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9焰火
他万没想到,是姜川先找上门来。
那时曼丽早已搬出大院,他自个儿也住进了他爸单位分的老楼,浓烈的情愫被时间和距离注了水,日渐稀薄寡淡,不再难以下咽。只是他不曾想过,在某个冬日清晨,前暗恋对象的现任丈夫,竟会独自找上门来。
敲门声响,轻巧的三下,随后没了声息。十来秒后,又是温吞吞的三下。
大骏刚下夜班,睡眼惺忪地开了条缝,门外的姜川裹着一股子冷风,让他涌到嘴边的哈欠再次咽了回去。
姜川脸上刻着笑,鼻尖通红,不住地吸鼻涕。右手提着一网兜的砂糖橘,左手是两条中华烟。脖子上还围着三年前的那条白围巾,乍看算干净,仔细一瞧,边缘洗得有些泛黄毛糙。
大骏着慌将他让进屋来。待姜川拘谨地坐定,他才发现自己只穿了条秋裤,赶忙打被窝里翻出外裤来套上。他妈没在家,大骏一时间找不到水果,只得手忙脚乱地倒了杯开水作为招待。
“喝水,喝水。”
“好的,好的。”
客套完了,两人一时都没了话,老僧入定般面对面坐着。偶尔视线交汇,同时慌忙地错开。就在大骏即将绷不住的时候,姜川握着水杯,缓缓开了口。
“我家的事,听说了吗?”
大骏两手搓着膝盖,支支吾吾。
这事知道是知道,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他搞不懂姜川愿不愿意让旁人知道。可眼下闹得沸沸扬扬的,他说不知道,姜川能信吗?思来想去的,只好胡乱晃了几下脑袋,并不明确表态。
“我爸这事办的——”姜川仍是笑,嘴角上昂,视线却向下垂,“办得不太好,连累了不少人。”
前阵子,他家的超市门头让人给烧了,某种威胁。这一闹哄,也撕开了老姜家最后的遮羞布。
说是家大业大,其实是个花架子。超市不是自家独有的,他爸不过是跟人合伙,最初的钱也是对方出的,因而他爸手上并没什么实权。可偏巧爱炫,成日地西装革履,山珍海味,打着老总的名号,四处刷脸消费,正经营生没怎么用心,酒肉朋友倒是结交了一堆。
后来不知怎么学上了赌,把做生意的流转资金掏了个空,拆东墙补西墙,亏空越来越大,直至兜不住。讨债的上了门,合作伙伴这才知道他捅了多大的娄子,纷纷要终止合作,要他赔钱。
可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赔。他爸一下子黑白两道得罪个遍,一边要告他,一边要灭他。
“我妈一急,心梗走了,就上半年的事。”
大骏递过去一只橘子,姜川没吃,捏在手里。
“我爸逃了,至今没下落,追悼会都不敢露面。讨债的倒是来了,围着棺材看半天,看我妈是不是假死避账。”
指尖用力,指甲嵌进橘皮里去,一弯弯月牙儿似的痕,橘汁的清新,在屋中弥散开来。
“我妈头七那天,一个女的找上门来,闹着要抚养费。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么些年,我在外面还有个弟弟。”
姜川吸了吸鼻子。
“他人跑了,债没完,家里房子低价卖了,总算还上了大头。眼下我们又搬回老院了,只能先住在曼丽家。”
曼丽家不过二三十平的小房子,如何塞得下四口人,大骏没敢问。
“讨债的很快也跟来了,天天在门口晃悠,盯梢一样。不打,也不闹,就跟着。无论你去哪儿,他们都不远不近地追在屁股后头。再后来,曼丽爸妈进进出出的,也开始有人跟着,弄得我也愧疚。你说说,人家老两口有什么错,一大把年纪的,跟着我遭这茬罪。”
大骏想要安慰,却又寻不到话语,只能跟着叹气。擡手给姜川续水,提起暖瓶才发现他的杯子基本没怎么动,怏怏地,手又缩了回去,重新搓着膝盖。
“我落魄了才知道,原来我跟我爸一样,身边也没什么交心的朋友。实在是逼得没办法了,这不才拉下脸来,求你帮忙。”
是借钱吗?大骏喉头涌动,他顶不擅长拒绝,不知一会儿该如何回应。
“我想让你帮着搭个桥,进烟花厂。”
“啊?”
这回是真惊讶,意料之外的诉求。
“我情况你也知道,中文挣不了什么大钱,就想着多打两份工。白天我做着几份家教,晚上还有点时间,想寻个夜班干干,可是没有门路,听说你们厂效益还不错,所以我想求——”
这番话必定是打过几次腹稿,姜川一口气说下去,生怕打个磕绊,就再没了开口的勇气。不料只说到一半,大骏就伸手打断了他。
“别说了。”
“我真的——”
大骏一把攥住他的手。
“用不着求,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不行。”
大金一口回绝。
“我这又不是福利院,什么人都收留吗?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他人真挺好——”
“好不好的关我屁事,之前曼丽跟我嘚瑟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凭什么我替他夫妻俩收拾烂摊子。”
大金往老板椅上一靠,拾起只烟,在鼻子下闻嗅。末了,冲他摆摆手。
“快回去干你活吧,完不成,我照扣你工钱。”
大骏讪讪走了两步,又定住了脚,扭头瞪着他。
“大金,咱俩到底是不是兄弟?”
李大金叼着烟,乜斜他,不言语。
“你之前欠债,还不是我替你做了保?我背着我爸妈给你担了多大风险,我们家房子现在还——”
“行了行了,”大金慌忙打断,“知道你帮过我,用得着整天挂嘴边上吗?”
大骏被他一说,反红了脸,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左右环顾,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
“让他来吧,我都答应人家了,你就算是给我个面子,还我个人情——”
“行吧,”大金嘬嘬牙花子,“明儿就让他来吧,算我冲你脸面,谁让咱俩是兄弟呢。”
大骏有一条看对了,姜川确实不是干粗活的料。
分给他的活计是最基础简单的,不过是给爆竹卷筒刁底,也就是把爆仗外层的红色纸壳,用绳子捆成一盘圆圈,再用泥巴封住底部,交给下一步的工人装填火药。
他绊手绊脚地杵在那,不是绳结打不开,就是泥巴干不透,一肚子的蠢问题。
夜间的库房本就烦闷,没人愿意搭理他,各自赶工,只留他自己满脸泥灰,对着臭烘烘的纸板急得直搓眼。
大骏不忍心,自告奋勇,成了他的师傅,跟在旁边,从最基础的一点点教起。
姜川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却有个好处,便是谦逊勤奋,口头禅是“我可以学”。
慢慢的,也真将大骏当成了自己师x傅,他说一句,他就掏出纸笔来记一句。有时候大骏气急了也拍他,“记个屁笔记,你得下手练!脑子记没用,让你的手记住!”
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没多久,姜川的速度就赶上熟练工了。
下了夜班,两人一道儿回家,在坦岛附近的早点摊上,随便塞点什么油条馅饼。吃完了,大骏回家睡觉,姜川则洗把脸去上家教,一天插空睡个三五小时。
转眼过了一年多,再干几个月,姜川家的债就能彻底还上了。
临近过年,厂子里来了笔大订单,每天光加班费就小一千块。名额有限,被选进去的都是大金的得力助手,大骏自然也在其中。他盘算着,这十多天干下来,怎么也能挣个小两万,美滋滋地好过年。
一擡头,望见坐他对面的姜川。
往日的公子哥如今熬得皮包骨,脸凹了,背也驼了,手上全是擦伤和硬茧。又是一宿夜班,他困得眼皮黏在了一起,脑袋一磕一磕的,馅饼掉进了甜沫里也浑然不觉。
“诶诶,别睡了,听我说。”
姜川迷瞪着,四下寻找,半晌才对上大骏的脸。
“你这两天,把家教的活先缓缓。”
他有些茫然,张嘴要解释。
“我有个大活给你,干完这票,你账就还清了。”
就这样,姜川顶了大骏的缺。
其实大骏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见不得曼丽夫妻俩受苦。在他的认知里,好人不该受苦。尽管自个儿就站在泥潭底下,但仍见不得别人也在泥潭里挣扎。
见着从高处堕下来的,总是唏嘘,总愿着拉一把,出去一个算一个。至于自己,本就不知什么是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少了对比,也就不觉得苦了。
九天后,那个命定的凌晨,他忽然从睡梦中惊醒,不知为何,惊出一身冷汗。
大骏将枕头掉了个面儿,可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一颗心砰砰砰地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愈来愈快,某种不祥的征兆。
他趿拉着拖鞋,摸黑来到厨房,咕嘟咕嘟,灌了半杯凉白开,心底安稳了几分。就在他要转身的一瞬,一声巨响,西边的夜空亮如白昼。
烟花厂的方向。
大骏扭头,厨房窗外,视线尽处的远山赤红一片。无数象征吉祥的烟花在同一瞬炸裂,化身黄泉业火,吞噬山,吞噬海,吞噬生灵。
吞噬姜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