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6父亲
没送出去。
大骏刚跑了一条街,就听见身后愈来愈近的哄响,摩托很快追了上来,在他面前一横,带起一阵风。
“晦气!”
匪徒两手一扬,一道黑影铺面而来,砰的一声响。蛇皮口袋重重跌在地上,滚了几圈,翻到他脚下,停了。
摩托扬长而去。
袋子显然被人打开瞧过,惊惶之下,没有重新扎紧。老人脑袋摔在外面,脖子磕歪了,拧成个诡异的弯。几绺灰白色的发,泡在道边的一滩污泥里,腥臊烂臭。
老人不在乎,一言不发,面目安详。
大骏蹲在地上,伸手,想要帮他扶正。试了几下,都没掰回来。手上没轻重,一使劲,咔嚓,脖颈歪斜得更加厉害,像株不堪重负的向日葵。
老人并没有责怪他。
心底忽地涌上一股不忍。老头子跟自己无冤无仇,枉死却又不得入土为安,还要被他人这么来回折腾,死无尊严,皮球一样地遍地踢。
“造孽啊。”大骏叹口气,不知在说谁。
他将袋子重新扎上口,扛上肩头,沿着闪烁不定的街灯,一直朝前走。口子勒不紧,不知怎地,走着走着,一条胳膊耸出来,手正垂在他颊旁,叭,一走就是一巴掌。大骏没停下,一下下地挨着,觉得自己该。
两点多的时候,到了自家楼下。老小区,没电梯,只能背着尸首,一阶阶地往上爬。
夜已深,人未眠,单薄的墙壁,隔不住邻里间的秘密,各有各的悲欢。
一楼亮着灯,墨绿色的防盗门半敞,烟雾缭绕,尼古丁混着蚊香的气息。白炽灯下,一圈人凑在一堆打“够级”,嬉笑怒骂,扑克牌摔得震天响。
二楼是对小夫妻,见人点头,未语先笑。老头为多挣,专跑夜班出租,媳妇害怕,就一宿一宿的开着电视机,声音贼大。也不看,就听声,屏上的人演着他们的戏,她眼一闭,做着自己个儿的梦。
三楼是小飞家,又是打砸的吵闹,绵延不绝的骂与哭。
众人早已习惯,这个酒彪子每逢喝多了,回家总要闹上一场。想他妈一个寡妇,忍耐几十年给他拉扯大了,一天福没享,还得跟在这个孽种后面,四处给收拾烂摊子,日复一日的煎熬,年复一年的屈辱。
旁人看不惯,想着教训两句,可老太太护犊子,逢人就讲,“你们不知道,小飞其实孝顺得很,人不坏,就是脾气躁点。”
日子久了,别人也就懒得管了,再厮打起来,只当听不见,随他家闹去。
马大骏一层层往上爬。背着老头一路走回来,力气早用透了,累得气喘如牛,两股瑟瑟。
可他不敢停,生怕遇见哪家的活人,再来个节外生枝。一步一颤,一阶一喘,扯着楼梯扶手,牙根咬酸,胳膊带腿,将身子生生往上送。
直至拐过头来,上了四楼与五楼之间的平台,方才停了步,泄了劲,袋子一撂,坐在地上休憩。
四楼没人住,不,是曾经有人住。
那年除夕,炉子没封好,一氧化碳中毒,一大家子都没了。住院的老头勉强逃过一劫,旁人帮忙瞒着,也没多想,只埋怨家人对自己不上心,这大过年的,连饺子也不给送一盘。
等出院回了家,纸兜不住火,水落石出。老人没哭,没闹,只晃晃愣神。怔了大半天,双手合十,谢过每一位安慰走动的邻居。
当天晚上,他就挂在了客厅的暖气管上,跟着去了,于彼岸阖家团圆。
邻居们跟着唏嘘哀伤了一阵子,缓过神来,就开始骂,骂晦气,骂一家子短命鬼,带低了整栋楼的房价,今后怕是都不好出手。
再后来,就生出许多传说。楼下的说,半夜总听见天花板有走动声。对面的说,看见过窗口人影晃动,一家子笑呵呵地包饺子。
四楼住对门的一户实在是怕得不行,隔月就搬走了,之后再没人敢来。入夜之后,整一层黑洞洞的。
大骏倒是不怕,怕什么,死老头见得多了,旁边不就窝着一个吗?常言说得好,虱子多了不怕咬。
再说了,四楼的大爷以前常跟他爸一块儿下象棋,知根知底。他知道,他是个好老头,死了也定是个好老鬼,不会害他。
要是世上真有鬼,他倒希望尿素袋子里这位能给自x个儿托个梦,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骏坐在台阶上,抻开两条长腿,汗顺着膝盖窝往下淌。
袋子撂在旁边,他想了想,松开袋口,将老人上半身放了出来,也给他透透气。
老人脖子一歪,倚在他肩上,只看影子,亲密无间。
大骏叼起根烟,停了会,又另抽出一根来,塞进老人嘴里。
声控灯灭下来,昏黑一片,两指间的星火,唯一的亮堂。
“大爷,贵姓啊?”
老人没理他。
“哪的人啊?”
老人依旧没说话。
“你说你这么多天不回家,家人不得担心死?不得到处找你?”
老人阖眼抿唇,专心抽烟。
“不过,我也没见着附近有发寻人启事的,都没有人找你。”他怼怼老头,“怎么滴,跟家人关系不好?诶,你家是男孩女孩?你不会是个孤寡老头吧?不会没人管你死活吧?要是这样,对我来说是好事——”
他住了口,眼里的光重又黯下,吃了不少亏,总学不会将自己的乐踩在别人的痛上。
“我希望不是,要不然你这辈子太可怜了。”
烟烧到了根,他也终于吐出一直想说的话。
“大爷,我看你慈眉善目的,应该也是个好老头。”
他冲老头苦笑。
“你再等几天,等我给我爸妈挣出点养老钱,我就去自首。我相信警察同志肯定能还咱俩个真相,要真是我杀的你,我绝对偿命——”
一口烟呛住,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声控灯亮了,青白色的冷光,填满逼仄的走廊。
大骏抹着泪擡头,却见一道影,正打在对面的墙上。
有人。
有人站在他后面,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听去多少。
大骏登时僵了,木然回头。
只见自己的父亲,马老爷子扶着栏杆,站在楼梯口。宽大的裤衩底下,两条瘦弱的腿,颤颤巍巍。左脚穿着拖鞋,右脚赤脚,歪歪扭扭朝前挪,刚学会走路一般,苍老的幼童。
“爸,你——”
你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后面要问什么。
你怎么站起来了?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你听见什么了?
你不会报警吧?
要说的太多,反倒一时间哑了口。马老爷子望着他,眼神一反往日混沌,目光如炬,神志清明。那一瞥,浸着失望,怀疑,愤怒与悲悯。
“大骏啊——”
时隔几年,再一次听父亲唤自己名字,却是在这种场合。他无数次祈求父亲恢复神智,却不想碰巧是在抛尸的今天。
“你——”
不愧是父子,话都说半截。
马老爷子伸出条手臂来,枯瘦干瘪,一个劲儿朝前伸,向他探来。似要打,似要扶,抖得如同北风中的枝丫。
大骏耐着性等,等一个结果,等一个发落。
可他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父亲脚下踉跄,一头从楼梯顶上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