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活下去
季夏在阳台散了一刻钟身上的烟味,再转头望进屋内时,陈其睿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季夏没回客厅。她继续留在阳台,拨电话给刘峥冉。
拨通三十秒,刘峥冉才接起:“夏夏。还没睡?”
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很清醒,甚至还带着笑意。季夏说:“我们多久没见了,你来一趟上海,给我送的见面礼就是这个?”
刘峥冉的语气很无辜:“我不知道Neal不会喝白酒。”
季夏说:“嗯,你不知道。”能在零诺内部坐到现在这个位子的刘峥冉,有她不知道的事?
刘峥冉又笑了:“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季夏无视她的明知故问,反问:“你为什么要把我在卖房的事告诉他?”
刘峥冉这回很坦率:“我并不知道Neal不知道这件事。”
季夏没说话。
刘峥冉问:“想聊聊吗?”
驱车去见刘峥冉的途中,季夏在便利店门口停下。从便利店出来,她用打火机点着香烟,站在路边狠狠吸了一大口。
她吐出烟圈,仰头望天。
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月轮和薄薄的云丝。
她低下头,把只抽了一口的烟在路边垃圾桶盖上摁灭,扔了。
刘峥冉下榻在零诺自家的地产,一间奢华酒店式公寓。这栋楼的顶层从未出售、外租或开放,长年留着给刘峥冉来上海出差的时候使用。
管家刷入户电梯卡,半分钟后,季夏拎着一瓶酒走进刘峥冉的套房。
刘峥冉正在窗边和王钧打视频电话,听丈夫远程和她分享一岁女儿的日常,然后再聊两句大儿子的情况。
电话打完,刘峥冉转身,看见季夏早就脱了鞋和裙子,只穿着内衣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捏着酒杯。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刘峥冉失笑。
两人做了十几年的好朋友,季夏是什么性格,刘峥冉再了解不过。她知道季夏心情不好的时候非常抗拒社交,所以这次来上海刻意没有约季夏出来见面。如果不是今晚季夏主动致电她,她不会看见现在这幅场景。
刘峥冉走到沙发边,拎起酒瓶看了看,问:“Neal呢?”
季夏说:“在我家沙发上睡觉。”
刘峥冉说:“你今晚还回去吗?”开着车过来,进门就喝酒,这像是要再回去的样子吗?
果然,季夏摇摇头,“我和你睡。”
刘峥冉笑笑,“行吧。”她不留痕迹地把酒瓶放在一旁地上,靠着季夏坐下来。
季夏打开电视,随便按了一个台。
刘峥冉就陪着她看。
二十分钟后,季夏很烦躁地捋了捋头发,“你把酒给我。”
刘峥冉不动,“这瓶值得你继续喝?你要真想喝,我叫人挑一瓶好的送上来。”
季夏没有表情:“我现在就只喝得起这个。”
刘峥冉不语。她伸手端起季夏的酒杯,抿了一口。
季夏注视着她的动作,“你别逗了。”
刘峥冉皱着眉,很嫌弃地把杯子也放在一旁地上。她一点都没夸张,这酒是人喝的吗?
季夏微微笑了。笑过之后,她垂下目光。
刘峥冉问:“想聊聊吗?”
季夏终于点头:“嗯。”
去年之前,季夏的名字代表着她所从事的行业的顶峰。她强势、闪亮、令人仰望,在过去的二十四年中,她的事业从来没有陷入过像眼下这样的低谷。一年前,季夏高调辞去国际知名活动公司IDIA中国区总经理的职位,顶住巨大的压力,以罕见的魄力在四十六岁的“高龄”开启了她的创业生涯。一年后,季夏的野心和理想在这一场全球性的宏大疫情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业内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季夏没数过。
刘峥冉问:“你有什么打算?”
季夏说:“先活下去,再寻求新的商业模式机会,进行公司业务转型。经济环境的巨变通常都会伴随出现全新的机遇,每个行业都一样。只要能够先活下去,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峥冉,你说是吗?”
就算有数不清的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季夏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她不是输不起,她是无法接受像这样输。
刘峥冉简单回答:“当然。”她不需要长篇大论地分析宏观市场和经济趋势预测,季夏现在要的不是这些。她又问,“你想好什么具体的计划了吗?”
季夏说:“我有些初步的想法,还需要找人细聊。”
刘峥冉说:“找谁聊?不找我聊?”
季夏说:“我想要做的业务,你不是专业的啊。我得找专业的聊。”
刘峥冉被她的直率气笑了,“行啊,我不专业。Neal专业吧?你也不找他聊你的事儿?”不论是公司现金流出问题还是决定卖自己最喜欢的那套房,这些事情都不跟她爱的陈其睿讲?
季夏不回答。
刘峥冉看着她。
隔了半天,季夏才说:“这些事情,和他没办法讲。他太强势了,和人讲话习惯‘talkdown’。我承认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但我和他的背景、经历以及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让我们很难做出本质上的改变。我更不可能像曾经那样不做我自己,我不能重蹈覆辙。我不和他讲这些事情,是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和吵架。”今晚刚发生过的那场争吵,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刘峥冉说:“十四年了,夏夏。你和Neal在工作中认识,谈恋爱,结婚,离婚,各过各的,再在工作中相遇,然后复合,已经整整十四年了,这个问题还是没办法解决吗?”
季夏仰头枕在沙发背上,语气很疲惫:“我不知道。我没精力想。”
刘峥冉尊重季夏的感情观,但不代表她能真正理解。所谓的“势均力敌”,究竟有什么好的?两个强势的人在一起日常相处,外人怎么能想象得出当事人有多累?
刘峥冉自己从来都不需要势均力敌的另一半。作为刘克颂的独女,她的肩背上是整个零诺商业版图,她不会容忍任何男人试图强势地攫取她有限的精力和生命。“丈夫”这个角色对刘峥冉而言,是她建立满足社会期待的良好家庭形象的必备品,也是满足她繁衍下一代继承人的基础品。仅此而已。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牙医,两人在一起八年,生育了大儿子刘衡,在刘衡四岁那年协议离婚。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刘峥冉无法满足男方对情感价值的需求,她也不能接受一个男人在精神层面索取过多,于是她给了对方不菲的赡养费,并且在离婚后一劳永逸地将对方送去了国外生活。
她的现任丈夫王钧小她九岁,职业是北京某家特殊教育学校的足球教练,拥有卓越的体魄和精力,以及远超常人的耐心和好脾气。这个男人很适合和刘峥冉生育她的第二个孩子,而事实也证明了她的决策是正确的。在女儿刘凌出生后,王钧作为父亲同时照顾两个孩子,他的表现无可挑剔,全方位满足了刘峥冉对一个丈夫的要求。
正如刘峥冉无法理解季夏一样,她很清楚季夏同样无法理解她。在季夏眼中,这种不对等的感情和婚姻,能有什么意思?
不论困境有多难熬,人总是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机会看到更好的明天。
宋零诺站在狭窄的更衣室里,一边按照活动现场负责人的要求重新给自己化妆,一边默默地重复这些鸡汤语句,试图给自己洗脑。
对着镜子,她补上眼线,将眼尾的部分拉长,然后又拿着负责人给她的深色口红,重新填补嘴唇中部的颜色。
明天,就真的一定会更好吗?
这是一场基金路演后的余兴德州扑克比赛。举办人是某位很有名的基金经理,来参加比赛的都是创投圈、金融圈、互联网圈的精英们。
在找到下一份合适的工作之前,宋零诺必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她这段时间一直见缝插针地兼职各类活动的现场工作,具体的工作职责很随机,有时负责来宾签到,有时负责餐饮服务,有时负责上台礼仪,有时负责衣物存储,总而言之就是各类打杂。这家活动公司给打杂的兼职人员开的价格还算公道:二百二十元一天。
补完妆,宋零诺快速回到工作岗位。今天她先是负责签到台,迎宾、签到、核对信息、发放到场礼这些都是她的工作。这部分工作完成后,她还要在比赛结束后充当礼仪,为最后胜出的队伍呈上奖金板和奖品。
站在签到台后,宋零诺重新点了一遍到场礼袋的数量。这些礼袋很精美,里面装的礼品很昂贵。在疫情的冲击下,富有的精英人士们过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那种种不堪的泥泞,是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需要去蹚的。
距离来宾到场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宋零诺看见一个女人推开门走进来,在门口站定,左右环顾一圈,目光定在活动现场负责人身上,然后她的下巴轻轻一擡,示意对方上前。
那股熟悉的向外扩张的侵略感唤醒了宋零诺的记忆。
三周前,在零诺时尚大楼隔壁的商业裙楼三楼的那家越南餐厅里,这个女人光腿穿裙子和凉鞋,一手捏着电子烟,一手捏着手机,语速飞快地讲电话。那个场景至今仍在宋零诺脑海深处留存。
她和上回一样,很难挪开自己看向女人的目光。
如果不是为了让公司活下去,季夏不会允许自己的人接这么low的活动。什么基金路演,什么德州扑克比赛,还有比这更掉价的项目吗?她的团队,以前经手的都是造价千百万级的项目,那些项目的艺术感、审美独特性、传递出的品牌价值、受众体验都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在现实面前,季夏已经没有了挑客的资格和权利。
这种活动来钱快,客户的回款周期可以短到一周。这些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但至少是钱。
季夏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把钱作为做抉择时的首要考虑因素。
这一类活动本不需要季夏到现场管理工作,但参加今天这场活动的来宾里刚好有个不算太熟的熟人,季夏是来这里找这个不算太熟的熟人聊聊她想做的公司新业务。
负责活动现场的Cynthia到工作休息区,找到正坐着等比赛结束的季夏,汇报了一番工作情况。
季夏接过她递上来的水,问了一句:“那边那个女孩,是你们找的PT?”
Cynthia看过去,点点头,“挺好用的一个姑娘。长得端正,个子高,能做很多事情,还很能吃苦,也不计较报酬。”
季夏没再多问。
她之所以留意到那个女孩,是因为对方在结束签到台的工作后就一直在休息区拿着一个很便宜的手机专心致志地听网课。
过了半小时,季夏起身去洗手间。活动场地租在一间五星级酒店,宴会厅外通向洗手间的走廊很长很深。
从洗手间出来,季夏擡眼看见一个男人正挡在走廊当中,同立在墙边的高个女孩讲话。
季夏站在原处,围观了大约十几秒。
说这个活动low,这个活动就是真的low。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low的场面了?
男人讲话很开门见山:“你工作结束之后有安排吗?我在行政层开了一间套房,我和几个朋友,哦,有男有女,打算继续玩一晚上,缺个人帮我们侍酒。你有没有兴趣赚点小费?”
宋零诺犹豫着,如果她强硬地得罪眼前这位活动来宾,她还能收到今天辛辛苦苦工作的报酬吗?
男人误会了她此刻的犹豫,又靠上前半步,笑着说:“当然,如果你觉得小费太少,想要赚一些不一样的钱,我也可以给你机会。”
宋零诺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是什么样。她在努力压制心头的怒火。
身旁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愤怒吗?”
宋零诺下意识转头,看清说话的女人,愣了一下。
女人抱着双肘,很有分寸地提供建议:“你可以扇他一耳光。”
宋零诺还是愣着。
男人皱起眉,对女人开口,“你……”
没等他说出第二个字,女人已经擡手,用力地抽了他一巴掌。男人的眼镜被甩到大理石地面上,摔出清晰的裂痕。在男人被打懵了的那一刻,女人转动手腕,反手又抽了他一巴掌。
宋零诺微微张开了嘴。
跟着女人一路走回工作人员休息区,宋零诺才找回语言功能:“谢谢……谢谢您。”
女人看向她:“你在犹豫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季夏拿上外套和手袋,乘电梯到行政层的酒廊。有人已经在门口处等她。
季夏走上前,礼貌性地伸出手,开口和这位不算太熟的熟人打招呼:“胡老板,很久没见,生意和家里都还好吗?”
胡烈伸手简单一握,笑了,“Alicia,你还是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