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祭品
待业了一个多月后,王文龙有些撑不住了。
给父母的钱仍是按时转过去,工作的事情他总是报喜不报忧,这并非是出于孝顺,更多的是恐慌。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诉苦只会招致更多的痛斥,同样拿不出办法的家人只能将关怀转为斥责,要他自省,要他拼力,要他自己想办法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博个出人头地。
王文龙习惯了静默无声的忍耐,在熟悉的苦难中感受到一股安稳。一天两顿的水煮挂面,衬衣晚上洗,白天穿,咬牙维持着表层的光鲜,父母的脸面。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顶替他哥活下来的老王家的香火。可明明姐姐比他更擅长读书,脑子比他更灵光,如果当时栽培的是姐姐,如果留在家里种地的是他,会不会大家都有更轻松的生活……
不敢想。
一转眼,房租又要交了。人穷极了记忆力便好起来,他忽然想起李总在酒桌上的许诺。王文龙蓬头垢面地窝在群租房共用的马桶上,消息删删改改,编辑了很久,一咬牙,满手是汗地发了过去。
从早上等到中午,没有回应。
肚子饿得烦躁,等不及,深呼吸了几次,他抖着手拨通了电话。
嘟嘟,几秒后,对面传来宿醉未醒的声音。
“喂。”
他听见自己声音高亢,“李总打扰啦,我是小王——”
“哪个小王?”
“王文龙,咱一起吃过饭的,当时跟黄总一起,我还给您敬过酒——”
“哦哦哦,原来是小王兄弟,”电话那头的声音热情起来,“最近怎么样呀?前两天我还念叨起你,等都有空了再一起聚聚啊。”
“好的李总,劳您记挂,我——”王文龙咽了口唾沫,“李总,不瞒您说,我想让您帮我一把。这阵子效益不好,失业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活。我记得您当时说过,如果——”
“等等哦,”对面突然嘈杂起来,紧跟着是李总充满歉意的解释,“小王啊,我这边有点事情急着处理,你等等,回头打给你。”
“好的好的,您先——”
来不及客套,对面就挂断了。王文龙捏着手机等。
十来分钟后,铃声响起,激动地看,却是父亲打来的电话。他心不在焉地听,絮絮叨叨的一通,只记得说二叔家的孩子听说他在南方挣大钱,想跟着来住段日子,见见世面。
“你带着玩玩。”
“这……”
“怎么?在外头待几年翅膀硬了,把自己根都忘了?”
“不是——”
“都是老家的亲戚,擡头不见t低头见的,帮一下怎么了?做人得有良心,二叔对咱家不错。再说了,我们也是要面子的,你若不帮,我们以后还怎么擡得起头?”
几日后,堂弟一家四口来了。
王文龙包吃包住,尽心尽力地陪着玩了几天,就连住的酒店也是选的他平日不舍得住的星级。
堂弟一家人受宠若惊,连声道谢,而王文龙也在夸赞声中生出一股子满足。
送行的那日,选了高级的酒楼,为了继续圆他已然在外省大发横财的谎言。
他知道,这顿饭会跟在堂弟一家的肚子里穿街过巷,跟着高铁一日千里,横跨万水千山,直达他偏远闭塞的家乡,成为时光停滞的山村里为数不多的新闻。
这几日的“奢华”将通过堂弟唾沫横飞的嘴,变成一个个鲜活的瞬间传出去,他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将变成父亲脸上得意的笑。
酒店大堂海鲜区,一面墙的玻璃缸里游动着待宰的鱼,客人们的眼珠随着游走。越是生命力顽强的却离死亡越近,鱼不擅演戏,也不懂人的心思,只因循着本能等死。
王文龙也杵在那看,他熟知的海鲜不多,看的是价格。
视线跳过一只只的缸,愣住,左下的缸里,一条叫不上名字的小鱼,正用一只木讷的眼睛,死死锁住他。
因为身形瘦小,它被水泵吸在了角落动弹不得,缸里的同类悄无声息地游过来,快速啄一口,扭头游走。它们一口口掏空了它的肚子,鱼头下面裸露着纤细的鱼骨,粉白色的肉丝在水中飘荡。
可它还活着,此刻仍活着,瞪着浑浊的眼,嘴巴一张一合,急促喘息。
它隔着鱼缸,凝视着王文龙。
操心受苦巴结难过
心中怎不烦恼恓惶
一只手猛然搭在他的肩膀,擡头,是堂弟涨红的脸。
“这几天让哥破费了。”
一声哥抚平了他的委屈,王文龙笑笑。
“都是小意思。”
菜名起得花里胡哨,他看不懂,也不好意思守着亲戚多问。一桌里有几个都点错了,特别的辣,他吃不惯,可也舍不得不动筷。对面的堂弟堂弟媳也嘶嘶哈哈地吃,不住地称赞,他也不知他们是真喜欢吃辣,还是给他保全面子。
只有两个小孩苦着脸抱怨,王文龙不忍心,又给他们加了两个儿童套餐。堂弟媳拼命地拦,自然是没拦住。
王文龙肠胃本就被酒折腾坏了,几盘子辣菜下肚,饭局还没结束胃已经开始抽痛,额上隐隐渗出了汗,他强忍着,不敢说,怕扫了大家的兴。
又忍了两个多钟头,总算把兴高采烈的一家人给送走了。
买完回程的地铁票,卡里还剩一百三十二块钱七。
一路走来,他没天赋,没家底,没人脉,有的只是努力,得时刻牙关紧咬才能保住一份普通人的体面,而如今,就连这最低的尊严他怕是也要把不住了。
王文龙忽地又想起了那只小鱼。
大堂经理瞥见后,快速招来服务员将它舀走,扔在暗处的垃圾箱里。他听见服务员向另一个低声抱怨,说经理因为这破鱼扣了他五十元钱。
它的求生变成了错误,因为它想活,反害旁人损失了工资。短暂的一生,到死都被不相干的旁人怨恨,只因没有如他们所愿,变成盘子里的那盘菜。
王文龙胃部一阵翻涌,冲到地铁站里的厕所呕吐。
辣椒混合着胃酸烧灼着食道,吃下的饭食全部腾了出来。吐到后面,只剩下浑浊的胃液。扶墙出了厕所,他一身冷汗,虚脱地蹲在地上,眼前是来往不停的脚,人人躲避,好像他是一团脏污的垃圾。
一直以来,他处处体贴,事事周到,竭力成全所有人。可如今,谁又来帮他呢?
“没事吧?”
有谁轻声问询。接着,是一双手温柔地晃动他的肩头。
再张眼,一双脚停在他面前。
后来呢?
再后来,他们成了。
农产品公司里,他利用自己的见识和手段,帮乡亲们谈成了几单大生意,村里滞销的水果蔬菜总算有了去处。王文龙感到峰回路转,自觉终于长成了能让家族骄傲的样子,想到父亲开心,他自己也就跟着开心。
事到如今,他仍记得,那晚自己很兴奋,在村东头的饭馆定了一大桌,叫了许多的硬菜。他焦躁激奋地等待着,在咯吱作响的木凳上不住扭动,他等着父母,等着姐姐姐夫,等着家人们迟来的夸奖……
傍晚起了北风,大道上天色昏暗,路人裹紧衣领行走在雨雪中,看不清脸。
门响了,有谁走了进来。
……
门响了,掀开夜的一角,风灌进来。
已到中年的王文龙微微张眼,自往事抽身,一点点在现实中落地。
屋顶天窗飘进隐隐的歌声,似女人,又似孩童,听不懂的闽乡歌谣。
天黑黑要落雨
海王船要出岛
阿爸出海去讨鱼
阿母烧船送王船
他翻了个身,胳膊碰到了什么,稀里哗啦的响。
再摸,是装在盘子里的一碟碟菜。
一道人影站在床头踏斗上,正弯腰看他。
他登时起身,“干嘛?”
曾阿嬷并不回答,只擎着块点心,笑着往他嘴边送,碎渣落了一床。
王文龙想起来,今天晚饭时他没有胃口,当时曾阿嬷曾瞥了他几眼,也许是担心他饿坏肚子,这才半夜偷着进来送菜给他吃。
心里一暖,他接过点心笑着就要送到嘴边,可刚张开嘴,他僵住。
临睡前,门明明是反锁的,她是怎么进来的?
猛回头,睡在内侧的高鹏果然不见踪影,而老人端来的菜盘排开在他身侧,紧紧围绕着,反倒像是祭神用的供桌,而自己便是最当中的祭品。
脑中炸响小学徒的声音。
第二个,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