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40多一个
相纸边缘锋利,割破了他的手,几颗血珠子渗出来,随后才跟着疼。可大骏浑然不觉,一双眼直愣愣盯住上面的影儿,嘴角抽搐,抑制不住地朝上翘。
“你笑什么?”
“没笑,我天生喜相。”他抹了把脸,硬绷住,“我,我就是感慨,这相片拍得真好。”
照片是从某段视频里截出来的,局部放大了数倍,有些模糊。
夜景,街灯昏黄,背景主体是爆炸后的厂房,晦暗的光线之中,紧贴住围墙根,有三道不起眼的影儿。仔细辨认,好像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正架着什么朝外走。
最重要的是,相片里的人不是他。
“有认识的吗?”小民警点了点相片。
“排除法,首先,这里面没有我。”
“知道,”年轻些的警察昂起眉毛,“不然也不会来问你。”
听完这句话,大骏离体的魂瞬间又归了位,重返人间。
情绪一松弛,脑瓜子也就卸了甲,跟着活泛起来。他屁股挨着沙发扶手坐,一条胳膊搭在小民警背后,另一x手攥住了照片,扇子似的来回扇。
“恁这个照片从哪来的?”
小民警瞥了眼老警察,迟疑着不敢开口。间了几秒,还是老民警接口说了下去。
“烟花厂爆炸之后,不少媒体和市民跑到附近围观,都想拍第一手的新闻。这是某位自媒体博主录的一段视频里的截图,他说当时现场混乱,人声杂,画面也不清晰,所以视频素材回来也没用上,时间一长,自己也就忘了。最近整理内存的时候又翻出来,这才发现画面边上的三个人好像有点小问题,思来想去,最后报了警。”
“我们怀疑事故当天有人死亡,只是被趁乱转移了。”小民警再次将照片杵到他眼皮子底下,“你看看,这三人里面,有你认识的吗?”
大骏十指捏紧,手汗泡软了相纸,他眯缝起眼,使劲往里瞅。
“这不是我们厂里的人,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一块儿干了几年的活,彼此的动作神态我还是知道的。这衣服也不对,我们厂里干活都有工作服,不可能穿成这样,而且你看——”
他随手一指,两位警察竟都配合地凑过来观瞧,这让他的虚荣心瞬间膨胀了起来,调门儿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
“你们来看,看前面这个人的手,捂住耳朵,擎得这么老高,”他比划了一下,“像什么?”
没人接茬,他只能自问自答,自个儿接住自个儿的话。
“对咯,像是在打电话。我们上班进库房都不让带手机的,工厂附近也不会掏出来打,这是常识。烟花厂里打电话,不是拿命开玩笑吗?”
他顿了顿,又缀补上一句。
“简直是狗皮墙上挂,根本不像话。”
马大骏觉得自己讲了句十分幽默的俏皮话,他咧好嘴,并等着另外两个人发笑。可人家两人根本没笑,老警察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住他。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们厂里的人?”
他连忙收起笑来,“我用脑瓜子担保,绝对不是我们的人。”
“那会不会是客户?”
“客户?大客户谈活没有半夜去厂房谈的,他们要么饭店,要么练歌房。至于小客户,”大骏挪挪屁股,“小客户也没有直接上库房买东西的啊,就像咱割猪肉都是去市场,不会有谁直接跑去屠宰场选猪。”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在本子上快速记下什么来。马大骏抻长脑袋想去看,却忽然觉得后脊梁上窜上来一股子凉气,回头一瞧,咯噔,一颗心又坠了下去。
冰柜门没关严,老头脑门上的一绺白发还耷拉在外面。
他登时是坐不住了,想跑去关,又怕这突兀地一跑动作太过扎眼,反倒会引起警方的怀疑。走也不是,留也不敢,就在那龇牙咧嘴地磨着屁股,如坐针毡。
正想着,突然有谁一把攥住了他胳膊,回头看,是老民警。
“打刚才起,你就一直往厨房里面瞥,那边有什么吗?”
大骏口干舌燥,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啊?”
老警察笑笑,没再说话,只是盯住了他的眼,目不转睛,给足了压迫感,逼着他自己往外倒腾。
“我寻思着,冰柜里的排骨该化冻了,”他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了回来,“不然待会炖汤,我怕时间来不及。”
他在扯谎,可是脸不红,心不跳。
李大金说对了,学撒谎跟学骑自行车一样,练着练着就顺了。
一旦学会了,就再也忘不了了。
“警官,咱今天先问到这里,可以吗?我爸住院了,我得赶紧去给他送饭。”
马大骏两指一挑,打窗帘缝隙里朝楼下偷瞧,两个警察上了警车,发动,头也不回地远去。
嘴里渴得厉害,他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一颗心这才像茶叶片一般,打着漩舒展开来,晃晃悠悠沉下去。
哼着歌,身子一歪,斜躺在沙发上。头下枕着左胳膊,右手擎在眼前,一边搓撚指尖的血痕,一边回味着刚才与警察的对话。
他没撒谎,据他所知,受伤的确确实实就是五个人。况且后来也真的没听说过有谁当场死亡,毕竟受伤和死亡是两个概念,这事故等级也不一样,厂子里没人敢在这上面遮掩。
退一万步讲,就算李大金有心想瞒报,人家死者家属也不肯呐。事情都过去大半年了,也没见着谁再蹦出来闹,想必炸死员工是没有的事。
这也就是说,爆炸当晚,在受伤的工人之外,多出来一个。
他忽地坐起身来,咂咂嘴,又一次躺倒,身子翻了个面,这回头底下垫着右胳膊。
可多出来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好端端的,怎么就大半夜地跑到深山里的工厂挨炸呢?
被炸了,怎么也不出来索赔呢?
再个,警察是所有员工都问了一圈,还是专门来找他问的话?如果只针对他,又是为什么呢?该不会警察怀疑是他帮着李大金转移的尸体吧?
马大骏突然紧张起来,这个视频博主能报警,那小飞也能啊。小飞这个酒彪子那天晚上,不是看见自己搬“猪肉”回来了吗?
万一警察后面搞个什么悬赏线索,他颠颠跑去报案领赏呢?而且他喝大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就爱胡咧咧,万一已经在啤酒屋里说漏了呢?
最重要的是,照片里两个人朝外倒腾的那具尸体,是自己捡回来的老头吗?
等等,冰柜里的老头是他夏天搬回来的,照片是冬天拍的,时隔半年,尸体怎么又自己回烟花厂了?
马大骏不懂太过深奥的医学知识,可他也知道夏天的饭菜放不住,尸体最多一个礼拜就开始烂了。他初见老头的时候,还挺新鲜的,也没什么臭味,这说明……
他又一次坐起来。
又多一个。
在被转移的尸体之外,又多了一个。
他该报警吗?
他从沙发缝里胡乱摸索出手机,解开锁,手指头接连按下两个“1”,又僵住了。
报警他说得清吗?
该怎么解释自己多次抛尸的行为呢?
而且,他至今也不敢肯定,老头到底是怎么死的。
大骏靠在沙发上,越想越后怕,就像是吃完重庆火锅,紧接着又灌了桶冰可乐,当时是痛快了,那份难受是后知后觉且承受不起的。
如今再细琢磨起来,照片里最左边的人有几分眼熟,不是工友,不是邻居,也肯定不会是他的亲戚,那么,到底在哪见过呢?
日头西落,窗外的光线渐渐黯了下来,暗夜自天花板一寸寸朝下淌,巨大的混沌攫住了他。
冰柜仍嘶嘶朝外散着青白色的冷气,他打了个寒颤。
蓦地想起来了。
照片里擡尸的那个,不就是冻在冰柜里的老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