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风浪
高鹏就地一滚,避开了赵晓山兜头劈来的第二刀。
胳膊被他豁开条长口子,高鹏又惊又懵,怎么也想不到这平日里唯他马首是瞻的小弟,突然间竟真对自己起了杀心。
“来真的?”
血一滴滴落下来,皮肉火辣辣的刺痛,灌满鼻腔的腥气不断刺激着高鹏的神经,他恨得眼珠通红。
“鹏哥,”赵晓山将刀又紧了几分,“咱哥俩今天算个总账吧。”
“你还有脸跟我算账?要我说,你弟当时就该死!”
高鹏拿话拖延着,暗中兜着圈子,寻找一击毙命的角度。
“蠢货,要不是他动手动脚,那孕妇就不会死!我们也就不用杀他全家灭口!”
“放屁!她挺着个大肚子,谁会往那方面想!”赵晓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视线死死锁住高鹏的颈喉,“是她喊,晓海是为了让她闭嘴才拿枕头闷她的!她死是意外,是她自己命薄!”
“那男的呢?”高鹏立住脚,偷偷将食指扣在扳机上,“男的最后不是你捅死的吗?”
“男的是咱一人一刀!”赵晓山咆哮,“我只是最后给他个痛快而已!嗬,如果真让警察逮住了,等他们盘问起来,我就会告诉他们是你带头捅的第一刀,是你把刀硬塞到我们手里,我们之所以杀人,都他妈是被你逼的!”
高鹏吊起一边唇角,不加掩饰地轻蔑。
“杂碎,你要是这么讲,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你闭嘴了。”
“有种你就试试!”
赵晓山说着一刀刺过来,与此同时,高鹏也毫不迟疑地擡起枪,扣下扳机。
砰。
砰。
庭院当中,一株碗口粗的樟树被风拦腰折断,正压在旁边的自行车顶棚上。
棚顶当即凹陷下去,像一团被揉搓后的纸。
闽乡当地派出所,三楼会议室,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纷纷透过加固过后的玻璃窗朝外张望。屋外天色晦暗,暴雨如注,目之所及,各色的林木在风中甩动,如同水底的海草。
“啃,咱接着说案子。”
何宜君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回,继续向与会的警员介绍起前王庄村的灭门案。
“咱刚才提到过,这高鹏他们几人本身就是混混,常年的偷鸡摸狗,游走在灰色地带。对于这起灭门案,我个人倾向于他们团伙是经过精心策划,起码是提前踩过点的,因为在掐断监控线路前,嫌疑人刻意躲进监控死角,而犯罪现场虽然杂乱,却也没留下什么有效的物证。
“眼下我们掌握的情况是这几人杀死小夫妻后,将家中财物洗劫一空,开饭馆的开饭馆,挥霍的挥霍,毫无悔意地享受着自己的人生。”
许晓接口说道:“至于这伍呈祥,哦,也就是先前庙会上被烧死的那位受害人,我们怀疑他是杀人后受到了强刺激,导致精神崩溃,神智恍惚,一路逃窜,或者说是流浪到了外省。
“在与其他人发生冲突时,为了自保,他曾脱口而出自己杀过人,我们推测他流浪路上估计也遇见过不少坏人,所以这很可能不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这么说。既然我们能追查到这条线索,想必高鹏他们几人也听说过,因而才会先一步赶去杀人灭口。”
对面的老警察用签字笔敲了两下桌面,“大致情况了解了,只是我还有个小疑问。”
“您说。”
“呃,既然是沙东的案子,这嫌疑人和受害者也都是当地人,那他们为什么要一路南逃到闽乡来灭口?”
“因为当年那对受害夫妻里的女孩是闽乡人。”
“你的意思是时隔几年,女孩的亲属策划了这一切?”
“我们也不敢太过主观推断,只是怀疑有人故意布局,所以才恳请你们配合,咱争取在新的命案发生前赶到,提前制止——”
“何警官,您放心,我们这边肯定会积极配合,只是,”老警察有些为难,挠了挠后脑勺上的乱发,“只是这马上来台风了。”
“是啊,”他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小警察插话,“这台风天出海简直是开玩笑,而且闽乡东南沿海一带少说也有上百个岛,就我们这几个人,这么短时间,怎么找?”
何宜君有些着急,“我可以驾船,而且我大概知道是哪个岛——”
咚,风卷起的易拉罐突然撞向窗玻璃,吓了几人一跳。
对面的小警员看看窗子,又看看何宜君,话语在嘴里滚了几圈,来回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你们北方人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当地的气候,我们这边的台风属于强对流天气,特别是这回过境的这个,雷暴大风,昨晚天气预报都出红色预警了,海上风力十二到十七级,这什么概念?石头搭的桥都能给冲断,咱们这个天驾船出海?那简直是送——”
后面的他闭口不说,只摇着头,一副你也懂的表情。
老警员接过话头,“何警官,我们知道你们敬业,也知道你们命案必破的决心,可咱办案也得讲究实际,姑且不说海上,就连路上这段也不好走。这台风过一次境,沿海陆地上,少说上百棵树受影响,先不说路边的树和广告牌随时会被折断砸伤人,单说这吹落的枝条和树叶就会堵住排水沟。路上一积水,车子就熄火,咱连码头都去不了。”
许晓还要再争些什么,会议室的门忽地被谁推开。另一名警员冲进来,匆匆瞥了眼他们,随即俯低身子,在老警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老警员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行,你先去,我们马上讲完。”
那警员又快步跑了出去,门一关,老警员截住许晓未出口的话。
“刚才接到警情,说是临近地铁口开始水流倒灌,城郊民房也有市民被困在家中,我们已经准备投入应急抢险了——”
“明白。”何宜君点点头,“你们先去,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尽管说。”
见二人不再坚持,老警察也软下了口风。“何警官,我们也知道你们着急,等等,有时这台风过境很快的,也就持续个一到两天。”
小警察也跟着安慰,“快的说不定今晚就停。”
何宜君笑,“别担心这个了,你们先注意安全,保重自己。”
老警察拱拱手,其他警员也顺势安抚了几句,转身便出了门。
昏暗的房间只剩下师徒二人,窗外,大雨滂沱,眼见的世界模糊不清。
许晓汩汩灌完了半瓶矿泉水,一下下地捏着塑料瓶身,拿眼偷偷撇着何宜君。
“师父,你这几天不太对劲。”
“怎么?”何宜君转脸看他,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像你教我的,咱们办案最忌主观感情,凡事都讲求按章推进——”
“你小子有话直接说,别兜圈子。”
“那个,我说这话可能有点立场不对,但是,”许晓搓着鼻子,低头不去看她,“但是吧,咱警察的命也是命,平时保护善良市民也就罢了,高鹏他们几个算什么玩意啊,一个个恶贯满盈的主,你现在要大家一块豁出命去救他们?啃,值吗?”
何宜君看向窗外,雨滴砸下来,像是三年前,那个母亲的泪。
“我想抱抱她,何警官你知道吗?我一直忙着救她,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在努力救她,直到你们把她带走,我才发现自己都没有好好地抱一抱她,这可能是最后一次——”
何宜君看向远处的海岸线,竭力将陈巧红的身影淡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直地飘过来。
“许晓,你怎么判断一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还用想?杀人放火的肯定是坏人。”
何宜君转过脸来看他,“如果一个人走投无路,t深陷绝境,被逼杀人呢?或者是苦求的正义得不到伸张,只能以暴制暴呢?再比如,一个人是为了挽救更多生命,为了阻止他人继续作恶,不得已先一步将恶魔杀死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如果一个好人,为了家人杀了坏人,那她还算是好人吗?”
“这,这,”许晓挠头,“我说的也不算啊,主要是杀了人,在法律意义上肯定是要付出代价。”
“你说得对,无论什么原因,伤人性命,法律上总会讨个说法。就算逃脱了法律,也逃脱不了灵魂的谴责,好人天生就背负着诅咒,只有好人才会不停地拷问自己,折磨自己。”
何宜君遥望向天边的墨云,大团的阴影聚拢,正一点点罩住视线尽头的海岛。
“我年轻的时候也常想,咱们的工作,究竟是对罪行做出惩戒,还是阻止犯罪的发生?”
光线愈来愈暗,几近吞噬她的剪影。
“许晓,今天我也说句不正确的话,我不在乎高鹏他们几个,我真正在意的是好人的下场。你明白吗?我要救的是好人,因为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旦双手染血,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何宜君仰首朝天,雨点如拳头般砸向大地,噼啪作响。
“如果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就让风浪快点过去吧。”
远处的海面滚水般沸腾,蒸腾着白烟,风浪滔天。
“老天,求你,请让我来得及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