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正文 第54章 毁，誉

    第54章.毁，誉

    杨炼身边的保安比他本人反应还要迅速，直接将许宗元一把推开。杨炼莫名其妙地回头，他见过的人多了，但没见过这么有病的。看在季夏的面子上，杨炼没有多言，转身走进建筑室内。

    季夏带许宗元去活动工作人员的休息区域。一边走，她一边说：“你这个季度的薪水没了。”

    许宗元没计较这钱，他问：“你们这个圈子都这样吗？”

    他俨然还没将自己纳入“这个圈子”。

    季夏不答，也懒得教育或修正他对“这个圈子”的偏见和认知。她只问：“你以前和Neal一道参加活动，看见他同女人正常社交，你也会做一样的事吗？”

    许宗元说：“不会。”

    季夏说：“为什么不会？”

    许宗元答：“他并没像你这样。”

    “这样”是“哪样”，他不必解释。陈其睿在业内的零绯闻形象，季夏应当比谁都更为清楚。

    季夏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嘲讽他的可笑，“就只是这个原因吗？”

    许宗元不再回答。

    季夏走开。

    黎桃风风火火地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活动即将开始，前场非常忙碌，媒体、明星、嘉宾、品牌方高层都已陆续到场，她来最后确认线上直播的导播台工作准备情况。

    许宗元坐在导播台旁边的一张临时工作台前，架着平板继续改那份数字化咨询方案。

    黎桃很不情愿地走近他，递给他一瓶水，嘱咐：“Alicia说，活动期间你就待在这，别出去。”

    许宗元说：“哦。”

    他本来对这个活动也没什么兴趣。

    黎桃进一步解释季夏决定背后的原因：“你的打扮格格不入，她不希望你出去给她丢脸。”

    疫情期间，室内聚集性活动的人数与时长报批都颇为严格。主活动在半小时内结束，明星们先行离场，各路媒体和达人老师们回去写稿发稿，业内嘉宾们有的走有的留。现场没有安排afterparty，只有少量冷餐酒水服务，供留下来的人在社交闲谈时取用。

    孙璐找到季夏，“活动很成功，你和team辛苦了。”

    季夏说：“你满意，就叫你们集团的采购多给Xvent发点项目。”

    孙璐笑了。

    她轻轻擡手，叫现场服务生过来。她拿起一杯香槟，递向季夏，“今天没吃药吧？”

    季夏接过。

    孙璐说：“你之前的那条朋友圈——你和NealChen？什么时候的事情？”

    季夏淡淡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同他睡一张床，我就会破坏Xvent和P集团之间签过的NDA（保密协议）？我就会向他泄露你们的商业机密？”

    孙璐小口饮酒。

    这种事情，总是很敏感的。陈其睿掌舵的零诺时尚，旗下品牌不乏P集团的直接竞品，这家中国企业野心不小，P集团总部的高层从去年第四季度就开始重点关注。季夏的公司在做P集团旗下六个品牌的数字化转型业务，孙璐不在乎这事到底能不能做成，横竖集团又不是她的，不论生意好坏她都有各种办法在内部应付过去，孙璐只在乎这事会不会节外生枝，带来不必要的风险和麻烦。

    季夏的态度摆在眼前，孙璐和她各有对方把柄，有些话是讲不下去的。

    孙璐捏着酒杯轻碰季夏的，这话题就算揭过了。

    黎桃走过来，问两位老板需不需要点小食，季夏让她去把许宗元叫来。黎桃看了一眼孙璐，没说什么，按季夏吩咐的去叫许宗元。

    没一会儿，许宗元出现。

    季夏对孙璐介绍：“这位是EricXu，他昨天刚刚加入Xvent，接下来会负责整个数字化咨询团队及业务。”她侧身，又对许宗元介绍，“这位是LuluSun，她是P集团旗下A、L、S三个品牌的中国区GM（总经理）。”

    许宗元没给季夏丢脸，他很得体地伸出手，“Lulu您好，叫我Eric就行。”

    孙璐却没握他的手。

    她右手捏着酒杯，左手按在右肘处，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许宗元，“我知道你。你蛮有意思的，性骚扰女下属，然后又主动披露，被公司辞退？”她看向季夏，“真的蛮好笑的。”

    这话不光是她对许宗元打的招呼，更是讲给季夏听的。

    一个零诺时尚内部人事斗争的牺牲品，被陈其睿像废品一样丢给季夏处置，在孙璐眼里，这就是睡一张床的便利。季夏如果有类似的需求，一样可以将陈其睿那边作为她的回收站和垃圾桶。

    没人扇他耳光，但许宗元却觉得脸颊火辣辣地发痛。

    他一路沉默地走回工作人员休息区。进去后，他身后传来季夏的声音：“擡起头。直起背。”

    许宗元回头。

    季夏抱胸看他，“我叫你擡起头，直起背。”

    许宗元没觉得自己头低着、背弯着，但他按照季夏说的，擡起了头，直起了背。

    季夏说：“Lulu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公开让你难堪的人，她讲的话也绝不会是最难听的。你要是没有做过心理准备，那么就现在开始做心理准备。不要认为自己受了委屈，也不要抱有受害者心态。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后果。”

    许宗元依旧沉默。

    季夏讲得没有错。

    他当初既然选择了不接受施谨不计较的傲气，那么现在就该直面来自旁人的折辱——更何况，他的行为本质如此，毫无可辩驳、找理由、被谅解之处。

    他开口，问季夏：“我给你丢脸了，对吗？”

    季夏说：“我相信你会有给我长脸的一天。”

    季夏翻手袋，找她的保温杯。

    她的手袋就和她办公室一样，东西又多又乱。许宗元从一旁的台面上找到保温杯，递给她。

    他感到季夏就像这只保温杯。外壁坚硬不破，真空层阻断热力传递，让人无法判断她的内胆是冷是热。

    季夏喝完水，目光投向台面上的平板。她示意许宗元拿过来。

    许宗元入职短短一天半，已经将司小敏的方案做了大幅度的框架调整，他虽然没有逐页添补，但在所有的placeholder页面上都标注清楚了他的思路。

    这是陈其睿当初选中的顶级人才，许宗元的高效交付完全对得起自己的专业素养和高智商。

    季夏却说：“你的做法，十分低效。”

    许宗元不解，“我做得不够好？”

    季夏摇头，“一个认知上限水平只有六十分的客户，你给她看六十分、八十分、一百分的方案，她的感受都只会是六十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宗元说：“能做一百分，只给客户六十分，这职业吗？”

    季夏说：“我们这一行，什么叫职业？让客户得到她想要的才叫终极职业。你的一百分，并不是客户的一百分。一个只能感知到六十分水平的客户，你给她一百分的方案，最终结果也只会是按照她的要求改回六十分。而你浪费的时间、精力、内部资源都是白花花的成本。”

    许宗元不得不接受季夏的逻辑。

    季夏说：“你跟了Neal十个月，就被他事无巨细都要‘追求卓越’的思维方式洗脑了吗？”

    许宗元哭笑不得。

    他收回平板，“当年Neal是你客户的时候，你也这么吐槽他吗？他的认知上限水平在你眼里是几分？”

    这两个问题，不可能得到季夏的答案。

    季夏放下杯子，“精神好点了？继续跟我出去，认认行业里的其他人。”

    许宗元没动，他问：“LuluSun这种人，你也愿意合作？你完全不挑客？”孙璐就是P集团那个收受季夏送的男人的高层，他能猜到。他没问季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一个行为背后的理由可以有无数个，她未必会告诉他真相。

    季夏说：“挑客要有挑客的资本。”

    一家创业公司在度过资本积累初期后，后续目标是什么？许宗元第一次问季夏：“你创立Xvent，不择手段地扩大生意规模，目标是什么？快速找外部投资？做高公司估值？然后卖掉或者上市套现？”

    抱有这种念头的创业者，他在许先淮那个圈子里见的多了。

    季夏说：“对。我希望三年之内能把公司卖出三千亿人民币的好价钱。”

    许宗元再愚蠢也听得出她在反讽。

    他一动不动地等着她回答。

    季夏看他一眼，“你对这个行业没有热爱，所以我不会回答你。中国时尚行业从业者的困境和野心，现在的你无法理解。”

    许宗元跟着季夏走出去，再一次被她带到人前介绍。今晚P集团到场的不止孙璐，还有他们的总部高层。

    他第一次知道，季夏的法语能够讲得如此漂亮流利，甚至比她的英文还要好——或许是因他听不懂而产生的幻觉。季夏在行业熟人圈里社交的样子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她身上有无法掩盖的光芒，与她的污点昭然共存。

    许宗元想到他叔许先淮在他十几岁的时候讲过的话：“真正牛逼的成功者，往往都毁誉参半。”

    他未必完全认同这句话。

    但是以前的他，从未因女人而联想到这句话。

    这一圈走下来，时间刚过九点。

    许宗元去了趟洗手间，走回来途经老建筑的侧门。就在那里，他看见了施谨。女人在路边下车，向老建筑的正门方向走去。

    许宗元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有任何想要上前打招呼的念头。

    曾经那些不合时宜的遐思、无法按捺的征服欲、需要被满足的男性自尊、不计后果的傲气，早已于他心底烟消云散。

    他从未爱过这个女人。他只是自以为那是爱。

    彭甬聪走出侧门，准备透口气，就看见了许宗元。他先打招呼：“Eric.”

    许宗元回头，“你今晚也在？”

    彭甬聪说：“Alicia请我，我就来看看。”

    两人现在不是甲乙方关系，彭甬聪不需要做面子工程，他直言：“昨天我去Xvent开会，Alicia请我教你怎么做新行业的早期拓客。”

    许宗元没想到季夏还费这个心思。他点头，“哦，是。她让我背两千万的业绩，只给我三个半月的时间。我以前确实没做过ount这条线。”

    彭甬聪说：“我对教你没兴趣。但因为Alicia开口了，所以我必须给她面子，希望你不要误会。”

    许宗元会不会为这话生气，彭甬聪无所谓。他将核心教学内容如实相告：“低头，弯腰，下跪。这套基本功可以解决你将来百分之九十五的难题。”

    许宗元的专业素养和高智商不是他面对客户时的障碍，他的障碍是傲气。

    而这份傲气，在彭甬聪眼里，什么都不是。

    许宗元的求学与职业路径，是一套标准化的东亚男性精英模板，该精英模板对应着一定的出生背景与阶级资源。任何一个男人配以与许宗元相似的出生背景与阶级资源，只要不是智力障碍，都可以轻松成为许宗元。

    这个观点，并不是彭甬聪个人的。

    早前胡烈说过一些客套话，类似于假如许宗元想改行，欢迎他到FIERCETech来。然而等到许宗元真的脱离职业经理人的轨道，胡烈却迟迟没有向他抛出橄榄枝。

    因为像胡烈这种白手起家的成功创业者非常清楚：许宗元可以有其它人生选项，却偏偏选择做职业经理人，原因无它，许宗元背负的家族期望太高，但他“怕失败”。

    正因怕失败，正因输不起，才会选择一条最为稳妥的、在普世眼中有着“精英光环”的职业路径。看似强，实则弱。

    对女儿，胡烈能够随她所欲；对公司，胡烈不可能请许宗元。

    彭甬聪无法看得起许宗元。

    如果季夏愿意给许宗元这个机会，如果许宗元能够在Xvent搏出他的一番天地，那么届时彭甬聪或许能够对他有所改观。

    彭甬聪原路走回去，准备找季夏告别。季夏同人坐在一处沙发上，那人是施谨。

    彭甬聪脚步微顿，没再向前走。他转身，想了想，决定发条微信向季夏告别。

    FIERCETech正在计划IPO，胡烈不允许公司核心高管发生任何有损公司形象的行为和事件。彭甬聪做客户职能这么多年，见过的风雨有大有小，业内业外的、客户的、友商的，风险最大也最讲不清楚的就是男女之间的事。他见识过甲乙双方谈爱无果反目成仇的，为了利益挖坑构陷的，借刀杀人搞内部斗争的……年轻时的他会开玩笑，说解决客户项目的同时说不定也能顺道解决个人问题，但现在的他，防患意识早就拉满，风险系数排在首位的就是单身女客户。

    更何况是和许宗元说不清道不明的施谨。

    施谨很久没见季夏。

    今晚她受邀而来，本着来看一看Xvent为L品牌做的线下数字化互动装置的目的。最近忙，她今晚一直加班到八点半，没能赶上活动正热闹的时段，现在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季夏见到她，笑了笑，然后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入怀中。

    施谨微愣。她们认识十多年，季夏从没像这样拥抱过她。她听见季夏说：“Vivian，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施谨眼眶一热。

    她早该想到，季夏拥有卓绝的洞察力，季夏不会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一个拥抱加一句话，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力量。

    服务生送来冷餐，季夏取过两张餐巾纸，递给施谨。

    施谨接过，擡眼，在活动现场不算明亮的光线中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彭甬聪。他今天罕见地穿了正装，她第一次见他穿正装。

    男人没来打招呼，也没多停留，很快就转身走了。

    施谨的目光从他的后脖颈一路下滑，越过肩膀与腰背，然后收回。她清楚自己的现状，她没有富余的精力和时间处理这些遐思。

    季夏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施谨如实相告。季夏也讲了讲Xvent手上的一些大项目，随即问：“宋零诺在你们部门最近工作表现怎么样？”

    施谨抿抿嘴唇，同季夏说：“最近全公司的人都认为她得罪了Ne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