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古庙
“怎么?”
问话的是王文龙,其余几人听见声响,也纷纷停住脚步回头来看。只见宋哲正别过身子朝后张望,整个脊背僵直,一动不动。
可山路明明空无一人,唯有漠漠白雾。
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
“有事吗?”
王文龙说着朝他靠了几步,宋哲这才回过神来。
“我刚刚好像听着有谁叫我……”
他嘴上笑着,眉头却仍是紧蹙,时不时朝后快速掠一眼。
“也可能是听岔了。”
高鹏看向赵晓山,递了个眼色,而赵晓山心下了然,搡了把自己弟弟。
“晓海,你走后面去,陪宋总说说话。”
“行咧,谁让人家是总呢,生来就金贵。”
赵晓海嘻嘻笑着,一把子揽住宋哲,沉甸甸的胳膊压着他的肩。
“走吧,少爷,我陪你。”
他半夹着他往前走。宋哲厌烦,可倒也没推开,这赵晓海身上热烘烘的,还散着股浓重的汗酸味,然而毕竟是活人的气息,于惊慌失措的此时此刻,给予他某种同类的安慰。
要说也奇怪,自打赵晓海来了后,宋哲倒是再没听见其他声音。低t头瞧,地上多出的那道影子也不见了。
也许真是错觉,那时他只这么想着。
灰色的雨穿过黑色树影,淅淅沥沥,滚在暗黄色的油纸伞上。又走了十来分钟的光景,打头的高鹏诶唷了一声,住了脚,整个队伍的前行也跟着戛然而止。
如同潮水退却露出礁石,密林深处,无声无息地浮出座大庙。
闽乡独有的皇宫起,红墙金瓦,雕梁画柱,屋顶满饰着剪瓷雕,彩色的碎瓷片镶嵌出两条栩栩如生的飞龙,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
古庙在雨幕中流光溢彩,斑斓得近乎一场梦。
走得近些,看见大门两侧挂着副对联:
上礼天地,祈愿顺遂无虞
向下普施,安度世间孤魂
不远处的房檐底下,四五个老人围拢成个半圆,正在糊一艘巨大的纸船。他们以杉竹为骨架,白纸打底,又裁出五颜六色的油光纸来裱糊。
另有几个坐在一旁扎着纸人,各色的天兵神将,皆没有点眼,白茫茫的瞳子,显得眼眶里空空荡荡。
高鹏走上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王船。
“这是干嘛?”
有个大爷闻声擡头,用当地话回了几句。见高鹏没有反应,又换上拗口的普通话,一面说,一面比划。
然而,想要表达的远超了熟知的词汇,大爷咕哝了半天,只感到股挫败,最后双手合十,冲着上方拜了几拜,算是回答。
“送王船,护佑。”零星的,他们就捡到这么几个词。
“求啥都能成吗?”赵晓海伸手就要去摸,大爷赶忙拦住,重新解释了半天。赵晓海自然是没明白,大爷最终摇摇头,不再多言,掉过身去,跟同伴继续描绘船身上海浪的纹样。
高鹏他们五人杵在旁边,抱手看了一会儿,愣也没看出什么门道,自觉无趣,便围着庙宇兜兜转转,只当是消遣。
赵晓海在偏僻处寻到几间小屋。
推开第一间,有些暗,只悬着几盏闷昏的红灯笼。
晃动的光晕间,看见存着大大小小的神像,皆用红布遮着脸。不知为何,他反倒感觉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怯怯地缩回脚来。
第二间,雕花的门窗紧闭,不见一丝光。推,推不开,他用膀子使劲去撞。
王文龙拦他,“进不去就算了,硬闯不好,万一有什么讲头——”
赵晓海嫌弃地甩开他的手,扯开嗓子高喊。
“哥,哥——”
他哥本是跟高鹏在另一头研究些什么,听见声音侧过脸来。赵晓海挑衅似的,一面斜着王文龙,一面刻意提高了调门。
“哥,你来弄开这个门。”
然而,就算是赵晓山来了也没用,他试着推了几把,门仍是死死闭着。
“差不多得了,没什么非看不可的。”
宋哲见王文龙脸色难看,便上去解围。可那三人显然上了犟劲,纷纷上手,一会儿朝里撞,一会儿朝外掰,甚至还想擡脚去踹。
“当心惊了戏神!”
身后突然一嗓子,几人惊了一跳。回头,见是个中年汉子。瘦筋筋的,穿着不像现代,反倒有些老气,藏青色对襟绸衫绸裤,像个古人。
“里面藏着什么?”
“王佑芳老先生。”
男人脸上洋洋得意,可见几人没有反应,又自顾自地跟上几句。
“你们几个外乡人吧?这王老先生可是远近闻名的悬丝傀儡戏大师。这回送王船可是下足了本,专程从岛外头请来戏班子。偶戏,懂么?人戏敬神,这偶戏可是专门用来敬天的——”
讲到这里,他略略停顿,压低了声。
“但是,大师这几日不欢喜,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他乜了众人一圈。大师不高兴,他说这话时五官乱飞,却像是忍着笑。
“因为上岛后,木偶自己跑了。”
他用手遮着嘴,悄咪咪的,似是怕人听见一般。浊黄的眼珠又在每个人身上定了一定,伸出四根焦黄的手指,晃动着。
“拢共跑了四个。”
高鹏觉得怪异,率先撤步出去,赵晓山紧跟着他走了。接着是赵晓海,王文龙,一个个都离这男人远远的。
“少了四个擡轿的鬼夫,这出钟馗送嫁还怎么演?你们说,怎么演?!”
宋哲尴尬,又怕拂他面子,死撑着杵在原地应和。可男人似乎没意识到另外四位听众的流失,仍自顾自地,对着面前的空气激动演讲。
“嘻嘻,不怕的。”他突然笑了,冲着空敞的庙堂拜了几拜,挤眉弄眼,“大师自有神通。”
宋哲被他笑得发毛,撑不住也要走,刚扭身,就感觉有谁一把箍住自己胳膊,那男人的手指僵硬冰凉,没有一丝活气。
“喂,如果你们见着了那四只木偶,记得知会他们一声。”
他犹自笑着,木刻一般,眼珠子望向彤云交叠的天空。
“就要开戏了,快些回来。”
出了庙,宋哲心绪不宁,总感觉林间有什么在盯着自己。
他撑着伞,走在王文龙和赵晓山之间,隐约听着前面高鹏和赵晓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雨势渐大,雨声之外,他隐隐捕捉到,远处像是还有什么声音在回荡。
似有若无,飘忽不定。
可其他几人似乎都没听见,照常说笑,他也只能认为是自己昨晚没睡好,有些精神恍惚。
不敢细想,只怕想多了真琢磨出点什么来,自己的认知会承受不住。
不过,今天确实倒霉透了,不知为什么,怎么一个个的都紧着他下手?
庙里自言自语的男人,看着瘦巴巴,力气倒是真大,被他攥的地方现在还疼。还有早上那个阿姨,到底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对他的身世起了兴趣?
这个村子不对劲,他本能地预感着后面会有事情发生,若不是这厂子非看不可,他真想——
耳边的声音渐渐近了,愈发清晰,他听见了,是谁在唱歌,当地的民谣。
天黑黑要落雨
海王船要出岛
阿爸出海去讨鱼
阿母烧船送王船
一送金银和财宝
……
声音像是女人,又像是小孩,可越听越别扭,不像是人类的嗓音。
左右环顾,自然又是什么都没有,枝丫上,仅有一只黑羽的鸟正歪头看着他。
宋哲不敢耽搁,只快步往前走,希望不适感能够自行消散。
然而,走着走着,有什么搭住他的肩,水淋淋,凉冰冰的。
……
“这个岛不对劲,邪了吧唧的。”赵晓海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咱办完正事赶紧走。”
“你不是自称赵大胆么?”高鹏打趣,“怎么也怕这些?”
“靠,再大胆的也怕碰上神经病。你们没看见那男的眼神吗?直勾勾的,哪像个正常人,盯得我都发毛了,”赵晓海朝路边啐了一口,“最后说的那叫什么话,就好像咱几个是跑出去的木偶似的——”
“怕什么,人家是丢了四只,咱是五个人,谁当木偶还得先筛选一下,是不是——”高鹏笑着回头,笑僵在脸上。
身后只剩下两个人,赵晓山,王文龙。
走在队伍当中的宋哲,凭空消失了。