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4众灵
阿仁跑了几趟肚子,有些虚脱,窝在地上不言声。
大金递过来半只破碗,里面是残剩的淡水。阿仁一怔,接过来,干裂的嘴唇沾了沾,又推了回去。
宝进打树枝上又揪下几撮叶片,要他们含在嘴里,嚼碎了,别急着咽。大金咀嚼了十来下,果然觉得生津止渴,嗓子眼的灼热疼痛也顺势减缓了几分。
“我听老一辈说,茶是有灵性的。”
在宝进的故事里,遥远的人鬼不分的年代,天下道士云集春山,修仙斗法。
有个叫丘处机的,因舍不下江南名茶,便移了几株,植在道观之内。仙山圣水,日精月华,喝起来香韵醇厚,回味甘甜。
他走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达官显贵得知了此茶,便逼着农人去采,并要他们年年上贡,不然诛杀全家。
村人跋山涉水,日夜照料,只为定期采上几片鲜嫩娇滴的叶尖,更是无暇出海捕鱼,生计无以为继,苦不堪言。
茶树知晓后,一夜之间,长满粗硬干瘪的叶片,生出锯齿状的倒刺,入口也变得酸涩无比。贵族品尝后非常生气,命人将茶树尽数斩杀,再也不要求上贡了。
“今天这茶树突然出现,是天意,”宝进笑笑,“是老天爷点我呢,毕竟我动了抢劫的念头。”
他低头,来回拨弄地上的碎石子。
“差一点,我就当坏人了。”
“我阿嬷以前也爱喝茶,但是跟你们这边习惯不一样。乌龙比较多,胃痛的时候,就泡红茶喝。”
阿仁突然开了口。
“我一直觉得茶是老人家的东西,一点都不酷。但我阿嬷特别崇拜,祭祖用茶,拜神也用茶。
“过节的时候,她就摆出珍藏茶具,家里没什么人来,她也会穿戴的整整齐齐,茶杯摆成一个圆,右手提壶,逐圈逐杯满上。她蛮得意地告诉我,说这一招叫做关公巡城。
“你们没见过她,哇,个子小只,超凶的。但是一端起茶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讲话也不带脏字了,哈,她真的是——”
阿仁的追忆戛然而止,火光一黯,声音也跟着哑下来。
“抱歉,讲得有些多,”他望着夜空,“她走后,我再也没喝过茶,今天是第一次。”
“你混——”大金清清嗓子,“啃,你做特殊工种,家人知道吗?”
“我没有家人,阿嬷走后,我没有家人了。”
大金跟宝进对视一眼,匆忙转移话题。
“小橡岛,我看你这个身量练得不错啊,这肌肉——”
“我以前很柴,话也少,书呆子一个。”
阿仁坐起身来,手撑在膝上,满不在乎,语气没有起伏。
“国中有男生欺负我,撕我功课,扯我裤子,还拖我进女厕。后来,我想缓和关系,就把零用钱都给他们,帮他们跑腿,对他们言听计从。
“然后他们开始罩我,路上碰到,还会笑着招呼。我以为是误会解除,以为找到了朋友。尽管不喜欢,但为了合群,我跟着他们抽烟,喝酒,他们做些刺激的事情,我就在旁边帮忙望风。
“国中时期,我是透明人,他们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闪着光的世界,我站在边缘,误以为身在其中。
“直到后来,他们玩过了火,对方要报警,他们喊我去道歉顶罪。我不肯,他们就把我拖到天台,傍晚打到天黑。那是我见过最红的一次夕阳,我躺在那,突然明白,原来我从来没有属于过那个世界。大学毕业后——”
大金一僵,“你也上过大学?”
“怎样,黑帮不能念大学吗?”
“那倒不是,”大金搓搓脖子,“就是没想到,黑道现在也搞人才引进。”
宝进抻长脖子,眼睛瞪得滚圆。“仁哥,你接着说。”
阿仁无所谓地耸耸肩。
“大学毕业后,我变得更闷。没有工作,没有社交,也没有爱好,一日三餐都宅在屋里,没日没夜打电玩。
“阿嬷打我,骂我,都没用,甚至找来神婆帮我驱邪。那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困住了,痛苦,却又无力改变。
“后来她生了病,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放心不下我,就找来旧日朋友,一个温和的阿伯,将我托付给他,要他帮我寻份差事。”
说到这里,阿仁摇摇头,罕见地笑起来。
“结果咧,靠夭!阿伯是混帮会来的,还是二把手。一来二去,我跟着入了堂口。”
“这,”大金嘬嘬牙花子,“你阿嬷挺有故事的。”
“恩哥念旧情,待我温和,但是我知道,他本性狠辣。我亲眼见过因为一点口角,他就剜掉别人舌头。
“我很害怕,连退出都不敢跟他讲,之前有小弟前一晚背叛,第二天就消失不见,后来院里的狗吃了一周的肉。我那时才二十多岁,真的很怕,感觉又一次卷入不属于我的世界。”
他转脸看向二人。
“知道我为什么没做掉你们吗?”
大金挠挠头,“因为,我们长得像你阿嬷?”
阿仁挂下脸,掏枪瞄准。
“掌嘴掌嘴,”大金啪啪打脸,“我自罚三巴掌。”
阿仁腮帮子鼓动,话多次涌到嘴边,又多次吞了回去。最终,还是黏黏糊糊脱了口,声音含糊。
“我,没杀过人。”
“啊?”宝进傻了。
“啊?”大金也傻了,“你一个杀手,没杀过人?”
阿仁烦躁地搓脸。
“每次他们叫我去处理谁,我都会将人叫到码头,然后给他一笔钱,求他再也不要出现。
“后来,他们就传我厉害,说我灭得口干干净净,条子这么多年都寻不到蛛丝马迹。屁咧,人没死怎么会有尸体?”
大金乐了,“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就——”
“坐回去!”
“哎哎,好的。”
“开始几年,我一直硬撑的,别人觉得我很凶悍,其实我只是打架厉害。后来,有什么慢慢变了,堕落是件很爽的事情,向下走的路,永远是最顺的。”
阿仁娴熟地转着枪。
“十多年了,我越来越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我当上护法的第一件事,就是带x着兄弟,找到当年的同学,好好叙了一通旧,从傍晚到天明,我要请他们见一见,最赤红的朝阳。”
他不屑地笑,狠辣一闪而过。宝进没言语,将破碗架在火上,煮着沸水。
“以前若有冲突,我会跟人讲道理,现在我只会拿起枪,抵住他的头,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阿仁视线低垂,不再开口。
“人和茶一样,是好是坏,全看种在什么地上,”宝进看向他,“还来得及。”
阿仁捏着一小撮茶树叶,无意识地攥紧。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有时候,当好人比当坏人需要更多的勇气。”
他笑笑。
“我不想再承受任何人的期待,我只能选择,做一个不那么坏的坏人。”
大金听完这句,愣向火堆,脸闷闷的。
宝进将煮沸的热茶递过去,“仁哥,你不是坏人。”
“我?”阿仁怔住,“我不坏吗?”
“如果你真想要我俩的命,有很多次机会下手。我俩都知道,其实你不是坏人,你只是害怕而已。”
阿仁结过茶碗,长吁口气。
“阿嬷,你听到吗?他们讲我不是坏人。”
他端着碗,手臂颤动。
“阿嬷,我没有变成坏人。”
仰头,滚茶一饮而尽,破碗遮住他的脸,迟迟没有落下。
宝进移开视线,看向大金。
“金哥,你找到几棵仙人舌?”
“啊?”大金回过神来,干笑,“一共大概,四五棵吧,不过——”
他后撤一步,朝前一指。
“其中三棵让我撅断当柴火,都在这了。”
“别跟着我了,真没怪你。”
宝进撅着屁股,护理着最后一株尚且存活的仙人舌。
“你也不认识不是,赖不着你。”
大金追在后面,赖赖唧唧。
“你们茶园,现在怎么样?”
“茶这玩意,基本分绿、黄、白、青、红、黑几大家。以前绿茶独大,现在不行了。普洱、金骏眉、安化黑茶、福建白茶平分秋色,南方茶园每年几百亩地增,我们再不改路线,只能当外国速食茶包的原料产地了。”
宝进回头冲他一呲牙。
“不过,没事,这仙人舌抗旱耐冻,如果能顺利移植回茶园,培育新种,我们就有救了。”
大金听着,手往裤腰里伸,摸索半天,掏出三根金条来。一咬牙,推给宝进。
“诶?你不是说——”
“那是骗你的,我怕阿仁扔下我不管,故意说给你听的。我看你是实心眼,寻思表现得真诚点,咱俩能噶伙团结起来一帮。”
他把金条硬塞给他。
“拿着,买下茶园,把这个古树培养培养,带着你们村发财去吧。”
大金吸吸鼻子。
“剩下一根,我预备着给阿仁,让他以后别混帮派了,从良,寻个正经营生。”
大金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暗影走去。
“我留两根,不是贪,是我确实有难处,有用钱的地方。”
“哥,”宝进叫住他,“我越来越看不透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
大金回头,苦涩一笑。
“我差点,就变成了一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