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35巧宗儿
李大金侧身躺着,面着墙,双眼紧闭。
右胳膊被他压在了身下,时间久了,血液不通,愈发的肿胀酸麻。最难挨的还是手背,吊针的针头挪了位置,斜刺出血管来,随呼吸起伏在皮肉里横冲直撞,疼,但他不敢动。
视线闭锁之后,听力更加敏锐,背后的脚步声断断续续,似有若无。
他能够想象出,来人是如何小心谨慎地隐藏踪迹,必定先是擡起小腿,轻巧地将脚跟着地,接着是前脚掌,定一会儿,稳住呼吸,再提起另一只脚来。
不得不说,有几步隐藏得很妙,可另几步他落得重了些,鞋底摩擦在绿漆油的地面上,咯吱,位置比大金猜想得更近了几分。
最终,那双脚停在了他背后,停在病床之前。
本能先于视线感受到危险的降临,大金脊背的肌肉蓦然紧绷起来。床朝下沉了一截,他知道那人正俯下身子,迅速朝他的面庞靠近,他甚至可以捕捉到活人身上那股子微弱的热气。
午后的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射过玻璃,耀在他左脸上,渗出层毛毛汗。汗液汇成一股儿,顺着鬓角弯弯曲曲朝下淌,刺挠。
大金躺在那儿,面皮子紧绷,咬牙切齿地假装熟睡,只是他知道,自己的眼皮于惊恐之下止不住地乱抖,痉挛似的跳动。
他希望对方不要察觉。
度秒如年,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周遭再没了声息,就连窗外的灰麻雀也不再啁啾,身后的人似乎已经远去。
李大金在心底又默数了十来下,悄咪咪地回头,左眼睁开一条缝,打肩头朝后张望。
鼻尖险些碰到另一人的鼻尖。
大只狗正立在床前低头瞧他,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
完了,彻底完了
大金一脸苦相,哼哼唧唧地准备好开口,解释或者求饶。大只狗却没给他张嘴的机会,扯住了衣领,一把将他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你——”
我要死
“你手在回血哦,”他指指输液管,“你看,吊针药水没了。”
大金懵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上去,果然细长的胶皮管里循环着的是深红色的液体。
“坐好。”
大只狗将他右手扶正在膝头。
“我去帮你叫护理师来。”
李大金继续诧异地望着他两手插袋,慢悠悠地晃荡到了门口,探出头去喊了几声,接着又踱回到贤哥身边,故作悠然地靠坐在床头。
“没事情,不是熟人,只是个大脑袋的阿肥。”
他自以为低抑了嗓门,可大金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岛上的日子使他的样貌起了不小的变化。皮肤黝黑粗糙,头发长了,胡子也没刮,蓬头垢面,脏兮兮的。再加上马蜂一蜇,整张脸盘子发面一般,朝四周拓了一圈多,也难怪他认不出来。
大金擡手搓去脸上的汗,心底暗笑着逃过一劫,谁知护士恰好托着两只吊瓶迈步进来。
“李大——”
“这边这边!”
他喊完才想起不应当开口讲话的,只得冲护士一个劲儿地勾手,然而贤哥已经随着刚才那声注意到了他,视线也伴着护士的身影一并追了过来。
李大金不敢与他对视,一会儿垂低了脑袋,看护士帮他重新调整针头,一会儿又昂高了下巴颏,饶有兴趣地研究起墙上的村卫生室简介。
护士换完药瓶,又嘱咐了几句,大金一连叠点头作为回应,待她走后,屋内重新寂静下来。
对面两人如今毫不避讳地直直瞪着他瞧,李大金被盯得发毛,可他已经没法再躺下去装睡了,周围也没有任何能够让他遮脸的报纸或者杂志,他干脆擡起手来,专注地观察起左手指肚上的簸箕和斗,一遍又一遍。
“小哥,怎么称呼?”
贤哥突然跟他搭话。
大金心一坠。他本想随口编个名字敷衍过去,奈何刚才护士进门那一嗓子已经暴露了,他只能顺水推舟。
“我叫,啃,我叫李大。”
“李大?”贤哥挑眉,不知是否相信。
“俺家来还有个弟,叫李中。”
他刻意改变了口音,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不应该叫李小吗?”大只狗倒是真信了。
“那是俺妹子。”
他继续胡说八道,脸上堆笑,刻意做出浮夸表情,让五官最大程度的变形。
“你声音有些耳熟诶,”贤哥眯起眼盯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大金刚松弛下来的x脚趾又一次勾紧,他心想何止是听过,我还冲你唱过歌呢。
多说多错,他打算装傻到底。
“啊?”指指耳朵,使劲摇头,“出问题了,听不清。”
贤哥提高了嗓门儿,“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发炎了,听不清。”
“刚才不是好好的?”
“大点声,医生说我损失了一半听力,”大金刻意将耳朵蹭过去,实际上是想将脸避过一边儿,藏起来,“耳朵信号不好,一阵一阵的。”
仿佛是上苍暗示一般,贤哥口袋里的电话在此时响起,仍是伍佰的铃声,还是上次的那首《世界第一等》,无不在撩拨着于两人而言都不算美好的回忆。
“快接吧,”大金试图转移话题,“你来电话了。”
贤哥转身将要接通,忽然停下动作,旋过身去看他。
“你又能听见铃声了?”
显然是某种试探,就连这一句发问也是个陷阱。无论回答能,或者不能,都证明了他现在的听力没有问题,而长久的沉默也并不安全。
“电话,”大金决心将这出蹩脚的戏码演到底,“你看,屏幕又亮啦。”
“是缘份,是注定,好汉剖腹来参见——”
铃声震响,对面又一次打来。贤哥瞥了眼号码,深吸口气,这才接起来。用得是橡岛方言,大金听不太懂,只觉得他十分激动,几次提高了调门,又几次强压了下去。
挂上电话,贤哥显然没了盘问他的兴趣,靠着墙不言语,只伸出两指来,大只狗了然,娴熟地递上一只烟去。
“贤哥,怎样?”
“鱼头楠那边不肯罢休,说陈佬还没有出山出殡。”
“还没有?这都半年多了诶。”
廖伯贤将前额甩落的碎发重新捋了上去,狠吐出一口烟圈。
“原本把消息放给他们,只是想拖住徐天恩那边,没想到陈三山的人这么疯狗,咬住了哪个都不肯放的。”
大只狗伸出手去,贤哥将烟灰掸在他掌心。
“我劝他们先等下,好歹等这边项目搞定,合同签好再处理也不迟。结果他手底下几个好出风头的,非闹着要来内陆寻徐天恩陪葬,讲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佬不易做,”大只狗腆着脸讨好,“您辛苦哦。”
“唔,还好。”
贤哥顿了一下,擡脚踹向他膝盖。
“靠夭咧,我辛苦跟你没关系是么?要不是你,我用得着这么辛苦吗?”他环了眼周遭,压低声音,“赶紧去找,这不比橡岛,搞大了没有人帮你兜底。”
“可是,最近兄弟们都在打听那批——”大只狗又挨了一脚,“那批产品的下落,要分一拨人出去吗?”
贤哥灭了烟,擦拭起无框眼镜,“有可靠线索吗?”
“还没,仁哥那边也联系不上,我在想要不要增派人手——”
他将眼镜重新戴起,扬起只手来。
“不必再找了。”
扫了眼对面床铺,大金又躺下开始装睡,这回还刻意地打起鼾来。
“放出话去,就讲阿仁是徐天恩的内鬼,黑吃黑,我们认栽。老客那边,回头再补一批过去。如果不小心流到了市面上,引得这边条子注意,我们就一问三不知,一股脑儿推到阿仁身上。”
“可是,阿仁肯吗?他是个有脑子的,万一等他回来不就穿帮了吗?”
“剩下的还要我教你吗?”贤哥擡手又是一巴掌。“那就让他开不了口。”
“您的意思是,毒哑他?”
噼里啪啦的巴掌声中,大金依然敬业地打着鼾,扮演好一个熟睡且听力有问题的胖子。只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怕贤哥再次确认起身份,怕护士再进来喊他名字,更怕阿仁忽然苏醒,出现在门口。
求你了祖宗
他暗自祷告。
你可千万千万别进来,现在出现,咱们都是个死
刚念叨完,就听见外头有人敲玻璃。
三下短促清脆的敲击声后,跟着另一个人声。
“快醒醒,李大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