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神 正文 第35章 夜游神
35夜游神
午夜时分，风止雨歇，天地万物静默如死。
仍是半山腰上的那间古厝。廊下悬着的两盏醮灯不知何时熄灭，失了神采，成了无用的摆设，一对空洞洞的眼眶。
古屋大门微微敞开条缝，左右两爿门板随风颤动，吱呀，吱呀，磨牙似的声响回荡。
门槛底下，有黑红色的液体淌出来，一股一股，漫过光滑的石阶。
猛地，一只赤红色的手掌探出，五根指头死死扳住门框，竭力地向前爬。
转瞬间，手指一松，又被什么拖了回去。
啪，缝隙合掩，大门紧闭。
“鹏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房门之后，赵晓山双手牢牢攥住肚皮上的豁口，两腿蹬着地倒退。砰，后背撞上了门板，退无可退。对面，昂首阔步的高鹏擎着土枪，踏着血与泥，一步步逼近。
吧嗒，吧嗒，脚步声粘稠湿滑。
赵晓山退一寸，他便进一分，不即不离，死亡般如影随形。
“来啊，不是要报警吗？”他笑着。
“我不——”
砰，又是一枪，正中下腹。
赵晓山倏地蜷缩成一团，隔了几秒，又悄无声息地瘫开，如同一只无望的海葵。他涕泗横流的脸让高鹏觉得有些滑稽，蹲下身去，贴过脸细细观赏。
此时的赵晓山已然动弹不得，只能大张着嘴软在地上，于血泊中一阵阵抽搐。
“我以为咱俩是哥们呢。”
高鹏一字一顿，拍打着他的脸，叭叭作响。
“可你现在却嚷着要报警，嗯？”
赵晓山困倦似的支撑着眼皮，唇齿颤抖，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高鹏歪过头，喜滋滋地聆听遗言。
“苍天，苍天有眼……你……你会遭报应的……”
高鹏收住笑，薄片子嘴抿成把刀。
“我生平最恨人威胁我。”
他捏住他的嘴，将枪口抵了进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蔑视。
“我他妈让你见了阎王，也张不开嘴！”
赵晓山不再挣扎，只冷眼看着他，一双黑眼珠子死死定住。这目光让高鹏有些胆寒，似乎赵晓山已经看见了某个比死亡更为遥远的结局。
赵晓山忽然放肆大笑，血沫喷溅，含混不清地吼着什么。慌乱间，高鹏扣下了扳机。
砰，金红色的花朵绽开，随后是无尽的黑。
待高鹏再睁眼时，只觉地胸口湿漉漉的，鼻腔里满是腥气。
疼，他顺着疼痛朝下望，看见自己右边的手指缺了几根。在最后的一瞬，土枪炸了膛，他的右臂被铁片与火药击中，整个人登时滚倒在地，疼晕在半个赵晓山的身旁。
如果他当时留赵晓山个活口，可能自己也不会——
不愿想，高鹏捂住手，满心只念着自己不能死。
得找人，对，必须得找个人来救自己。
他强撑着爬起身，踏过赵晓山的尸身，趔趄着滚了出去。
可是今夜的村庄，不见一个人影。
古老的渔村失了声息，仿佛白日的人烟也随着漫天的大水一并去了，徒留万物残缺的恐慌。
千门万户大门紧锁，花窗后是比夜色更加浓郁的黑，似乎这神秘渔村的所有村民都在同一个瞬间消失不见，似乎过往几日为庆典而奔走的忙碌不过是一场褪了色的旧梦。
不见人，可是香火鼎盛。
无尽夜色中闪耀着一簇簇的橙红光点，宛若人造的辰星，那是香炉里燃着的香。
家家户户空无一人，可大门外的土路旁，皆是安置着一张木桌。冥钞、纸扎、各色的供品，生米、面线、清水，每只碗里都插稳一柱香。铜盆里备好了清水，旁边是木梳与手巾，再旁边，搁着一小面梳妆的镜。万事俱备，只待着谁在子夜前来涤尽风尘。
高鹏忽地想起今夜是什么日子，心头一紧，再呼吸，只连带着觉得风中都漫着一股烧焦的纸钱味。
他路过一幢幢无主的空屋，强忍着不去张望，特别是行过铜镜面前，急匆匆加快了脚步，只留下一道残影。不敢停脚去看，只怕照见背上驮着什么不该有的。
整座渔村寂静无声，盘旋着他独自的喘息，他的呼救迷了路，高呼出口，飘飘荡荡，又灌回自己的耳道。
不祥在呼啸，高鹏越走越快，近乎于跑。
脚下是折断的醮灯，头顶是招摇的经幡。
茫茫夜，四下黢黑，失血的他再辨不清世界的轮廓，只觉着这环山的林木通通生出了手脚，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他开始狂奔，逃离树，逃离村，循着潮声，直奔向开阔处。
到了码头，高鹏急刹住脚，一时间怔住。
海不见了。
他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赶上了退大潮，大片大片的泥地滩涂裸露出来，泛着潮湿的腥气，无数来不及撤退的鱼虾搁浅在迷途，蹦跃着，等着死亡前来收割。
自然，那条归家的长路也重新自海底显现。
只是望不清对岸，视野尽头弥漫着层化不开的红雾，像是笔陈年的血债。
“哈哈哈，对了，已经凑齐了四个，”高鹏意识到什么，“老子活到最后了，老子能能回去了！”
他捂住伤口，沿着青石板路，跌跌撞撞地向前，哒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子夜。
噔楞，冷不丁的，浓雾深处蹦出声脆响。
高鹏停住，警觉地瞪视前方。
不知何时，长路两端多出来几道人影，祂们安静无声，只是远远地立在暗里，专注地望着他。也许是失血过多，高鹏觉得冷，在盛夏的夜晚忍不住地打寒颤。
不是人，因为身形过于庞大，远超过人类的比例。
可是，祂们又的的确确生着人的五官。
高鹏一时间不敢动弹，而那些巨人也没有起身，同样只是静静地坐在海中，一动不动。过了几秒，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墨黑色的人影不过是曾经庙宇宗祠里供奉的神像，今晚随着退大潮一并自水底显现，重现人间。
可他很快又被另一个疑惑困住，来的时候有吗？自己对这些神像，怎么完全没印象？
走得近些，看得更加清楚，塑像有的双目低垂，有的怒目圆睁，有的被海浪与时光腐蚀，面部不清。
他在众神静默的凝视中一步步前行，这让他很不舒服。虽然知道眼前不过是泥塑的影，是匠人造就的土偶，可每当背过身去，又总觉得在那一瞬，有谁悄悄呼出一口气，又有谁快速转了下眼珠。
行到半路，青石的牌坊又一次映现，遥遥地矗立在海面。四个古字提醒着他，回头是岸。
“屁，回头是死，老子才不信——”
话没说完，噔楞，耳边又是一声。跟方才听到的一样，只是这次听得更加清晰。
是铃铛，铃铛的声响。
只是大半夜的，怎么会有铃铛？
高鹏张大眼，可红雾遮挡住他的视线，长路尽头蛰伏着什么，他看不清。
噔楞，噔楞。声响愈来愈近，愈来愈频，像是有什么走走停停，一点点逼近。
高鹏后撤几步，声响便前行几分，恰如前半夜的他与赵晓山，只是如今角色互换。
猛地，正对面一个人影蹦了出来，手执香炉，跃着虎步，不时地回头，似乎在招引着什么。
高鹏咽了口唾沫，紧跟着，他看见一道瘦高的身影自浓雾中浮现。
白衣，散发，头戴长帽，上书“一见大吉”。在祂旁边，并肩走着个穿黑衣的，身形略矮些，目光如炬，手中紧握的方牌上写着“善恶分明”。
高鹏傻在原地，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村口的大槐树下，爷爷摇着蒲扇，为他描绘过的彼岸，一个善t恶到头终有报的国度。
爷爷笑，用扇子帮他驱走蚊虫。
“高个的是七爷，谢必安，说的是酬谢神明，必得安宁。”
扇子柄在他额前轻点了一下。
“另一个呢，是八爷范无救，犯恶之人，定然无救。”
爷爷说完，一双眼盯住他，往深处打量。
“所以说，人活一世，要存个好心，一笔笔的老天爷都给记着呢。”
小高鹏被他看得发毛，不知是不是偷着往邻家柴垛放火的事情被爷爷发现了，只在凉席上翻了个身，装作犯困。而再长大些，高鹏更加不信因果，坏事做尽却不见谁来给他报应。他更加笃定，那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过是老实人的自欺欺人——
可如今，祂们真的就在眼前。
下一瞬，天空燃烧起来，橙红一片。无数根火把自水底升起，照亮他的末路。
迎着亮，迷雾尽头显出更多影影绰绰的身影。身着戏袍，油彩涂面，持蛇，持锤，持朱砂笔与生死簿，是判官，是阴差，是负责缉拿的鬼神，七星步，踏四门，摇摆着铁链与法器，朝人间走来。
“不可能，世上不会有鬼的，不可能有鬼的——”
高鹏僵直在原地，看着对面难以形容的队伍。而神明身后，不知何时追随出更多的影子，看不清面貌。高鹏想象着，也许是天灾中死去的老人与孩子，也许是风浪里葬身鱼腹的船家，地门大开，死去的村民一个个从海底爬出，参加这午夜的庆典。
他们都知道了，他们来抓他了
鞭炮炸响，香雾缭绕，愈来愈多的火把点亮，串联成一条蜿蜒燃烧的巨龙，震天的呐喊呼啸而来。
“代天巡狩，罚恶赏善。”
潮水变得赤红，血海翻腾，天地间一片湿漉漉，血淋淋。
“不对！这不对！”
高鹏转身狂奔，奔进昏黑一片。他撞翻供桌，踏过经幡，踩灭沿途的线香，哭喊着向前。有生之年，他头一次知道恐惧为何物，那些死去的魂灵回来了，他们来找他报仇了。他该怎么办，他们已经死了，他无法再用死亡来终结一切。
密林里，枝叶遮他的眼，枝条抽他的脸，根茎捆他的脚。
不，是赵晓山，是赵晓海，是曾阿嬷和王文龙，是宋哲和伍呈祥，是那对夫妻，还有她腹中即将降生却又与人间擦身的婴孩——
是他们回来了，是他们在挖他的眼，啃他的脚，刺他的肩——
天黑黑要落雨
海王船要出岛
阿爸出海去讨鱼
阿母烧船送王船
古老的歌谣追着他，直逼到一株老榕树底下。高鹏失了力与血，虚弱地倚靠树干，嘴上仍是强硬。
“别他妈跟老子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一对一！”
他惊恐地环视，夜色更深，黑暗将他围捕。
“老子不信邪，死了就是死了！”
他呼吸窘促，只听得咫尺间传来嗤嗤的轻笑。
头顶上藏着什么。两条裤腿自树上垂下，一下一下蹭着他的发梢。
高鹏仰头，正撞见一张脸，那张脸笑着问道。
“你是来找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