自然不能循常规，姜阑这个年纪能坐上现在的位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姜阑却摇头，“我们共事多年，我和你讲实话，我对中台部门的工作毫无兴趣。你见过几个CEO是做中台出身的？我要是真想多要一个部门，我直接去兼并Chris不好吗？”除此之外，她对管理许宗元留下的团队，更是毫无兴趣。

    这话足够诚恳，施谨了解了，“你的意思是Neal强压给你这个任务。”陈其睿习惯性压缩高管薪资支出，用大饼和野心抵消用人成本的手段，不是新鲜事。越得他信任的人，就越容易被他剥削。

    姜阑说：“我也不希望你误会Neal。他这次做出这个决定，是为了在短期之内找人分担工作量。”

    施谨感到意外。需要人分担工作量的陈其睿，还是陈其睿吗？她问：“什么意思？”

    姜阑说：“老板的事情，我暂时没办法多讲。”

    老板的事情，姜阑多不多讲，都不妨碍施谨得到她需要的答案。李欣下班后被施谨请去吃海鲜自助，这家餐厅李欣很喜欢，之前过生日时还发过在这里吃饭的朋友圈。

    如果换个人找李欣，李欣不会答应出来，但这是施谨。王晔刚走没多久，陈其睿身边大秘书的位子空着，就算施谨不约她，李欣也会主动来约施谨。

    施谨没什么话不能直接问，“老板最近一切都正常吗？”

    李欣说：“不太好。他体检肺部影像异常，又陆续去了几趟医院，上周刚被确诊为肺原位腺癌。”

    施谨心里有预期，但还是一愣。

    李欣说：“老板还没和大家说，你就先当不知道哦。”

    施谨点头，“公司年会延期，也是这个原因？”

    “是。”李欣说，“Vivian，你对我接下来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吗？”

    施谨问：“王晔走前，和你做完整的联系人交接了吗？你和AliciaJi建立联系了吗？”

    李欣摇头，“没有。”

    施谨将季夏的微信名片和手机号发给李欣，“我建议你把老板近期的个人日程安排全部同步给Alicia。”

    元旦三天，季夏带Xvent全体员工去三亚开了年会。

    刚刚过去的2020年，对全世界来说都是艰难的一年。顶着这样的挑战，Xvent始终在不低头地爬坡。

    零裁员，零降薪，全奖金，一条新建业务线，团队扩员百分之四十八，二十一个全新客户，百分之三十的现有客户承诺增加下一年的预算，以及，低至百分之三点五的员工主动离职率。

    这份成绩单，足够让季夏满意吗？

    许宗元和黎桃并肩坐在台下，看着季夏在台上做公司年度总结，并听她展望2021年的更高目标。

    全球疫情变数、经济下行压力、地缘政治风险等等挑战就摆在眼前，在许宗元看来，季夏所展露出的勃勃野心，就像一场在悬崖边的钢丝秀。眼前是繁花锦簇的幻象，转身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号晚，公司全员从三亚回到上海。四号一早，季夏照常进公司。许宗元给公司全员群发了一篇有关NFT（非同质化代币）在疫情后的增长趋势以及介绍首个在虚拟艺术品领域运营的数字奢侈品品牌的文章。

    季夏一边吃早餐，一边逐字读完这篇文章。

    站在2021年的年头，还没人能够笃定预言，在从Web2走向Web3的过程中，时尚产业将会怎样拥抱元宇宙、数字藏品、虚拟时装等等当下最能吸引数字原生一代消费者注意力的新概念。

    季夏叫许宗元来办公室。

    许宗元以为季夏是要他进来详细解释Web3究竟是什么，没想到她说：“公司应该在上半年再增加一条业务线。”

    “什么？”许宗元问。

    季夏说：“时尚品牌的元宇宙营销。”

    许宗元觉得好笑，“我们的客户现在有这个需求？”

    季夏说：“你等客户有需求了再开始考虑该怎么满足，不晚吗？这条新业务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X-Lab，交给你做。我要求你在二季度结束之前把对的人都找到。”

    许宗元想问她是不是疯了，真不知道公司现在面临的风险有多少吗？在三亚时，许宗元认为季夏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他错了。季夏分明是要在悬崖边实现弯道超车。

    但这家公司又不是他的，许宗元点头，“我找人，你找钱？”

    季夏点头，“嗯。”

    中饭吃完，季夏打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生日卡片。给陈其睿定做的新衬衫在车里，已经放了一周多。她一个月前就订好了今晚的餐厅，主厨和她认识很多年，特地为她开了一份今晚的专属菜单。明后两天的工作也已提前安排妥当，如果陈其睿想多休息两天，那么她就多休息两天。

    微信弹出新的好友申请：您好，我是Neal的新助理李欣。

    这条申请已经重复发了好多次，在三亚那几天，季夏忙着公司年会，没顾上理会，现在终于有空点击通过。

    走了一个王晔，又来一个李欣。季夏对陈其睿新任助理的能力和情商不抱任何新的期待。

    李欣和季夏打招呼问好，没什么废话地发来陈其睿过去一个月和接下来一个月的个人日程安排。

    陈其睿五十二岁的生日，大部分时间仍然给了工作。今年同往常一样，他不收礼物，李欣给他送来下属们写好的生日贺卡，他直到下班也没看一眼。

    结束工作，陈其睿走出办公室。李欣站起来说：“老板，Alicia在公司楼下等着您。”

    陈其睿擡腕看表，“她来了多久？你不和我讲？”

    李欣说：“她不让我打扰您。您今晚还要用车吗？”

    陈其睿说：“不用了。”

    步出零诺时尚大楼，陈其睿一眼看见季夏的车。一年当中最冷的天，她裹着长大衣，站在车外吹风。

    见他来了，季夏二话不说上车。陈其睿微微皱眉，转去副驾的位子。

    季夏发动车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陈其睿直觉她情绪不好，“怎么了？”

    季夏说：“没怎么。”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从座位下抽出一沓纸，递给陈其睿，“你看看。”

    又是孙璐给她的什么东西？陈其睿打开，却发现这是季夏的体检报告，以及后续去专科复诊的诊断报告。他之前问她要过，她当时不肯给。

    季夏说：“我体检虽然有三页异常结果，但都不是什么大毛病。甲状腺结节我去复诊了，是良性的。”

    陈其睿淡淡地“嗯”了一声。

    季夏要求：“你的体检报告给我看看。”

    陈其睿说：“吃完晚饭再讲。”

    季夏加了一脚油门，“我就要你现在讲。”开着车，她根本没往订好的餐厅去，路线是直接回家的。

    陈其睿转头看向她。

    季夏的眼角有一点红。

    陈其睿说：“谁告诉你的？李欣？肺原位腺癌不算恶性肿瘤，只是前驱病变。你没必要担心。”

    季夏觉得真是好笑极了。

    她抽烟抽了这么多年，肺一点事情都没有，陈其睿不喜欢香烟不喜欢了这么多年，老天偏偏让他生病。

    一回到家，季夏就把各间屋子里存留的香烟、电子烟统统扔掉。晚饭没去吃，生日卡片和定做衬衫也没送，她什么心情都没有。

    陈其睿自己打电话给楼下餐厅，叫人送餐。

    季夏说：“你退休别干了，好吗。”

    陈其睿不讲话。

    季夏说：“让刘峥冉再重新找人。你退休之后，我来养你。”

    这是废话。陈其睿的个人资产对比他的个人物欲，过十辈子都够，根本轮不到季夏养。

    陈其睿问：“你见不得我死，是吗？”

    这种话，多一个字季夏都听不得。她想发火，但又不忍发，“你自己听得见你在讲什么吗？”

    季夏再不爱听，陈其睿也要讲：“你要求我无条件地理解和支持你自寻死路，但是你见不得我死？”

    季夏说：“我就是双重标准，怎么了？”

    对自己，和对爱人，能一样吗？

    门铃响了。

    陈其睿什么话都没再讲，起身去开门取餐。

    晚上，陈其睿睡得比平常都要早。季夏在他关灯前走进客卧，直接掀开被子躺在他身边，然后伸手关灯。

    黑暗里，季夏抱住陈其睿。

    陈其睿按住她的手臂，又摸了摸她的脸，没有湿痕，他放下心来。

    季夏没哭。就算将来陈其睿死了，她也没什么好哭的。女人的平均寿命比男人长，更何况陈其睿还大季夏四岁。生死没人躲得了，季夏早晚都得面对这一切。

    她说：“你下次去医院，我要一起。”

    陈其睿说：“好。”

    季夏问：“你退不退休？”

    陈其睿说：“等过几年再看。”

    季夏的呼吸贴着陈其睿的左肩，她听见他又一次问：“我希望你能够可持续地面对你的事业和健康，你能答应吗？”

    季夏的双重标准让她无法答应。哪怕她如今能够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她依然难以轻易妥协，但她这回没有讲出口。

    陈其睿也没有坚持，攥了攥她的手，“睡觉。”

    过了很久，季夏都睡不着，她不知道陈其睿是不是真能睡着觉。她想到之前他想要把江边的那套房子给她买回来。她又想，其实那套江边的房子买不买回来，没什么所谓。她应该和他一道去看看墓地该怎么买。

    清晨，季夏醒得很早。陈其睿还在睡，季夏轻手轻脚地起床，去楼下弄了杯咖啡，一口喝光。

    站在厨房间，季夏沉思半晌，从微信里找出赵空雷，问他方不方便电话。

    几分钟后，赵空雷打给季夏，他显然有些意外季夏会主动找他而不是Sophie：“Alicia，有什么事吗？你和Neal都还好吗？”

    “我们都好，谢谢关心。”季夏说，“你们也都好吗？”

    赵空雷说：“都好。”

    这两字他是笑着说的，至于是不是言不由衷，季夏无法判断。她说：“我找你，是想问问看，你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