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30兄弟(上)
大骏没向任何人讲过,大金失踪的前一个小时,二人碰过面。
他去他家找他,刚巧碰见大金急着出门,夹着只皮包,借夜色掩护,神色匆匆。
“你要上哪?”他拦住大金去路。
大金左躲右闪,愣是被他挡个严严实实,气急败坏地,推了他一膀子。
“给我让开,再晚赶不上车了。”
“我问你去哪?”大骏扯着他胳膊不撒手,“你不是要跑路吧?”
大金眉一拧,垮下脸来,目光也跟着硬了几分。
“马大骏,咱俩可认识小二十年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小人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大骏被他大帽子一扣,怂了,手不由得垂了下来,“厂里出了这么大事,你又是厂长,你不在我们怎么办,伤员还在医院等着抢救呢——”
“所以我才急着去讨钱!”大金挣开他,“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咱在外地有几笔尾款没结,我就是为了救人,就是为了你们的赔偿金,这才拉下脸面四处去讨账,你当我愿意全国各处跑着去要账吗?”
气势一足,这话竟连自己也信服了。李大金义正严词地大步朝前,走了几步又住了脚。夜幕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回头,见大骏可怜巴巴地立在街灯底下。
“大金,你会回来的,是吧?”
他扯扯汗衫。
“俺爸妈退休金我都借你了,不是不信你,我就是想问问,大概什么时候——”
李大金打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卫生纸,用圆珠笔写下一串号码。
“眼下情况特殊,我怕过阵子,手机不得不关机。这个号码你留好,别人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一个。”
大骏感觉受了信任,心生感动,颤抖着要去接,又被大金一把按住。
“先听我说完,这个号码轻易不要打,除非到了事关生死的关键时刻。”
后来,姜川做截肢手术,四处筹钱,大骏思来想去,这就是那个关键时刻。
他寻了个没人的地方,颤抖着拨通那串救命的数字,很快接通,另一头是一个女人的回复: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诧异了,拿远手机,反复比对着卫生纸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又重新拨打。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连三回,终于认清了现实。
“李大金,我日你列祖列宗。”
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大骏没了工作,姜川没了腿,而老周,整个人都没了。曾经的噼啪烟花厂也被推倒重建,挂上了喜福生态养殖有限公司的招牌。
时值盛夏,万物绚烂,一切都在大步向前,而他们的伤痛,只被允许停留在爆炸发生的那个寒冬深夜,好像如今再蹦出来哭诉不幸,反倒成了他们的不懂事了。
医院走廊上,在结结实实挨了曼丽几巴掌之后,大骏蹲着好好委屈了一回。可哭到一半,他不得不抹干眼泪,匆匆忙忙去赶公交车——得给他爸送饭,还有另一家医院要跑。
像他这种人,连心碎都不能专心致志,毕竟悲伤不能当饭吃。
颠簸的公交上,大骏边吸鼻子,边继续拨打那串电话。
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得空就打。
最初的愤怒退却之后,不擅以恶揣度他人的大骏,又一次替大金找好了理由:会不会是天黑眼花,写错了数呢?
由头想好,又一次欢喜起来。
打那天起,他就像偷开保险箱一般,一个个数字轮着,替换着拨打。自然是行不通,不是打错了,就是没人接,大金没找到,骂倒是挨了不少。
意料之内,今天依旧没联系上大金。大骏刚要揣回口袋,手机却自己响了,破损的屏幕上,跃动着一串陌生号码。
“喂?”
“嗳嗳,喂,大骏吗?”
女的声音,有些耳熟。正回忆着,电话那头自报了家门。
“我是恁二大娘,就想问问,你爸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爸住院要缴费时,大骏腆着脸问了一圈。亲朋好友手头都紧,一个个关心有余,真要掏钱了,却又力不从心。后来是他爸亲二哥,他亲二大爷借了四万块钱,这才顺当做了手术。
“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但是吧,恁二大爷不当家,不知道家里的难处。这不你弟年纪也不小了,寻思让他赶紧结婚——”
“俺弟前年不是结了?”
“哦,去年离了,今年这不是又要结嘛。这一办喜事哪哪都是用钱的地方,我们家房子也旧了,原本打算今年下半年重新装修装修,这——”
妇人的嗓门极大,大骏将手机轻轻拿离耳朵,眼望着车窗外愣神。驶过的车站,两个小男孩正擎着块石头,追赶一条瘸腿的流浪狗。
他赶忙探出头去朝后瞧,狗伏在地上,夹着尾巴,讨好似的飞快摇摆。
小孩嬉笑着,投出石块。
“二大娘,你放心,那个钱我下个月就能还你们。”
“不是不是,你这样说不就太见外了么,感觉我打这个电话,就好像是专门来问你要钱一样,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了。”电话那头顿了顿,“那行吧,也不打搅你们了,让你爸好好养养,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的,二大娘你也——”
对方挂断了电话。
“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怀里的狗倒不认生,一拱一拱的,探出臭哄哄的舌头,要去舔他。
“行了行了,别客气了,一会进去礼貌点。”大骏避开它的嘴,“也叫你欢欢吧。”
在他的认知里,小狗都该叫欢欢,小猫都该叫咪咪。
刚才挂断电话,大骏眼前总是那条瘸腿的老狗,磨蹭了一会儿,终是没忍心。车一停就跳了下去,呼呼朝后跑。轰走了小孩,又买了根淀粉肠,看着狗狼吞虎咽地下了肚。
三两口吃了干净,狗摇着尾巴上来,围着他一个劲地转圈。
“没啦,”他拍拍狗头,“你走吧,我也得回去了。”
却再也赶不走,他在前面走,它在身后远远地跟。后腿有伤,痉挛着不敢落地,只能另三条腿,一跳一跳地跟。
他停,它也停,他走,它也走。
直到大骏快步过了马路,它被川流的车海困在另一边,摇着尾,呜呜哀鸣。
“啧,怎么还赖上了呢。”
进家门时,他妈正在厨房里煨汤,热气蒸腾。
“妈,我又给你带了只欢欢回来。”
他昂扬起语气,尽可能让这听上去像是件喜事。欢欢一号率先冲上来,跳着脚狂叫,欢欢二号则紧贴住大骏小腿,抿着耳朵,x鼻头湿润,两只眼睛也湿润。
他妈盯了一会儿,没说什么,扭过身去继续煮汤。
大骏也不急着出去,就在厨房里延宕着,未语先笑,陪着小心。端起灶台上的半碗汤泡饭,没话找话。
“又吃剩菜了,说了多少遍,你得好好吃饭,不然胃——”
“大骏,咱把房子卖了吧。”
他的手悬在半空。
“我想开了,租房又怎么了,咱一家人齐全比什么都重要。”他妈并不看他,只低头望着雾蒙蒙的水汽,“这小破房子,我也住够了。回头卖了钱,给你爸治病,我也治治眼,剩下的咱全家出去旅游去。我活了六十多岁,还没出过琴岛呢。”
“妈,这——”
“人这一辈子说快也快,我不想住完小破房,接着去住小破盒。”
她也是尽力提着气,想让声音听上去轻松,不料嗓子出卖了她,有些涩哑,有些抖。
“行了,我得给恁爸送饭去了,你的在锅里,自己热热。”
大骏站在厨房,手里还端着半碗剩饭。
该笑,卖了房,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可他笑不出,喉头哽住什么,喘不上气。
掀开锅盖,两只鸡蛋,一包奶。
在他妈的认知里,鸡蛋和牛奶是世界上最有营养的东西,从小学开始,每天雷打不动地给他准备,就连如今他爸住了院,她也不忘先给他备好饭。
大骏拿起鸡蛋,又瞥了眼旁边的剩饭。
啪,他抽了自己一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