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3鬼山
宝进并不说话,只是跪在那,将半截枯焦的木头紧紧搂在怀里。
大金拉拉阿仁,“跟你打听个事,如果说,有人不小心吃了,嗯,尿泡的蘑菇,会发疯吗?”
阿仁斜他一眼,刚伸手要打,宝进开口了。
“金子。”
他摩挲着树枝。
“咱找着金子了。”
“我尿毒性这么大吗?”
“王宝进,你忍住,别疯——”阿仁上前半步,“等事情讲清楚再疯。”
“你这个中文水平就别安慰人了,”大金躲到他身后,冲着宝进叫嚣,“我跟你说昂,再不清醒点,阿仁就要击毙你了。他跟我可不一样,有事他是真敢开枪。”
宝进抹了把脸,手撑膝盖起身,拍拍身后的雕像,“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二人摇头,“不知道。”
宝进又低头看向怀里的木枝,“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依旧摇头,答得异口同声,“不知道。”
“那你们知道,这片山以前叫什么吗?”
“不是,”大金打断他,“合着你光提问,不解答吗?”
宝进吸吸鼻涕,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里以前叫鬼山。”
如今的春山,过往被称为鬼山。传说之中,这里是阴阳两界的交界点,每逢入夜,鬼门大开,孤魂野鬼在山间游荡,为祸四方。
这只是民间传说,被称为鬼山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人”在这里活不下去。山高海深,千沟万壑。站在山头四处打量,漫山遍野,不见一丝炊烟,唯有浓雾缭绕。
一代代人生在这,困在这,贫穷成为一种遗传。
村与村之间隔着一道道山,互不连通,各穷各的。没钱修路,没钱读书,吃饭看天,生病靠扛,活得像是山间野物,卑微地生,脆弱地死。
“这片山有五百多平方公里,可遍地花岗岩,家家户户只能挨着山腰开梯田。一家子能攒出两亩地来,都算是富的。”
篝火重新点燃,宝进将架烤在火上的蘑菇来回翻面,滋啦作响。
“种一亩粮食能卖多少钱,你俩猜猜?”
大金抿抿嘴,反手将宝进递过来的烤蘑菇推远。
“呃,万了八千?”
宝进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一年二百。”
阿仁一愣,鼠肉也不嚼了,“美元吗?”
宝进没接茬,低头去搓指缝间的泥巴,火光照映之下,面颊涨红。旁人不懂,是旁人的幸运,人是永远无法想象从未见过的风景的。
“我们这地贫,种不了麦子谷子,只能种地瓜。地瓜性贱,叫不上价去。”
他说这些想要的并不是同情,见两人一时间不再开口,赶紧着慌去补缀。
“不过现在好了,种茶的话,一亩地能挣三万多。”
大金挠头,“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宝进急了,“这事得从我爷爷,不,我太奶奶那辈起头——”
“倒也不用——”
他还是说了下去。
七十多年前,宝进的爷爷还是个小孩,跟着他太爷爷太奶奶住在鹁鸽崖的最边上,一家子打渔为生。
出海打渔,是龙王嘴里讨饭吃,风里来,雨里去,命别在裤腰带上硬闯,碰上风急浪高的时候,失踪个几天几夜是家常便饭。
某天深夜,太奶奶搂着孩子在炕上早早入睡,太爷爷刚巧出海了,家里只有孤儿寡母。夜半时分,院子大门传来了微弱的敲门声。太奶奶只作听不见,被子蒙头,搂住孩子假寐,可敲门声不绝,间或还有一两声微弱的呼救。
太奶奶心软,胆又大,一咬牙,裹上外衣,开了门。
外面是一队人,破衣烂衫,说话却文质彬彬。讲得不是沙东方言,而是北方官话。他们说在山里迷了路,几天没吃干粮,进来讨口饭吃。
家里也只有地瓜,那时候山里家家户户有的只是地瓜。
太奶奶几近掏空家底,蒸了十来个地瓜,下了半锅地瓜面条,又熬了一锅地瓜粥作为招待。那些人倒也不客气,顾不得刚出锅的地瓜滚烫,两手来回倒腾着,龇牙咧嘴,连皮一并吞下肚。
“我们当地老百姓就是这样,自己过得紧巴巴的,但要是来了客人,对人家绝对是掏心掏肺的好,”大金胳膊肘怼怼阿仁,“好客沙东,名不虚传。”
宝进也跟着傻乐,“给出去的是地瓜,换回来的是金子。”
阿仁擡眼,“金子?”
“嗯。”
那一小队人是农业学者,懂地质和土壤,专门来山里勘探。他们说鬼山不适合耕种粮食,酸性土壤反倒可以种茶,加上白天日照充足,夜间海雾缭绕,说不定能成。
头一年,众人轮流看护,悉心照料,然而打南方买来的五千多株茶苗,全部越冬失败,无一存活。
第二年,咬咬牙,又从其他省份移植了五万多丛优良品种,一冬之后,仅存活一百株。但这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第三年,翻山越岭,遍访荒地,用脚步一寸寸丈量层峦叠嶂。在海拔三千米的一处废弃道观,发现了二十七丛耐寒古茶树。与南方品种育苗驯化后,生于江南的茶树,终于在北方山岭落地生根。
九十年代,越来越多农户改粮为茶,架桥修路,大大小小的茶园发展起来。漫山茶树,翠色欲滴,打出江北第一茶的名号,自此也从鬼山,更名为春山。
“七十多年,”宝进感慨,“磕磕绊绊才走到今天。”
阿仁听完脸色难看,紧皱眉头,抄着手不说话。
“你是不是也受不了煽情?”大金搓搓胳膊,“我也挺不自在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好好的一个故事,突然就上价值观了。”
阿仁刚要张嘴,却猛然弓起身子呕吐起来。
“诶诶诶,你这么埋汰人家可就过分了昂——”
大金试图拉他,可阿仁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小橡岛,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对正能量过敏?”
眼见着阿仁闭眼朝后倒去,大金飞身上前扶住。
“x王宝进,你看看,你给他活活恶心死了!”
宝进瞥了眼地上吃剩的食物。
“他是不是只吃了老鼠肉?”
说完,打怀里树枝上揪下来一小把叶子,往阿仁嘴里塞。
“你干嘛?”大金拍开他的手,“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讲究荤素搭配了!”
“这是天茶仙人舌,解毒,近乎药性,”宝进又扯下一小把,揉搓出汁,塞进阿仁嘴里,“就这一小撮,能救命,外面一万块都买不到。”
大金眨眨眼,揪下来一把,也往嘴里炫。
“这么牛吗?”
又一把,吃得带劲。
“你不能看错了吧?”
阿仁继续呕吐,但吐出来的东西干净了许多,症状也渐渐趋于平缓。又吐了能有个两三回,终于停了。四肢大开,平瘫在地上,额上浮起层细密冷汗。
“他就快没事了。”
宝进在屁股后面揩了几下手,些许掩不住的得意。
“金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你不是抢劫的吗?”
“那是客串,”宝进挠挠脸,“我大学学的是农业,不是我吹,全国各类茶叶,只要敢长在地上,就没有我不认识的。”
大金一怔,“你上过大学?”
“这是重点吗?”宝进反诘,“等等,我怎么就不能上大学了?我看起来很没有文化吗?”
正说着,阿仁突然弹起来,捂着小腹跑向草丛深处。
“你不在家好好种茶,跑出来坑我干嘛?”
宝进原本望着月色下摇动的蓬草出神,经大金这么一问,讷讷的,半天才吭声。
“不景气,茶厂一家家地关。今年又大旱,园里的茶,产量跌了一半多。像冯平贵那种挣快钱发死人财的,干脆鼓动村民把茶树连根挖出来,空出地来埋死人。
“不信你站在布噶庄山头看,周遭不是一梯梯的茶,是一簇簇的碑,只怕用不了几年,春山又变回鬼山,漫山遍野都是不认识的死人。”
他瞄了眼大金,找补了一句。
“没说你爸,”他拍拍他的肩,“啃,你爸就该死在这。”
“什么乱七八糟的,俺爸还没捞着入土呢,他现在,算了算了,不提他的事了。”
大金摆摆手。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哥,厂长卖地,我抢你金子是想包下茶园,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宝进盘膝,倚靠着陆羽的雕像,裹紧怀里的古茶树。
“我寻着真正的金子了。”
海边茶园,宝进的故事并非虚构,而是一个渔村历经的百年发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