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风险共担
厚重的木质门板将活动现场的乐声隔绝在洗手间外。
洗手台镜前,施谨将擦手纸丢进垃圾桶。她擡起右手,将额角冒出的一根半白半黑的头发拔掉。她想到母亲赵莹。赵莹一直到五十四岁才开始有零星白发,施谨各处都长得像赵莹,但显然她没遗传到赵莹抗衰老的外貌基因。施谨又想到季夏。这些年,季夏的性格与行事作风让人一直觉得她活得没有什么实际的年龄感,但今晚施谨在季夏的眼角看到了明显的细纹。
这一年是很特殊的一年。大环境不易,落在不同个体身上的压力只会于个体身上逐一显现。
施谨在洗手间多待了一会儿。她打开手机,发微信给赵莹,让赵莹问问施志民是否愿意在术后康复期间来上海复诊。虽然同季夏只聊了十几分钟,但季夏在听说施谨家里的事情后立刻推荐了医生,同时季夏还提醒施谨,如果她爸妈没有非常明确的想法和准备,施谨要提前计划父母将来的养老方案。季夏是过来人,她给了施谨一些操作难度不等的建议,有些施谨已经想过,有些施谨第一次听到,但归根结底,在国内的养老环境下,一切好坏都落在经济实力上,而就算有钱,也未必能充分放心,尤其是在目前高度不确定的全球疫情之下。
钱。多少普通以及底层家庭出身的人,半辈子奔波奋斗挣扎为的不过这一个字。
施谨想到才同季夏讲过的宋零诺。
对比之下,施谨意识到自己已经算是幸运。
离开洗手间,施谨在走廊里看到许宗元。
许宗元也看见了她,但没有任何打招呼的意图。
施谨脚步没停地继续向前走,开口同他打招呼:“Hi,Eric.”他没有选择离开这个垂直行业,圈子不大,擡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可能以后碰面都不讲话。
许宗元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
两人擦肩而过时,施谨想到什么,停下,转身,问:“你当时走得急,没有妥善交接,遗留的工作资料中有一些加密文档。其中有三个和数字化创新相关的文件夹,林评那边没有你的密码。我向你发邮件询问,但你一直没回复。”大约是十天前的事情,如果今天没有碰见他,她早就忙忘了。
许宗元皱眉:“你发了我哪个邮箱?”
施谨拿出手机查看,念出一串字母和数字,这是林评提供的。
许宗元说:“最后一个数字是错的。”林评的智商果然就是这种水平,连他的个人邮箱都背不对。他掏出手机,将正确的邮箱地址连同文件夹密码发到施谨微信。
发出微信,许宗元后知后觉,施谨之所以通过邮件而不是微信的方式询问他工作事宜,态度已是十分明确。如果今天没有偶遇,她应该也就算了。没有那三个文件夹密码,她的工作只会稍有坎坷。而如果为此和他建立较为私人的联系,恐怕她绝对不愿意。
施谨收到微信,轻轻点头,没再说多余的话。
许宗元一时冲动想问,部门团队怎么样了,遗留的项目怎么样了,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走时自以为傲气十足,实则极度不负责任,现在反过来惺惺作态,有何必要?
而施谨已经转身走开。
她现在不再是曾经他眼中的那个吉祥物——又或者,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他以为的吉祥物。
许宗元回到工作人员休息区。黎桃在和负责搭建的工队负责人打电话,看见许宗元,她将手机扣在耳后,快速对他说:“Alicia先走了,她说你回程可以继续用她的车。”
没配车,没助理,黎桃不是许宗元,她不需要被照顾。
坐上车,季夏看向后座温度:二十六度。已到穿薄风衣的初秋,她却还穿着无袖衣裙。
陈其睿递给她一件外套。
季夏没穿,只搭在腿上,问:“你给老赵一家准备礼物了吗?”她这周实在是忙,没顾上这事。
赵空雷是陈其睿的多年老友,之前在美国工作,后来跟着法国太太去了法国,再后来又举家搬到上海。今年疫情爆发,他同太太再三商量,最后尊重太太的想法,准备再次举家迁回太太的法国老家。后天一早启程,今晚赵空雷约陈其睿和季夏去家里坐坐聊聊,季夏同意陈其睿来接她一道过去。
陈其睿说:“王晔帮忙准备了。”
季夏不予置评。她很怀疑他这个新助理的业务水平,以她接触对方的几次经历来看,王晔和施谨的情商与能力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季夏说:“我不懂老赵的想法。欧洲现在正处于第二波疫情爆发的水深火热之中,相较而言国内要安全稳定得多。”
陈其睿说:“Sophie有她的坚持。”
言下之意,赵空雷不可能不顾太太的意愿。
季夏和赵空雷一家打交道不多。事实上不只是赵空雷一家,季夏同陈其睿的好友全都相交甚浅。这次复合,陈其睿不要重蹈覆辙,季夏同意配合深度打通双方的社交圈,类似今晚这样需要作为陈其睿伴侣共同出席的事件和场合,她一概没有拒绝。
季夏说:“他太太有坚持,他就迁就同意,不论那个坚持在别人看来有多不合理吗?”
言下之意,同样都是伴侣,陈其睿怎么就没有这种优良品质。
陈其睿不回答她这意有所指的问题,“你又想要做什么?”要是她没什么打算,又何必来这么一句,提前试探和挑战他的态度。
季夏不响。
陈其睿略微沉思,“你已经做了?什么事,你讲出来。”
季夏说:“约法三章,不论如何,今晚不吵架。你能做到吗?”
陈其睿不响。讲这种话也不知道是为了提醒他,还是为了提醒她自己。他当然能做到,她能吗?
季夏将他的沉默当做确认表态。她说:“我将另一套房子做了抵押贷款。”
陈其睿问:“你又缺钱?缺多少?”
下半年国内疫情逐渐稳定,Xvent的业务回暖,现金流的情况理应比上半年大幅好转,不至于又出现骤然断裂的状况。之前为了不吵架,他没再和她聊过公司的经营思路和状况,现在凭借对她性格的了解,陈其睿做出粗浅预判:季夏这回不是为了保住公司、不裁员、不变更业务结构,她是为了进一步扩张。
果不其然,季夏说:“我计划再增加一块新业务。我要扩招团队。”
陈其睿问:“什么业务?”
季夏说:“除了新建的品牌数字化转型战略咨询,我还要再建一只完整的数字营销和直播电商团队,将两者合并为X-Digital,再配合现有的X-Event和X-PR,为品牌客户做end-to-end的服务。”
陈其睿听懂了。
季夏要在核心业务模块之上加速公司数字化营销的能力,除了为品牌提供传统的活动策划与公关营销的解决方案、新风口上的数字化转型战略咨询服务,还要涉足数字化创意传播、数字化效果广告采买、社媒种草及口碑维护、直播电商,以助力品牌实现从战略转型、营销传播到线上销售的全闭环。
的确,在后疫情时代,整个时尚奢侈品行业的配套行业及市场都在日新月异地变化,很多机会稍纵即逝,有远见的商人固然应当尽早布局、尽早入局,但是一家目前只有三十八位员工的2B小企业,在这个特殊当口就开始盘算要如何成为一家多板块、全链路的数据互动营销集团,这已经无法用简单的“野心”两个字来描述。
陈其睿在理解她的动机后,问出一个关键性问题:“你的目标客群仍然是奢侈品牌吗?”
季夏的回答验证了他的猜测:“奢侈品行业盘子太小,数字化的生意也太小。我决定开始同步看向其它消费品行业。”
陈其睿陷入沉默。
他有很多话想要讲。季夏的理想和野心,他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并予以尊重。季夏的做法,他却全然不能够认同和支持。公司刚刚度过一个危机关卡,她才喘过一口气,就要不计后果地设定一个好高骛远的新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她这回要牺牲什么?只会是抵押一套房子这么简单吗?还是像上回一样,牺牲客户选择,牺牲名誉,牺牲健康?还有别的吗?她既不肯接受外部投资或合伙人入股,又不肯接受抗风险性高的做法,她的每个念头和每一步,在他眼里都是自寻绝路。
但陈其睿一个字也没讲出口。
这一次季夏抵押房产,他没从刘峥冉口中得知。这一次季夏要做公司新业务板块,他没从她朋友圈中得知。季夏当面告诉了他这一切,这是她对二人关系的态度,也是她的重大改变。
陈其睿的语气很沉:“你故意选择在去老赵家的路上和我讲这些?”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她算准了这个对话没办法深度展开,以此阻断两人争论乃至升级到吵架的可能性。
季夏承认:“嗯。”如果他要表达观点,批驳她的想法,制止她的行动,那他只能忍到回家再讲。
陈其睿无言数秒。
季夏几乎能感受到男人沉默的怒意。但紧接着,她听见陈其睿再度开口:“我们应该复婚。”
这六个字落在季夏耳边,她听得清楚,但又不那么清楚。他在讲什么?季夏转过头:“你讲什么?”
陈其睿重复一遍:“我们应该复婚。”
季夏这回彻底听清了,她额头发热:“马上就要到老赵家了,你现在和我讲这句话,你要我回答什么?”
不,这些都不是关键。她又问:“为什么?”这个男人怎么会有如此突然的想法?这像他吗?
陈其睿说:“你不愿意选择抗风险性高的路,那么我只能和你共担风险。”她要倾家荡产自寻绝路,也要想一想在法律上会不会连累别人。
季夏气笑了,“你以为复婚之后,我就会因为顾及到你而选择不那么激进的做法?”
陈其睿不答,只说:“你考虑一下,给我答复。”
车子这时刚好停稳。
司机来开车门,陈其睿先下车。
季夏盯着男人的背影。
这算什么?求婚?有他这种求法?她当年向他求婚的时候,是像这样随随便便的吗?他今后还有什么立场再说当年的她冲动?
赵空雷家里很空,很多家具已提前装箱发海运。他和太太一整天都在打包,一直忙到这个点,两个孩子都已上楼睡觉。Sophie坐在地毯上,用芝士火腿冷盘与葡萄酒招待季夏与陈其睿。
四个人,只有一个人不会讲法语。
季夏本来应该顾及陈其睿,但今晚她不想顾及这个冲动的男人。陈其睿听了几分钟季夏和Sophie的对话,转头看赵空雷,示意他协助翻译。
赵空雷说:“Sophie让我不要给你翻译。”
好友和太太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太太。
一瓶酒喝完,Sophie去取酒,季夏跟着她一道去。两人在酒柜前多待了一会儿,Sophie目中惆怅地说,这些酒我不准备带走了,全部送给你,Alicia。
季夏说,我现在不大喝了,你收藏的酒都很棒,不如我帮你联系一些高级餐厅,他们可以买。
Sophie同她说谢谢,又说,如果不是疫情,我不会决定在这个时候回法国。
季夏能够理解。她帮忙挑了一支自然酒,说,疫情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在问自己:如果明天会死,我要死在现在的人生状态吗?我是不是应该将生命用来做最渴望做的事情?
Sophie笑了。
从赵空雷家出来已近午夜。夜空澄净,季夏擡头,没有星星。她回忆起十二年前BoraBora岛的夜晚,海风温柔,漫天繁星,水上屋的木地板潮润,他的胸膛很暖。星夜里,她左手的婚戒闪着微淡的光芒。
要再走一遍来时路吗?这是她现在最渴望做的事情吗?
季夏转头看向陈其睿,“我要考虑。”
陈其睿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