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7扯白
人乏累,全仗头顶的灯提着一股子劲。
急诊室里灯如昼,没有温度的冷光,亮堂着一张张木然穿行的脸。走廊里遍布床和椅,病人或躺或坐,博物馆一般,展览着各色病痛。
收款处,马大骏肘撑在冰凉的台面,于玻璃上望见自己的倒影,面色青白,像只未死的鬼。
“押金三万。”
里面收款的当他没听清,又说了一回。
“三万?”大骏抿了下唇,重复。
“对,三万。”收费员打了个哈欠,“现金还是刷卡?”
“三万,就能保证治好是吧?”
“这是住院押金和手术初始费用,不够的话,后面需要额外再补。具体等检测结果,看你们选什么材料,找哪位医生手术。”
大骏磨蹭着,“那个,能不能,便宜点?”
他腆着脸,笑,仿佛笑就能遮得住窘迫。
收费员一愣,别过头去,继续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这不是菜市场,没人跟你讨价还价。”
大骏倒也不恼,搓搓鼻子,还要说什么,一只手拍拍他肩头。是排他身后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面上虽笑,眼里已然躁了。
“哥们,你要是不急先让我们缴,孩子那边等着打针呢。”
“就是,”后面的跟着帮腔,“我们还急着看病呢。”
“交不交,不交闪边去。”
“没带钱凑什么热闹。”
长长的缴费队伍躁动起来,千夫所指,贫穷就是原罪,穷人哪里配生急病。
“有钱有钱,就是忘带卡了,”大骏撤出身来,忙着向不相干的人解释,“你们先来,你们先。”笑着,让着,贴着瓷砖,做贼心虚一般地退了出去。
可最终又能退到哪里去呢,他爸还在阴阳之间等着他挽回。
马老爷子一头栽下来,周身多处骨折,最严重的是颅骨,水泥台阶正磕到后脑,人现在昏迷不醒,亟待手术。
马大骏一步步朝前挪,心底将认识的熟人捋了一圈,盘算着这等年景中,哪些亲戚朋友还能掏出闲钱来救急。
老远看见走廊尽头,逆着光,一道人影正左右张望。
他妈站在那,茫然四顾,身上穿着十多年前买的那身居家服。
“大骏啊,”急颠颠地过来,一把扯住他的手,“医生说恁爸脑子里有个什么瘤子,一跌跌破了,还得再——”
母亲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可大骏什么也没听见。
他与外界间忽然多了一层膜,悲喜怨嗔,各不相干。
他看着那些行色匆忙的人,看着拧眉呻吟的病患,看着哭累了的小孩,将脑袋挨在母亲肩上昏睡,鼻头微红,张着嘴呼吸,想起疼来了,便在睡梦中继续哼唧几声。
他忽地想起小时候,每次来医院都慌得不行。害怕压舌板,害怕消毒液,害怕冰凉的听诊器,害怕其他小孩的嚎哭。
最怕的当然还是打针,特别是屁股针。不得不打的时候,母亲就骗他,笑着说,你跟着护士姐姐去里间吃糖。
他总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可下回一说吃糖豆,他还是会上当。
“怎么办?”
回过神来,母亲指尖冰凉。
“大骏,我之前存你那的钱,是不是不够?”
母亲盯住他,仅有的一只好眼流着泪,恳求的眼神,仿佛只要他点下头,父亲便有救。
妈,钱被大金卷跑了,咱现在是彻彻底底的穷光蛋。
残忍的真相涌到嘴边,他停住了,看见母亲前襟上,印着的带蝴蝶结的小狗。
洗了太多次,已经脱胶开裂,碎成一片片干渣,支离破碎的笑。这件衣服无论花色还是款式,都不适合她,买下的理由无他,只因便宜。
“够。”
现在,他变成了发糖豆的大人。
“我有钱,有很多很多钱,放心吧。”
从小,父母就教育他,定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可他还是学会了撒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认识李大金开始。
“这不叫撒谎,这叫变通。”说这话时,十来岁的李大金洋洋得意。
李大金很早就意识到语言是能够操控人心的。同一件事,不同的说法,结果也不同。犯错的时候,话到嘴边,说一半,吞一半,把不利于自己的那部分隐去,受罚的便不会是自己。
李大金好像总是比马大骏更灵活些。大骏是块硬邦邦的石头,而大金是风,是水,是活了千年的妖精,知进退,能屈伸,无论境遇,总是寻得最好的结果。
审时度势是种天赋,是马大骏一辈子学不来的本领。
十五岁那年,李大金撺掇他写下战书,兄弟俩要一起跟学校里的小混混一决雌雄。及着到了现场,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大金却将战书向他手里一塞。
“大骏,你不是要送信吗?”
大骏一人单挑整个团伙,结果可想而知。
事后大金也不悔,笑嘻嘻凑过来。
“嘿,我不是看见曼丽在边上嘛,寻思让你出出风头,谁知道你这么差劲。”
说罢,一撞他膀子。
“不是我说,你真该锻炼了,身板太弱了,赶明儿我监督你。”
一通话下来,大骏反倒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对大金的良苦用心感激不尽。
二十一岁那一年,俩人在海边洗海澡,碰见个溺水的。大骏二话不说跳下去救人,等着救了上来,周遭也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七嘴八舌,问见义勇为的叫什么名,
大骏累得气喘吁吁,只摆摆手,“雷锋。”
而李大金却理理头发,声如洪钟,“我叫李大金。”
第二天,李大金的名字印在晚报的封面上,传遍了琴岛的大街小巷。
再后来呢,李大金当了厂长,马大骏给他打工,每年过年能多领一箱子鞭炮。他家的鞭炮,总是比邻人家响得更久一些,红纸落地,铺满厚厚一层。
那是大骏一年之中最为风光的时刻,大人小孩都围着他讨好,索要各式免费的花炮。
等到烟蓝色的雾气散去,出了腊月门,人们便又一次遗忘了大骏。
因而大骏的盼头很简单,就是过完年了等过年。
可李大金不一样,他总是站在聚光灯下的那个。
人人更喜欢能说会道的李大金,他们骂他,可他x们也依赖他,大金总是有胆子,有主意。李大金的存在让马大骏真正懂得,原来人世间的运行法则并非是善恶,而是有没有用。
一个能给别人带来好处的恶棍,远胜过一无是处的好人,他是个好人,可是全无用处,一个无害亦无用的,蠢钝的好人。
马大骏背靠走廊,蹲在地上,盯着自己夜市上买来的拖鞋。
奶奶在世时候总告诫他,要做个老实人。可奶奶不会知道,如今“老实人”已经变成了骂人的话。见风使舵的,个个风生水起,老实巴交的,却总是人见人欺。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刺耳的铃声响起,大骏赶忙去掏口袋。
原本喜庆的歌词在急诊室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大骏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接起来,对自我的厌弃又多了几分。
“喂?”
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电话里的消息攫住。
“人找着了?在哪?”
声音流畅地传达过来。大骏登时起身,眼前一黑,赶忙扶住了墙。
“什么?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